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

2021-01-15  本文已影响0人  晓云感恩自在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

关于父亲沉重的历史

小时候,我问过一次:你在为谁诵经?他告诉我,是为了死在之前那场战争中的人们。为了死在战场上的友军,和当时敌对的中国人。

父亲生于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一日,是京都市左京区粟田口一座名为“安养寺”的净土宗(2)寺院住持的次子。那个年代大约只能用“不幸”二字形容。自他懂事起,闪电般短暂的“大正民主”(3)和平时期便宣告结束,日本迎来黑暗而压抑的昭和经济萧条,不久又因中日战争而深陷泥沼,并渐渐卷入悲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战后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在巨大的混乱和贫困中艰难求生。父亲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肩负着那个不幸至极的时代微不足道的一角。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村上弁识,原本是爱知县一户农家的儿子,由于不是长子,考虑到今后的安身之计,家里安排他到附近的寺院修行。他大约还算是个优秀的孩子,在各家寺院辗转做过小和尚和见习僧,精进修行,不久京都安养寺便请他去做了住持。安养寺有四五百家施主,在京都算是相当大规模的寺院,祖父大可说是出人头地了。

祖父有六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其中三人应征入伍,六个孩子里一多半都有僧人资格。似乎整个家族都有嗜酒的基因。

祖父一向身体健康,却在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早上八点五十分左右,横穿连接京都(御陵)和大津的京津线山田道口时被电车轧死了。

一九三八年八月一日入伍,二十岁的父亲作为一名辎重兵,被送到了血流成河的中国大陆战线上。第二次:满洲。第三次,两个月,日本本土。不管怎么说,他算是在这场浩荡而悲惨的战争中活了下来。那时的他二十七岁。

父亲原本是喜爱学问的人,学习有时仿佛是他生存的意义。他爱好文学,当老师后也经常独自阅读,家里永远堆满了书。

现年九十六岁的母亲以前也是国文老师。之前有个未婚夫战死了。家族商店被美军炸毁了。

父亲经常喝酒,有时还会对学生动粗,但是个好老师。母亲经常抱怨他的醉酒。

仅有一次,父亲向我坦白,他所在的部队处刑过俘虏的中国士兵。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以怎样的心情告诉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已不甚清晰,只有这件事孤立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当时的我还在读小学低年级,父亲淡然地讲起处刑的场面。一名中国士兵知道自己要被处死,依然没有乱了阵脚,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安静地坐在那里。这名士兵不久被斩首了。那态度着实令人刮目相看,父亲说。他恐怕到死为止,都对那名被斩首的中国士兵怀揣深深的敬意。父亲几乎没有对人讲过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仅仅在一旁目睹,那恐怕都是他不愿回忆,也不想提及的过去吧。但唯有这件事,他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以某种形式讲给继承自己血脉的儿子——就算会在双方心里留下伤疤,也必须这样做。这自然只是我的揣测,不过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认为。

多年来压在父亲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当代词汇形容,就是“心理创伤”——部分地由我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下来。所谓心与心的连结就是这样,所谓的历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质就在“承接”这一行为——或者说仪式之中。无论其内容让人多么不愉快、多么不想面对,人还是不得不接受它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历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对父亲来说,曾经的战友们都在遥远的南方战场白白断送了性命(恐怕其中有不少人的尸骨至今仍然曝露荒野),只有自己一人独活,一定在他心里引爆了巨大的痛楚,并造就了切身的负疚。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重新领会到父亲生前的心情,明白他何以每个早晨长久地紧闭双眼,聚精会神地诵经。

父亲生前,我也不愿直接向他仔细打听战争时的故事。就这样,我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八月,父亲因多处扩散的癌症和重度糖尿病,在京都西阵的医院停止了呼吸,享年九十岁。

关于沉重的父子关系和父亲的期待

父亲应该还是想把他的人生中没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的吧。随着我渐渐长大,自我人格逐渐形成,与父亲在情感上的摩擦愈发强烈而明显。而我们的个性中都有相当倔强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不会轻易地交出自我,又几乎不能直截了当地讲明自己的想法。不论好坏,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

最后几乎决裂,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彼此一面,没什么大事基本上不会说话,也不会联系对方。

我和父亲成长的年代和环境都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我们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从这些角度出发,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也许情况会和现在有所不同。不过对那时的我来说,与其再花功夫探索和他的相处模式,还不如集中精力,去做眼下自己想做的。因为我还年轻,还有许多必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我心里也有十分明确的目标。比起血缘这种复杂的牵绊,那些事在我看来重要得多。另外,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家,那是我必须去守护的。

直到父亲去世前不久,我才终于和他面对面地交流。当时我年近花甲,而父亲就快九十岁了。父亲和我在病房进行了一场笨拙的——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极为短暂的——对话,达成了和解。

直到现在,甚至是直到此时此刻,我的潜意识依然认为——或者说依然带着这种情绪的残影——自己一直以来都让父亲失望,辜负了他的期待。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梦到在学校考试,考卷上的试题一道也不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我完全招架不住。如果这次考试落榜,就大事不妙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梦。并且醒来时总是出了一身汗,让人难受。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也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默默成长吧。没有好坏之分,而是顺其自然。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也正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父母那代人头疼一样。

一个普通人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儿子。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越是坐下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会明白无误地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

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名的一滴。是确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这一滴雨水中,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粒雨滴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

战争究竟能给一个人——一个极为平凡的、默默无闻的市民——的生活和精神带来多大、多深的改变。这是我在本篇文字中想写的内容之一。而结论,就是现在的我。只要父亲的命运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这个人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历史就是这样——是从无数假说中诞生的、唯一的冷峻现实。

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它存在于意识内部,或者潜意识的内部,流成有温度、有生命的血液,不由分说地被搬运到下一代人那里。从这个层面来看,我在这里写的是一个人的故事,同时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恢宏故事的一部分。尽管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它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一片。

不过,我不想将它写成一条所谓的“讯息”。我只想让它作为历史角落里的一个无名的故事,尽可能呈现其原本的样貌。曾经陪伴在我身边的那几只猫,则在背后悄悄支撑着这个故事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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