陌上花开
郑重承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陌上花开，请以深情度流年。
——题记
01
“花开——花——落——自有时！对吗？”
一幅开满薰衣草的油画完成，羽笙提笔在画的右上角题字，刚出来“花开”两字，背后就传来一声女孩清脆的声音“花——开——”。他心里惊讶这女孩脚步轻盈，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来。
羽笙没有回头，继续写着，那脆脆的声音就跟着他的笔画，继续念“花——落——”。
羽笙回头，那女孩约摸十三、四岁，口齿伶俐，她快速补充了“自有时”，还问对不对。阳光从西山那边斜射过来，女孩头上的羊角辫儿镀了一层金光，她扑闪着一对长睫毛，瞪着眼睛，歪着脑袋，正等着羽笙回答。
“嗯！”羽笙轻轻说。
“那就是我说对了？”
“嗯。”
羽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女孩却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并不离开。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出你要写这句话的吗？”
羽笙没有应答，继续装东西。
“啸呜——”一声从背后传来，羽笙一愣，转头看见女孩手里拿着一支骨笛，那骨笛的样子让他心里一惊。羽笙正要问，女孩儿却一边跑跳着要离开的样子，一边回头对他扮鬼脸，调皮地喊着，“就不告诉你，是兰妮姐教我这句话的，她也最喜欢画这种花儿，以前这甸子上全是她种的灵香草。”
羽笙听见自己的胸口传来咯噔一声响，他急忙喊道：“你等等。”
“啸呜——”又一声骨笛声传来，这悠扬之声，羽笙久未听闻，恍如隔世，似乎来自他的心灵深处。
羽笙追了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骨笛，尾端的确有一个符号。这正是自己专程刻下，九年前送给兰妮的那支。
“这，是谁给你的？”
“你先放开。”女孩撅着嘴，使劲挣脱了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好妹妹，这件事情很重要，你能跟我讲讲吗？”
“那就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羽笙。”羽笙已经变得急切。
“看来真的是你！”女孩儿似乎就在等羽笙报出姓名的一刻，“别急，兰妮姐没出什么事情。她只说有个叫羽笙的人，把这个重要的东西遗忘在这里了，他每年七月会来画画，让我把这支骨笛还给他......”
羽笙更加急切，打断了女孩的话：“兰妮人在哪里？”
“她走了。兰妮姐说我如果碰不到你，可以吹响骨笛，你听到就一定会循着声音找来的......我可是在山里吹了好几天了，还以为你今年也不会来呢？现在终于把兰妮姐交待的事情办好了！”
羽笙怅然若失，如同泄气的皮球跌坐在草地上。喃喃地问：“她现在在哪里？”
“姐姐……姐姐走了。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你还好吗？”
羽笙垂下头，脑袋一片空白。
02
硐寨村地处深山，坐落在半山腰。村庄的背后是长达数公里的绝壁，沿着山形，星星点点散落着村里的人家，似乎隐在崖壁和灌木树林中。房前屋后都是一处处小小的梯田，梯田再往外，还是树林。村庄前面有一块硕大的草甸子，草甸子再往外又是陡峭的悬崖，下方一条不知流淌了多少年的小河，夏天能听到潺潺水声。站在草甸子中央，头顶蓝天白云、群山环抱、脚边各色野花竞相开放，四周的风景一览无遗，似乎站在了大自然的中央。
硐寨村的人没想过走出去，外面的人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好一方世外仙境。
草甸子是不种庄稼的，也有人说那是牛羊的天地，得留着，可这里从来不养牛羊。村里也没有人去问为什么，反正祖祖辈辈都没在这里种庄稼，那就不种罢了。
十年前的七月，雨后初晴，羽笙背着画板闯进这里。漫山遍野的醉人绿意，阳光透过云层撒在每一处角落，犹如一条梦幻般的烟雾带，他被眼前的风景惊得张大嘴巴忘记呼吸。
几位老乡驻足，羽笙也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神情。再远处，更多的人在树下、在屋前、在田埂，观望着他，似乎羽笙是外星生物......
眼前的光影和风景是他多次求而不得的，羽笙顾不了许多，坐在草甸子上，迅速展开画夹。直到羽笙要收笔的时候，猛地看到身旁围了几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画画，孩子们都穿着这里自制的土布衣服，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羽笙继续看着眼前的景，对自己的画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又提笔在近景处加了一株薰衣草，俊秀挺拔，正开着紫色的花儿。孩子们的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花儿也好看。”
“没见过。”
“草甸的花儿跑到你的纸上，可你加上这一朵我们不认得，就不是硐寨的草甸子。”
说话的姑娘个子最高，看起来年龄也最大。羽笙转头，和她对视的瞬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星海，装满了这里的灵山秀水。
“那你说这花儿好不好看？”羽笙问道。
“好看。”
“那不就行啦，只要画好看就行。”羽笙带着几分骄傲，继续说，“这是薰衣草，目前在中国不多见......”
“你见过？”
“见过一次，就记下了。”
“颜色和样子都画得一样？”
“哈哈哈，你来对比一下，画里这些花儿，是不是和你们甸子上的一模一样？”羽笙沉浸在志得意满中，继续对着这群孩子傲娇着，“薰衣草嘛，不是说画得像不像，而是要说百分之百还原......”
“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嘿”......旁边的几个孩子笑了，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兰妮姐画东西才叫一模一样呢！”
“就是，硐寨兰妮姐第一厉害！”
“兰妮姐，你画一个。”一个孩子把那个高个子姑娘推了前来。
羽笙明白了，这个姑娘叫兰妮。只见她双颊泛起了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制止那些孩子起哄：“谁说要画啦？”
羽笙走过去，换了一张新的纸，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兰妮被几个孩子架到画架前。她看着洁白的画纸，又抬起头，眼前的草甸子、村庄、远山和天空，统统映入那双澄澈的眸子。
兰妮不再忸怩。
羽笙看到她扫了一眼那堆油画工具，只轻轻拿了一支炭笔。
一笔下去，兰妮专注地盯着画纸，不再抬头看景。远景、中景、近景，寥寥几笔的勾勒，然后再开始细化，天空中的流云飘到了画纸上，远山俊秀中带着雄姿......兰妮像入定了一样，羽笙也只看到炭笔在游走，还有一对闪动的长睫毛。
“兰妮姐画得更好看！”
“哇！”
“走，回去告诉阿爷去。”
......
孩子们嘻笑着跑开。
羽笙惊讶！正发怔的时候，兰妮也像他一样，提笔在近景处加了一株薰衣草......炭笔画中的太阳比刚才更加西斜了些，所有事物的影子被拉得更长，似乎起了风，薰衣草正随风微微摆动着，仿佛还有一缕香味荡漾开来......
兰妮看着薰衣草。
羽笙也在看着那株薰衣草，他闻到了薰衣草的香味。转头看看兰妮，一抹淡紫色飘进那双眼眸，摇曳生姿，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羽笙的心头升起，他感觉心里有点痒痒的。这一抹紫色，把羽笙的心尖儿给触动了。
兰妮默默地走了。
羽笙拿出自己的画，和兰妮的炭笔画摆在一起，反复欣赏两幅画作。除去光影和手法，景致和构图几乎一模一样，而兰妮的画中，那阵微微的风，更胜了一筹......
太阳缓缓向西山滑去。
03
羽笙背着画板，到村子里借宿。
刚走到村庄中央的一户人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个孩子，拉着他拐到村东头，对他指了指一户独院的人家。
说是院落，也就是两间木屋，前面围了一圈儿半人高的竹篱笆。篱笆上缠绕着豆角的藤蔓，有的在开花，有的已经挂上了一串串钥匙似的豆角。篱笆门两边，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羽笙推开篱笆门，院子一边有个石磨，一边养着几只鸡，有一只母鸡在高唱着，似乎刚生了鸡蛋。院子很小，却很整洁。空气中飘散着饭菜香，看来主人的晚饭已经做好。
羽笙走到屋前，门是开着的，他正要抬手敲门。
“你直接进来就是。”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屋顶瓦片中的几块塑料膜透进来一些光线，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现代文明的风还没有吹到硐寨村，这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点灯的时候很少。
羽笙进门站了一会儿，才适应光线。这里是堂屋，一张小木桌上摆放着简单的饭菜。往里一间用半截土墙壁隔开，从里面飘出的蒸气和传出锅勺碰撞之声，那里应该是厨房。右手边有两扇门，估计就是卧房，从外间卧房里传出几声老人的咳嗽声......
“你坐吧！”
是兰妮！她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她系了一条粗布围裙，腰身显得高挑了许多，很有韵致。
“好。谢谢！”羽笙点着头，充满激动地回答。
兰妮把菜放在小桌上，进了外间的卧房，扶出一位老人。只见老人弓着背，身体单薄，衣服空空荡荡，每移动一步要喘息好几下。羽笙也走到另一边，一起把老人搀扶过来。
老人对着羽笙说：“好好......你请坐......老了不中用呢......咳咳咳......”
兰妮镇定地安慰着：“爷爷就快好了，今天能出来吃饭哩！”
将爷爷安顿在椅子上之后，兰妮把饭捧到爷爷面前。
“丫头，先端给客人嘛。”
兰妮把饭转到羽笙面前，羽笙忙不迭地起身点头。
“都是按照爷爷的口味做的饭菜，软烂、清淡，你随便吃些。”
“嗯，好，很好的。”
“你说的那个什么草，还有其他名字不？”
“薰衣草？有，叫灵香草。”
“灵香草好听，我喜欢。只有国外才有么？”
“中国的伊犁也有，开花时节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像紫色的烟和霞。”
“这里也能种么？”
“应该能。”
“那你能弄来种子？”
“这......”
“丫头，不得无理呢。”爷爷刚说完一句又有些想咳嗽，便不再说了。
羽笙心里总惦记着兰妮画画的事情，他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山里姑娘能画得信手拈来，总想问个明白。
“你学过画画？”
“没？”兰妮低垂了眼睛。
“唉！妮子只上了三年学，就回来照顾我呢......”爷爷叹气，出奇地平静下来，不再咳嗽。他缓缓地说道，“这里的娃子读书苦啊！要走出大山，在镇上才有学校。上学要半天脚力，回家又是半天脚力，所以得背上土豆和玉米去住学校，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回来一趟。妮子九岁才去上的小学，念了三年。娃娃心很灵，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爷爷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愉悦的光，“可惜我干不动了，老了，又病了，起初就那么硬撑着......直到妮子回来看到我躺在床上起不来，吃的好多天百家饭，就心疼我，犟性来了，不再去上学......”
“爷爷，说这些干啥？”兰妮让爷爷别讲了。
“六年呢！妮子都辍学六年了。换个人在身边，我早就烂在土里了......”爷爷不再说话。
羽笙眼里泛起泪水。
“爷爷，他是画画的，在草甸子上，把这里画得一模一样......”兰妮岔开了话题。
羽笙在兰妮家借住了下来。
兰妮讲硐寨村的事，羽笙跟他们讲城里的事。
羽笙跟着爷爷睡在外屋，他告诉爷爷兰妮的画有多么精彩，会向自己的导师推荐兰妮......
羽笙教兰妮画油画。纸张用完了，他们在黄色草纸上画、在土布上画。颜料用光了，羽笙便开始收拾行囊。满满一大包，全是画，有他的，有兰妮的，也有他们合作的。
兰妮把羽笙送出村子。
04
山外的树叶掉光的时候，山里的太阳才开始往草木上着染金色。秋日的天空总是更加高远，万里长空万里无云。
羽笙再次出现在草甸子上，兰妮立即来了草甸子。
没有惊讶，似乎等待已久。
羽笙急切地讲诉着，他向老师说了兰妮的情况，她惊人的天赋被导师青睐......兰妮满眼闪烁着星子，爷爷默默地回屋。
“老师说你能直接入门学习，不花钱。”
“爷爷把我养大，我为爷爷养老，我不会离开他的。”
“机会难得，很多人交学费也求不来！”
“那我也不去。”
羽笙看到兰妮把眼里的光收敛了下去，重新变得坚定自若。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采。
当他们把山里的秋天画了个遍，就是羽笙该离开的时候。
“这一包，专程送给你的。”
“啥？”
“灵香草，给你画了这张图，你就能知道撒种子和养护，是六月底陆续开花......”
“灵香草？太好了！”兰妮的眼眸又泛起了紫色的光晕，“开花的时候，你回来么？”
“来，每年七月，我都来！”
“那我在草甸子上种出一大片紫色的烟和霞，你远远就能看见。每年都种！”
“好！”
羽笙走了，留下一包灵香草种子，还有一大堆的画纸和颜料。
......
冬去春来，兰妮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草甸子上，山谷里的风，一次次抚干她的汗水。
直到六月来临，迎来了第一朵花开。从伊犁来的种子，在这深山之中扎根，每一朵灵香草，都绽放着护花人的辛勤浇灌。每一抹紫色，都是一段生命扎根的传奇。硐寨村的人们更喜欢到甸子上来转悠，他们叫这里为“花甸子”。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羽笙如约而至。一片迷人的紫色，满甸子的灵香草向他点头。远远就看见兰妮的笑脸在花丛中，飞扬灵动。满身的尘土被一阵阵风吹落，一股股清芬迎面扑来，欢愉从心中跳出，洒落在花径。
羽笙奔向兰妮，大声喊道：“这里的灵香草，全世界最美！”
兰妮的笑也被着染了一抹高贵的紫，山谷的风吹动她的土布衣裙。她也大方地奔向羽笙：“紫色的烟和霞，送给你！”
陌上花开，请以深情度流年。
在村里人的观望中，羽笙大方地拉着兰妮的手，四目相望......
“这个，送给你。”
“什么？”
“骨笛，我珍藏的物品，只能给你的礼物。你吹一下这里，试试。”
兰妮拿着吹了一声，“啸呜——”一声响，传遍了山谷，那声音又和回音激荡在一起。
“好听，我很稀罕哩！”
“你看着，这里的符号，LN，兰妮，你的名字。”羽笙指着两个艺术字母，那是他来这里之前专程刻上的。
灵香草晕染了时光，紫色云霞的各个角落都是美景。美景被他俩画遍了的时候，羽笙就要开始收拾行囊。
“就该回了。”羽笙不舍。
“嗯......”兰妮也不舍。
“这次回去就会很忙，要准备老师的大展，明年七月才能来。”羽笙低声说。
“嗯。”兰妮抬起头，突然又明快地说，“明年的灵香草，我会为你种得更好看。”
山谷里清风徐来，甸子下的小河潺潺，一轮夕阳斜照。羽笙和兰妮背靠着背，坐在一大片紫色云霞里，他们共同许下第二个七月的约定......
05
“那你第二年为什么没有来？”羊角辫儿女孩一下子站起来，追问羽笙道。
“我......”
从一番长长的回忆走出来，羽笙像溺水的人刚回到岸上一样透支了体力。
“姐姐太苦了——”小女孩又坐到草地上，她已经听得泪水涟涟，“兰妮姐种花的第二年，就是你没来的那一年，阿爷就离开了。她为阿爷守孝，也为自己的心上人种花......八年过去也没等到人来。你这人，你到底去了哪里呀？”
“我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去了国外......请了朋友来过，可是没有找到这里......”羽笙泣不成声。
“兰妮姐种花，美了大家，也被外出的人传了出去，有人来了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来村子里，她的画也叫人发现，兰妮姐就出名了，那些人说她是'山村画家'。”
“她是天才，比画家还好！”羽笙喃喃地说。
“兰妮姐去年不再收取灵香草的种子，她说以后再也不种花，要出去学画。”
“我要找到她！”
羽笙收了骨笛，把自己的地址和朋友信息留给了羊角辫小女孩，离开硐寨村。
天色开始变暗，一弯月牙儿挂上天空，青石板路泛着微微的光。踩在上面，敲玉般脆响。“啸呜——”，小河里的月亮被这一声凄婉的骨笛声震碎了，天上的月亮也孤独地躲进云层。
返程的火车上，羽笙梦见自己找到了兰妮。那是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湖畔，霞光照耀天空，也映红了湖面，朵朵红莲笑脸初绽，又只鸟儿噗噜噜掠过，一对红色的鱼儿跃出水面。
兰妮的笑声从对岸的阁楼传出，他沿着湖畔向阁楼飞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