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圣同行
我是金蝉子。
这一世，我要做一件大事。
——拯救大圣。
1
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已被师尊镇压在五指山下。
前一刻还狼藉破败的天庭瞬间恢复了以往的气派雄伟。
凌霄殿内歌舞升平，众神正饮着仙酿如往常般有说有笑，可那欢笑声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压抑之感。
“那只猴子该如何处置？”
熙攘的神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醉话。
那声音不大，似醉非醉。
但因着这句话，空灵悦耳的仙曲停了下来，伴着神雾翩翩起舞的仙娥也停了下来。
就连玉帝，也放下了手中的玉盏。
大殿中所有没有席位的小仙见状恭敬退出了大殿，而有资格留下来的大神们，则都把目光转向了师尊。
师尊笑而不语。
众神又把目光转向玉帝。
玉帝对师尊轻轻颔首，然后开口：“众卿有何良策？”
托塔天王李靖不顾哪吒的阻拦，上前一步：“回陛下，那妖猴本体乃是天地孕育的一块仙石，因长年吸收日月精华故诞出妖身，化为妖猴……后又大闹天宫，偷吃偷饮蟠桃仙丹仙酿无数……”
“咳咳！”玉帝被盏中“仙酿”呛得咳嗽不已，面色尴尬地敲了敲桌子：“爱卿可否说些朕不知道的？”
“啊……？哦！臣以为……”李靖如恍然大悟，认真的道：“可将那妖猴投入老君八卦炉中，炼他个九九八十一天，定能将那妖猴炼回本体，到时候他一身修为被丹炉炼化重归天地，也算是造福三界……”
李靖说得一本正经，众神却神色怪异。
“李天王说笑了，老朽可不敢再炼，上一次便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老君连忙起身摆手：“再说我那丹炉已被妖猴捣毁，短时间无法再用……”
“朕素来听闻三太子与那妖猴私交甚好，”玉帝看了一眼哪吒，又对李天王道：“念你之前降妖颇为卖力，朕权当你此刻是喝醉了，退下吧！”
哪吒上前谢恩，连忙扶着李靖想要退下。
李靖却是不愿，仍旧固执己见，只是这次他先是转身对着师尊恭敬一礼后才再次开口：“之前老君炼出了火眼金睛，那是因为佛祖不在，如今有佛祖在此，炼化妖猴岂是难事？”
众神明悟般地点了点头，再次把目光转向师尊。
师尊面对众神的目光神情自若，我的心里却忽地乱成一团。
师尊开口答道：“本座来此，只为降妖，不为杀生。”
师尊的声音依旧淡然如水，毫无情绪波动，但众神却心知此计已然落空。
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玉帝知师尊不愿杀生，也不强求，再次开口道：“众卿可还有良策？”
这次就连李靖也退了下去。
为了对付猴子，他们把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了个遍。可那猴子不止有火眼金睛，还有金刚不坏的身躯，任他们刀剑加身，雷鸣电击都无法伤其分毫。
如今唯一能镇压他的人却不愿杀他，这三界还有何方法可以制衡他呢？
原本就压抑的大殿气氛更加深沉了，众神都心知肚明猴子的强大，如果不能将其抹灭，待他逃出五指山后，定又是一场天翻地覆。
众神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皆都沉默低头。
“无法抹灭的话……若是能一直镇压也是好的啊！”
天蓬元帅上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玉帝点了点头，天蓬素来知他心意。这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好说出，毕竟他作为三界至尊，不方便开口向师尊讨要这个承诺。
如今天蓬开口，他只需看向师尊便行了。
“那五指山，可除心魔，可镇邪恶歹念，”师尊开口道：“那泼猴若想出来，除非祛尽一身戾气恶念，不然永远无法脱困。”
玉帝闻言露出了笑容，众神也跟着喜上眉梢。
祛尽一身戾气恶念……就那易怒顽皮的妖猴，怕是永生永世也无法做到。
天宫再次响起了仙曲，众神欢笑声依旧。
我与师尊却回了灵山。
2
师尊张开了左手，我连忙开口道：“师尊佛法无边，这手掌也是大得无边无际，别说那猴子，就算是弟子也无法飞出。”
说着我振翅而飞，扑腾几下又掉回了师尊的手心。
师尊答道：“方才，你的心乱了。”
“弟子无能，”我惭愧的道：“历经九世，依旧无法稳固佛心，望师尊准许弟子行第十世造化。”
“十世造化……”师尊问道：“这次你不怕了？”
“怕。”我坦然的道：“在生死之间徘徊，盼望着生，生却不由己。渴望着死，死却也不由己，这种痛苦固然是可怕的……”
“可苦难的芸芸众生，又有几个能欢乐生，安乐死的？弟子愿为‘前人’，以平凡之躯度化众生，以平凡之躯为世人种下能乘千世万世之凉的‘大乘佛树’。”
“你终于‘悟’了。”师尊点头，慈悲的双眸中满是欣慰。
“但是普度之路之艰辛，取经之路之漫长，非弟子一人能完成。”我道：“师尊常说佛法之道是慈悲，而真正的大慈悲是有教无类。您说不管多罪恶滔天的妖魔都会一丝善念，只是那善念被罪恶掩藏得太深……为弘扬佛法，弟子此行想向师尊讨要两人同行。”
师尊点头：“哪两人？”
心中想起了凌霄殿中那“伟岸英武”的身姿，我道：“第一人，天蓬元帅。”
师尊不解：“为何？”
“天蓬元帅统领天河十万水军，然近些年来日渐跋扈，神心不稳，弟子想请他一起同行修行。这样一来稳固天蓬神心，为玉帝培养一名真正能造福三界的大将。二来那天蓬元帅修为不凡，有他相助，弟子的取经之路也能多一丝成功的机会。三来还能向三界宣扬佛道两家的友谊。”
想到是他提议的一直镇压猴子，我便又补了一句：“最好让他失去他最引以为傲的容颜，做一个普通人，这样也好安心修行。”
师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第二人呢？”
我深吸一口气，向师尊认真的道：“弟子要那只猴子。”
“那泼猴修为滔天，凶性难除，就是本座也只能勉强将其镇压，”师尊拒绝道：“你若带他同行，西天之行断不可能成功，况且就连本座也无法令其心甘情愿的与你同行。”
“弟子自有办法。”我化为人形，恭敬拜下。
猴子凶性难除？
他生来便是猴王，无人敢教他对错。
一直以来，他只不过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分辨是非，撒些野性罢了。
至于凶性，哪来的凶性？
3
那是我被流沙河的大妖吃掉的第九世。
粉身碎骨的疼痛犹如梦魇挥之不去，大妖正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地咬碎我的身躯。
我的意识已经疼到模糊，耳边的咀嚼声却如蛆附骨，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我，有人正在蚕食我的躯体。
疼痛，无助，绝望，恐惧，不甘……种种负面情绪把我的意识一次次从黑暗中惊吓出来，又无情地把我拉入黑暗，直至我的意识永远沉寂在黑暗之中。
我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飞着，惊慌失措地逃窜着，任由荆棘刺藤撕碎我的羽翼，任由它们把我的身体划得遍体鳞伤。
我现在只想逃离，逃离那恶魔的血口，逃离那骨肉碎裂的刺耳恐惧，因为这种“碎尸万段”的绝望，我已历了九次……
九次……
九次……
每一次都像是发生在前一刻，每一刻我都被疼痛与恐惧折磨着。
我想大叫，想大哭。
却只能发出一声悲鸣，声细如蝇，苍弱可悲！
但就在这一刻，风急云涌，原本明亮的天空暗沉了下来，所有的光芒似都敛到了一处。
我以为那大妖追了上来……
我绝望地收回残破羽翼。
我不想再逃了。
我逃不掉了。
“轰！”
迎接我的不是大妖满是恶臭的大手，而是震动三界的巨响。
那响声惊天动地，震得大地剧烈动荡，天地间“丢失”的光芒因着巨响得到了释放。
晃动的水面重归平静，光明再次洒向大地，恍惚间我看到一只猴子在天空中快活地翻腾着。
那是一只最平凡不过的猴子，它因为冲破桎梏获得新生而兴奋雀跃。
而我呢？
而我呢？
我是金蝉子，是佛祖的弟子。
因为佛心不稳，在师尊讲道时睡了过去。
历经轮回普度众生，是修心，是修行，更是行大慈悲。
可悲我，被梦魇所困，历经九世，固步不前。
一切都明了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原来折磨我的所有痛苦，不甘，劫难，恐惧……皆是虚妄。
可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敢以凡人之躯再渡流沙河。
过去的已经过去，但若从头再来，也只不过是把经历过的痛苦再体验一遍罢了！
身体下沉间感受到一阵温软，我落到了猴子毛茸茸的手中。
他的手掌在剧烈颤抖，似乎是怕掌握不好力度伤到了我。
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他的模样，尖嘴缩腮，面容赢瘦，一脸的猴毛……与其他的猴子一般无二。
“小虫，你怎的受伤了？” 他眨了眨眼睛，对我道：“别怕，以后俺保护你！”
话罢也不顾我是否愿意，便随手把我扔到他猴毛茂盛的头上。
我“摇身一变”，极不情愿的成了一个金色发夹……
4
猴子的出生引发了三界动荡，就连玉帝也差仙使前来查探。
但在得知猴子只是一只普通石猴之后，也就随他去了。
我在猴子的头上，看着猴子从一只野猴子变成了猴子王，看着他与群猴每日在山间采果戏水，在洞府打闹嬉戏，日子貌似过得充足有趣，实则无聊至极……
不过……这大概就是猴生吧！
心中不禁想起我以往修行的日子，那些过往，其实也不比猴子的生活有趣多少。
那日猴子把我从头上拿下，认真的对我说：“小虫，俺想去海外习长生之法。但远行的竹筏只能载动俺这一只猴子，猴儿们无法与俺同行，你可否愿意与俺同去？”
开玩笑……我急忙后退，直到退到他的指尖。
我深知你的同伴死掉你一定很难过，但是生命又怎么能逃得了生老病死？
长生也是你一只猴子能想的事？
安安稳稳的摘摘野桃当当猴王过完一生不好吗？干嘛做这种成了猴王想升仙，站在地上想飞天的梦？
“也罢！”猴子叹道：“出海磨难重重，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你如此弱小，还是安心在此等着俺吧。”
我觉得猴子言之有理，于是上前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把我放在他的虎皮“王椅”上，认真的嘱咐我：“你等着俺，等俺学成归来，定把长生之法授与你。”
猴子围着草裙，戴着花环，叼起竹枝，在一群猴子的欢送声中于海面上化为一个黑点。
我望着那个黑点，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落寞。
猴子啊，不是我不愿意陪你出海。
主要是因为你“长生”的这个想法太过大胆，我怕你吃了我啊！
5
猴子走了多久，我不记得。
一望无际的海中摇着一叶孤舟，那舟由枯藤竹树捆绑而成，海浪稍大一些便有可能会直接散架。
这样的舟上载着一只没有丝毫法力的猴子，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孤舟被大海吞噬，猴子葬身鱼腹。
我不敢再想，我不想再想，因为生命无法逃避的不仅是生老病死，还有悲欢离合。
相识相聚，总会有别离。
只是有的别离是短暂的，有的别离是永远的。
春去冬来，我在猴子的虎皮“王椅”上陷入了长眠。
再次醒来，那只猴子竟活着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不知在哪修得了一身修为，如今法力强盛，无法无天。
我醒来之时，“齐天大圣”的旗帜已经立得与天同齐。
他张开手，对我歉意的道：“抱歉小虫，俺老孙未习得长生之法，但这一身的修为，只要你想学，俺老孙绝不吝啬。”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漫山遍野情绪高昂，欲与天战的大妖。
“玉帝老儿不仁，休怪老孙为三界换一个天，”他看向我问道：“小虫，俺老孙欲大闹天宫，做三界之主，这次你可愿与俺同行？”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忍不住开口道：“你怎敢如此无法无天？”
这是我第一次对猴子说话，他楞神了片刻，道：“原来你会说话。”
“猴子，”我道：“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猴王有了名字，叫孙悟空。
他还有了称号，叫齐天大圣。
但我唤他猴子，他却没有生气，反而在与天开战的前一刻，与我细说了这些年关于他的，我不知道的故事。
猴子泛舟远去，渺小的身躯与大海顽强抗争，其中有几次差点死去，还好最后一次运气好，被冲到了岸上，修得了一身修为。
谈及一身修为，他却闭口不言授他法术的是何人。
这些是他的经历，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却听得心惊胆颤。
我可以想象他瘦弱的身躯被海浪吞噬的模样，以及他孤立无援，只得任由大海淹没时的绝望。
因为那种绝望，我经历过。
还有修行，同样没有谁比我清楚修行的艰难。
他为这一身法术，不知付出了多少我无法想象的痛苦，到底是什么给他如此强大的动力？是死亡的恐惧，还是他时刻挂念的花果山的猴儿们？
我来不及思量，他便说到了与天庭的恩怨。
说到天庭，他的情绪暴躁了许多，甚至咧着嘴露出了獠牙。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痛恨天庭？
不是因为地府曾勾过他的魂，不是因为天庭假意招他为仙官，实则让他养马洗槽的戏耍。
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
在他做出抗拒，违背玉帝的旨意之后，天兵摧毁了他的家园，天将杀死了他的猴儿。
花果山大战之后残留的团团烈火还在燃烧，这个仇，他要报！
王椅还是那张王椅，虎皮还是那张虎皮，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但话却还都一样。
“你如此弱小，还是安心在此等待吧。”他对我道：“等俺老孙攻破天宫，踏平凌霄宝殿，带你去玉帝老儿的椅子上睡觉。”
他话罢转身，一如当年。
只是这次，他不再孤身一人。
只见他身披战甲，挥棒一呼，众妖相应。
伴着响彻九霄的欢呼声，密密麻麻的大妖腾飞而起在天空化为无数黑点，那一个个黑点，每一个都像是当年出海远行的他。
只是这一次，又有几个能够归来呢？
我不清楚猴子的法力究竟强到什么程度。
我只知道这次我必须做些什么，我重回灵山找到了师尊。
我求师尊援助天庭，实际是知师尊心善，定不会看着猴子被天庭杀死。
我以为一切都如我所料，却没有料到猴子竟然那么强。
偌大的天庭，大神上仙无数，却被他闹得天翻地覆。
当他被师尊压到五指山下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在救他，而是害他……
6
我与师尊商议的条件师尊应允了，但事关重大，他得与玉帝相商之后才能决定。
这一来一去便是数月，凡间已过五百年。
我再次见到猴子之时，他可怜得就像一只“猴子”，五指山的重压下，他只堪堪挤出了一个头。
那头五百年未曾梳洗，脏乱得就像一个长满杂草的花盆，上面甚至还开出了一朵花。
“取经”之事，菩萨早已同他说过。
我上前颤声道：“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你可愿做贫僧的弟子，护贫僧一路西行？”
他闻言抬起了，用力抖去头上的杂草野花，无比激动的道：“愿意，愿意！”
他很开心，雀跃地点着头，显得无比温顺。
但我却很难过，因为我从未见过他此刻的模样。
可爱，又可怜。
他太想要自由了，五百年的风霜禁锢，竟把一个无法无天的猴王折磨成这般模样。
我走到远处，浑身颤抖地念着五指山上的法决。
巍然矗立的五指山开始轻微震动。
随着法决念完，一身巨响，五指山崩塌，猴子破山而出。
他在天空快活地翻腾着，兴奋的叫着“俺老孙自由了”，这一画面，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师父！”猴子大叫一声重重跪倒在我面前，我浑身一震急忙上前搀扶。
躬身间却听到他道：“小虫，我不知你为了救俺老孙出来付出了什么代价。”
“但你既救了俺老孙，俺老孙定当遵守承诺，护你西行，只是……”他犹豫了片刻，道：“因为俺老孙之前已有师父，所以无法再拜他人为师。以后即便唤你师父，你只能算俺老孙半个师父！”
猴子的思想果然与常人不同，我低声无所谓的道：“佛家的‘师父’，与授你法术的那种‘师父’不同，所以你怎么都好。”
我接着问道：“但是，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太上老君曾把俺老孙扔进炼丹炉，谁曾想不但没把俺老孙炼死，还给俺老孙练出了一双能辨妖魔魑魅的火眼金睛，”猴子得意的道：“所以俺一眼便看出你不是人！”
呃……我权当你是在夸我。
7
我要拯救猴子，并不只是把他从五指山下救出来。
而是要教他分辨是非，懂得对错，明白善恶。
但猴子羁傲不逊，又被禁锢了五百年之久，为了发泄心中苦闷，他见妖便提棍与之大战，每次都是打得对方魂飞魄散才肯罢休。
我一边怕他这些弑杀行为惹怒了师尊，一边又只能无奈的向他说教，刚开始还好，后面说得烦了他甚至连我也想一并打杀了。
我无奈到只能向菩萨借了一顶金箍束缚着他，从此只要他一不听话我就念紧箍咒，这可比“说教”好使多了。
因着金箍的束缚，猴子安分了许多。
一路西行，我还收了几个弟子。
有龙宫在逃太子，有天庭的卷帘大将，还有猪……咳咳，天蓬元帅。
说到天蓬元帅，我是有些愧疚的，我原本只是想就着他对猴子的“不良”言论对他小惩大诫的。
结果这货被贬下凡那天喝多了，投成了猪胎，自此弄得人不人猪不猪，奇丑无比。
天地良心，我本意只是想让他的容貌变得普通一些的。
至于卷帘大将，他对我说的话我至今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前九世途径流沙河，都被流沙河的大妖给生吃了，就这事还成了炼我心智的梦魇。
但这一世，流沙河的大妖摇身一变，成了天上的卷帘大将。
他说他不是之前的大妖，他说他被玉帝贬下凡后因无处容身，只得斩杀了流沙河原本的妖怪。
这样一方面能造福周遭的凡人，积些功德，另一方面又能给自己谋一个栖身之所。
我虽是对他的言论不信，但为了给猴子做一个“善”的榜样，我不仅放过了他，还大方收他做了徒弟。
取经路漫漫，虽坎坷磨难无数，但终究还是取得了真经。
弟子们因个人功绩大小受到了不同的封赏，有成佛的，有成罗汉的，有使者，有菩萨。
我自己也被师尊封了佛之尊位，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是八戒不贪吃贪色了？还是小白龙和龙宫重归于好了有些不习惯？或者是悟净一改之前的谦逊，变得有些狂了？
都不是。
是悟空变了。
我时常在想，当“功德圆满”摘下金箍的那一刻，猴子会不会和我拼命。
我觉得他会，但是他没有，依旧对我很恭敬。
嗯，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徒情了，他还封佛了。
——斗战胜佛。
成佛了心境肯定有变化，不会再那么冲动易怒了，这是成长，也是我对他的期盼。
他变成了我想要的模样，但我却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不对劲？
一个猴子可以成佛，可以明事理，可以知进退。
但是你怎么可以没有“猴性”？
没有猴性的猴子，还是“猴子”吗？
8
我踏上了寻找猴子之路。
从他的诞生之地，从他的修行之路，从他闹过的地府，闹过的天宫，从他住过的洞府，坐过的王椅……
一直到了我救他出来的地方。
——五指山。
离五指山崩毁，猴王重获自由的时间已经过了数百年。
沧海桑田不知几许，可崩碎的山峦却依旧存在。
我站到山峦之上，默念着几百年前的那段法决。
不知是以往的记忆重叠，还是我思“猴”成疾出了幻觉，恍惚中我看到猴子依旧被压在山下。
他的一半身躯完好如旧，一半身躯却被铁链穿插捆绑着，天劫正泛着紫光，让人望而生畏。
但就是这让人看一眼都害怕的紫色雷电，正一下接着一下的劈到猴子身上。
劈得他皮开肉裂。
那雷电一下接着一下，似从没停过，似永不会停止。
猴子被劈坏了的皮肉因常年得不到恢复，正腐烂得浸着尸水，不停地被大地吞噬。
怪不得此地的花草长得如此粗壮……
怪不得那斗战胜佛没了猴性。
我从前遇事不解，可在佛前苦跪，祈求睿智的佛，慈悲的佛为我解惑，救我出火海。
可如今我就是佛，我该求谁？
我是佛，却好像从来都是一无所知。
愚昧的泪从我眼中流出，一滴一滴的落向正在饱受磨难的猴子。
忽然，猴子抬头了。
他的身躯一半完好，一半烂得见骨。
他的表情一半狰狞，一边温和如水。
他的眼神一只凶狠，一只无悲无喜。
他比我更像佛，又比魔更像魔。
他对我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找到这里的。”
那声音有些温和空灵，又有些凶狠恶毒。
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温和的一面道：“你不必理会。”
他凶狠的一面又道：“佛陀虚伪，众神恶毒，当年玉帝答应我与你同行的代价，是要如来交出五指山一半的掌控权。”
他温和的一面道：“都过去了，我也都习惯了。”
他凶狠的一面接着道：“所以你从未真正的将我救出去过，你只救出了半个我。另外半个我，在这里，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受着三界最残酷的刑罚！我恨！我恨！”
“难怪你只肯认我做半个师父，”我恍然，又无比自责的道：“你为何不早点将此事告知我？我可是你的师父啊！”
温和的猴子道：“没事的，我如今也已成佛。”
凶狠的猴子道：“告知你，你又能如何？”
我叹了一口气，是啊，我能如何？
“你一直在此，那那个陪我西行的猴子是谁？”我还是不解。
“是六耳猕猴。”温和的猴子道；“后来我觉得他也能保护你，我便回到了这里。”
“那佛祖降服的？”
“是我，也不是我。”温和的猴子道：“六耳想要走出黑暗，而我想要重归黑暗，所以我们便配合演了一出戏……”
“那个软骨头六耳吗？”凶狠的猴子嘲笑道：“猴族之耻，空有一身修为，不过是被折磨了几个月而已，就服软了，俺老孙已经被折磨了几百年了！哈哈哈……奈我何！奈我何？”
我大概明白所有的来龙去脉了,但我还是不解：“你好不容易出去，为何还要……回来？”
“因为还有半个我在这里。”善恶的声音同时开口：“我是想要自由，但我更想要完整的自由！”
“我还想告诉如来，即使不受他敕封，不同他修行，依旧能够成佛，”温顺的猴子开口道：“这还是师父你告诉我的道理……心存善念，众生皆佛。”
“我其实早就可以推翻这座破山离开这里的，”凶狠的猴子道：“但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理公道，如果没有，那你所授我的对错善恶，都是错的！”
我惭愧的道：“是我害了你……”
“我不怪你。”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你离开吧！”
那声音无比坚决，我的意识瞬间被震回了现实。
身前青山依旧，只是那异常茁壮的花草，有些刺目。
9
那一日，我褪去佛衣，在灵山脚下一跪便是百年。
百年来，我心静如水，就连一粒尘埃都不能沾惹我身，唯有满头长发，浓密的胡须一直生长，一直脱落。
身体的新陈代谢，每一个生灵都会经历，即使成了佛，依旧不可避免。
我有心跳，即使成了佛，还是不会改变。
我低头向着灵山跪拜，我在向我的师尊告别，因为我要去救我的徒弟。
镇压猴子的另外半座山，像是一种奇异的术法，山在眼前，又如在天边。
而金箍棒可以破一切虚妄，把天涯拉到咫尺。
猴子的世界重获光明，我持棍而立，问道：“棒子我已经替你从六耳那里取回来了，你出不出来？”
“不出！”凶狠的声音回应道：“我在这黑暗之中受了数百年的苦了，我在等这世间的公道！”
“你怎么变得如此固执愚昧，”我气道：“拿出你大闹天宫的气势来啊！公道不来救你，你便去打出一片公道来啊！”
“可是那是不对的。”温和的声音回应道：“这是师父您告诉我的，事分对错，人有善恶，我们不能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放屁！”我大骂道：“老……老衲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时时刻刻都在说。”
我：“……”
这不可能，这样愚昧不知变通的话，我好像就说过了一次。
我无奈的道：“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出来。”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让公道来救我！”
跟我耍无赖是吧！
行！
看谁赖得过谁！
我阔步上前。
两个声音同时问道：“你要干嘛？”
“锁神链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不断吞噬被缚者的血肉精气，”我道：“相对的，越强的血肉精气对它的吸引力也就越强。”
“你被锁了这么久，应该快被吸干了吧！”我笑着划破自己的手掌，穿插在猴子身上的锁链如嗅到了最可口的食物。
快速的延伸抽动着。
“啊！臭和尚，快住手！”凶狠的猴子大骂道：“你怎么这样不要脸，你快住手，好……疼啊！”
这就不要脸了？
还有更不要脸的呢，锁神炼无限延长，不多时便顺着我手上口子束缚拉扯着我，把我与猴子困在了一起。
“这下！”我痛苦的道：“要死一起死了！”
铁索穿身，顺着我的血液延伸进我的每一根血管，贪婪的吮吸着我的鲜血。
一开始疼痛难当，不多时我便开始麻木，连说话都不能了。
“哈哈哈！”猴子一边大笑，一边流泪：“俺老孙都说你那套行不通，非要让俺做，非要让俺学！”
话音刚落，我身旁的猴子便消失不见。
他身披金甲战衣，手握定海神针，像个没事猴儿一样立于虚空，正一脸戏谑的看着我。
“你说的那些大道理，连你自己都不信，却还要用紧箍咒来折磨俺，让俺听你的！”猴子笑道：“现在，就让你把我这几百年受过的苦都受一遍吧！”
嗯……被耍了，可以……这很猴子！
猴子在虚空笑得猴仰马翻，不知不觉又笑出了泪，我无力的抬头望向头顶。
紫色的雷电正在乌云中酝酿凝聚，就这一下下来，我可能会死……
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一声真挚的呼唤。
猴子着急的道：“师父莫慌，俺老孙来也！”
这一声“师父”，喊得异常完整，再也不是半个！
我露出了苍白的笑容，猴子就是喜欢撑面子，锁神链若是没有人用鲜血引出，绝不会松口。
它就像是一只饿极的凶兽，连神都能吃掉。
10
天劫的雷电没能杀死我，因为我有大圣。
猴子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名号。
大圣可一念成佛，也可一念成魔。
但是他对我说他还是分不清究竟恶的是佛，还是魔。
那狼藉破败花果山是光明的神造成的，那无辜的猴儿是正义的仙杀死的，而他悲悯善良的一面，却是在黑暗中获得的。
他相信世间有公道正义的存在，但那公道可能不在神仙居住的天庭，那正义也许不在佛陀端坐的大殿。
那会在哪呢？
他在黑暗中受尽折磨，就是为了等公道来给他一个说法，到头来等来的却是我的一句：“公道不来救你，那你便去打出一片公道来啊！”
他觉得我是对的。
我发现我又错了。
大圣啊，我好像又害了你了……
“俺老孙明白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圣认真的对我道：“但是呢，俺老孙就是气，有气俺就想撒！”
他认真的问道：“这次，你可愿与俺同行？”
“去哪？”
大圣棍指苍穹，道：“凌霄宝殿！”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大圣也不生气，就像以往那般的风轻云淡，他道：“罢了，你如此弱小，还是在此等着俺……”
我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做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选择。
我如那年他大闹天宫之时在山上相应的大妖般。
我战意昂扬的道：“愿与大圣同行！”
“好！好！好！”
大圣连道了三声好。
我与他腾空而起，身后的山水逐渐模糊。
这一次，我选择与大圣同行。
这一次，猴子的身影没有在我眼中化为黑点，因为我与猴子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