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花园
外公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花园。
当然不是这样的虽然后来大学的专业让我有机会逛了无数园子,全国最好的植物园,知名园林中的苗圃等,逛个遍。而且至少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全部在以学术姿态研究园林艺术。但在心里我仍然觉得,没有哪一座能够胜过外公的园子。
事实上,外公的园子跟任何艺术手法毫不沾边。他只是不断地从山上带回他看上的苗子栽进去,吃剩了石榴把籽埋进去,吃光了肉的桃核从窗户抛过去,然后每天去浇水。这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反而成就了园子的野性与粗犷,与我后来逛的那些精心打理的园子在生命的表现力上有着显著的不同。
这样一来我童年就是有秘密基地的。
到现在我仍然不用闭眼睛就可以看到,最高那棵石榴,不开花的时候带着冷意的深绿奠定了园子的主要氛围。每到五月染着雨滴的火红石榴花,则令人有了来自古诗词最香艳的联想。我认为身着石榴裙配同色胭脂该最动人,要浅浅染就。最矮的touch me not,则是多年后才知道它的学名凤仙,英文名也很生动:“不要碰我。”这种植物的种子包在肉肉的荚里,静态相安无事,稍一触碰或者风大一点,果荚就炸裂卷起,“啪”地一声,将种子远远弹出,噢,害羞又决然的小家伙。这听起来洋气的花另有土名大家应该十分熟悉——指甲花。顾名思义,旧时女儿家用以花瓣与明矾来染红指甲。
我没有尝试过。再说回外公的园子吧,美好时光总是短暂,因此需要深刻怀念。这是大事。
也是多年后得知那一大丛傍晚开放,香气梦幻,花朵如星星喇叭,结籽像微雕手雷的植物真名叫紫茉莉。我对它最初的印象来自于一首比较孟浪的歌“夜来香,我为你歌唱。”而真实的夜来香是另外一种植物。我不晓得欣赏一朵花应该怀抱怎样的心情,记得我只是与它待在一起,什么都不想。
还有高挑的木芙蓉,粉红色圆圆的笑脸令人惊叹,自然怎么能有这样精致美丽的存在。叶子一看逼格就高的美人蕉,外公最小的小女儿会把花瓣掰开,教我舔舐花蕊里的那滴花蜜。我就想起那个关于人生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旅人将要掉进布满毒蛇的蛇坑,千钧一发之际在蛇坑洞口抓住救命的树根,树根啃又被老鼠疯狂啃噬。命不久矣的旅人将要绝望之时,发现旁边一片叶子上有一滴蜜,于是他忘记了一切,只是全心全意去舔舐叶尖上那一滴蜜。这听起来十分悲伤,也是一个不好的联想。因为后来外公舔蜜的小女孩因意外与家人走散,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相反,它在诠释快乐的意义。因为悲伤的不是死去。悲伤的是活着的时候错过了一切蜜糖滴落的时间,于是错过了蜜糖。悲伤的是失去过后你才明白过来你已经失去了。
还有大丛的节节高,也就是色彩斑斓的大朵菊花(反正是菊科,统称菊花理论上可行。)那是幼时逼仄家乡市面上买不到的品种。于是你可以想见因为这些深蓝粉紫,大朵大朵独有的品种,我的童年多么富足。外公的都是我的,大把的花放在手里玩,目光于美色上流连,口鼻身心都是享受。充分赏玩后毫不可惜地毁去,百分之百的占有。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事,连同大朵香甜月季上的彩色小蜻蜓,也没有逃过我搜集癖的魔爪。
而我懂得爱一朵花是留她在枝头,爱一个人是只爱他而不去占有,是好多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