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始皇帝如芒在背的秦国外戚（2）
秦始皇
01
春秋时代，秦楚两国被中原各国视为文化落后的夷狄，秦国被称为西戎，楚国被称为南蛮，都不是是所谓的华夏正统。
所以秦楚这两个特殊的国家，古来就有特殊的关系，两国王室代代通婚，建立起久远而牢固的联盟关系。
与此相应的是，在秦楚两国的内政上，楚秦两系的外戚也起着相当重大的作用，秦始皇一生都纠结在秦国内的楚系外戚上。
但是由于史料的欠缺，秦楚两国的通婚和外戚的情况是不清楚的。随着近现代考古水平的提高以及出土史料的增加，对于历史上的秦楚两国结盟联姻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诅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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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秦楚之间结盟联姻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秦穆公和楚成王的时代。
《诅楚文》中有这样的记载：
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实戮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斋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
秦穆公，秦国第10代国君，公元前659年至公元前621年在位。楚成王，楚国第23代国君，公元前671年至公元前626年在位。
这段文是说，从前我秦国先君穆公与楚成王合力同心，两个国家像一家人一样，又有婚姻关系，还结盟起誓，告诫子孙万代，千万不要做不利于对方的事情。
秦穆公和楚成王时期，结成婚姻，并以联盟的事情，不见于史书的记载。
从这句话可以了解到，在秦穆公和楚成王时期，秦楚就通过王室婚姻结成了盟国，并且对神明诅咒发誓，表示信守承诺。
但《诅楚文》笔锋一转，严厉谴责楚怀王在国内无道，在外对秦国背信弃义，并且背叛秦楚两国十八代的诅咒盟誓，率领各国军队来进攻楚国。
今楚王熊相康回无道，淫佚耽乱，宣侈竞从，变输盟制。内之则暴虐不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其叔父，置诸冥室椟棺之中；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诅盟。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恤。
所以一句“十八世之诅盟”，说明了秦穆公以来秦楚两国的关系。而始皇帝一生中种种所为，都在这句话的延长线上。
春秋时代，国家盛行结盟。结盟有种种方式，通过王室联姻结盟是最常见的形式之一。自秦穆公和楚成王以来，到秦惠文王和楚怀王的三百余年间，秦楚两国之间竟然有十八代的联姻结盟关系。
如果这件事情是历史事实的话，它必将深刻地影响秦楚两国的关系，深刻地影响秦统一天下的历史，也必将深刻影响始皇帝的一生，甚至影响到汉帝国的建立。
03
秦楚联姻结盟，从秦穆公时代开始。
秦穆公晚年，秦国和晋国关系恶化，由友好转为敌对，战争不断。公元前627年，有崤之战晋国大败秦军，以此为契机，秦国开始援引楚国对抗晋国，秦楚两国间的盟国关系，因联姻而加强。
秦穆公的儿子秦康公时代，秦楚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康公6年，楚国遭遇饥荒，以庸国为首的周边属国叛乱，秦国派军队协助楚国平叛，消灭庸国，送还归楚。这时候的秦楚关系，被誉为同屈同伸的手肘和手臂。
到了秦景公时代，景工的妹妹嬴秦，出嫁到楚国，是楚共王的夫人。景公10年，秦楚联军进攻晋国。16年，楚秦联军进攻宋国。这一年，嬴秦回秦国省亲，楚国也下聘礼为公子求取秦妻，通过夫人外交，不断加强两国关系。
到了秦景公的儿子秦哀公的时代，秦楚关系发展到顶点。秦哀公31年（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与伍子胥伐楚，大败楚军，攻占楚国首都，楚国几乎亡国，逃亡在外的楚昭王派遣大夫申包胥赴秦求援。这件事情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有名的故事叫申包胥哭秦廷。后秦国迅速派遣军队入楚救援，打败吴国军队，楚国得以重建。
秦国之所以救援楚国，不是因为申包胥的哭声和泪水，而是出于秦楚之间的联盟关系。楚昭王的母亲是出自秦国的夫人，昭王本是秦国母系的王子，楚国是秦国最重要的盟国。吴国进攻楚国，后面有晋国支持，秦晋抗衡，离不开楚国的援助，当时的秦楚关系可用“袍泽之亲”来形容。
04
秦哀公后，秦楚两国的婚姻关系继续不断，到了秦孝公时代留下了楚国依然来秦国娶夫人的记载。商鞅来秦国主持变法，引荐他的人物叫景监。景监是秦孝公的宠臣，楚国人。或许他也是与秦楚两国政治联姻有关的人物。
秦惠文王是秦孝公的儿子，从楚国娶回的妻子就是宣太后。当时号为芈八子，是惠文王的侧室夫人。到了秦惠文王在位的最后年间，两国关系破裂，发生大规模战争。
秦惠文王死后，秦武王即位。秦楚两国十八代联姻结盟关系中断。
秦惠文王的正夫人是魏夫人，出身于魏国王族。秦武王嬴荡是魏夫人的儿子，他19岁即位，在位四年。秦武王的婚事，按照母亲的意愿，从魏国王室娶了魏夫人。秦武王刚刚结婚，就死于突然事故，在他短暂即位期间，秦楚之间没有婚姻关系。
秦昭王接替秦武王，即位后第二年，从楚国迎娶了楚夫人。因为宣太后出身于楚国王族，亲近楚国，从楚国王室为儿子选取了一位儿媳妇，一时中断的秦楚婚姻关系又连接起来。当时楚怀王是宣太后的亲族，这次联姻，他大为高兴，断绝了与齐国的关系。
秦昭王三年，秦昭王与楚怀王在黄棘相会，秦国将惠文王时代从楚国夺取的上庸等地归还了楚国，楚国派遣王太子到秦国做质子，秦国派遣军队支援楚国反击齐国、魏国和韩国的联合进攻。
秦楚的关系因为这次婚姻，一时又亲密起来，楚系外戚势力在秦国国内，也完全控制了政权。
以宣太后为核心的楚系外戚控制秦国政权的局面，一直持续了近四十年，将秦国发展成了唯一的超级大国。
秦昭王42年，宣太后因病去世，楚系外戚失去核心人物。在范睢的帮助下，秦昭王解除了四贵的权力，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嬴悝和泾阳君嬴市都被打发出京，到封国去安度晚年去了，楚系外戚势力一时衰落。
不过，楚系外戚的衰落仅仅是一时旁落，新的希望已经聚集到华阳夫人身上。华阳夫人是芈戎的孙女，秦昭王的表侄女，她嫁给秦昭王的儿子安国君。
秦昭王40年，秦国王太子死去，42年，安国君被立为王太子。宣太后是42年死去的，看来她死前，不但头脑清醒，而且依然管事，提前安排了安国君与华阳夫人的婚事，力保秦国王位继续出于楚系夫人所生的王子。
以后的事情，就是广为人知的事情了。华阳夫人和安国君没儿子，吕不韦说动华阳夫人收养嬴异为养子，立为安国君的继承人。安国君即位，是为孝文王，华阳夫人成为王后，嬴异成为王太子。
孝文王去世，嬴异即位，是为庄襄王，华阳夫人被尊为华阳太后，华阳夫人的姐姐和弟弟阳泉君都因为拥立有功而显贵。华阳夫人的两位亲族，出身于楚国王系的昌平君和昌文君开始用事，楚系外戚集团再一次回到政治中枢，重新主导秦国政治。
嬴异的正夫人是赵姬，最初依附于华阳夫人。而嬴异的母亲夏太后是韩夫人，她为儿子物色了一位韩系的侧室夫人。秦楚两国的婚姻在庄襄王时代又中断了。不过，与秦武王时代类似，庄襄王在位很短，只有三年。
嬴政十三岁即位，二十三岁结婚，他的婚姻，由养祖母华阳太后操办，华阳太后为孙子选定的媳妇，来自于楚国王室，为楚系外戚的现在和未来做最妥善的安排。
所以秦楚两国王室的联姻结盟，自秦穆公开始，至始皇帝，一共整整二十一代，延续四百多年，影响极为深远，这也是秦楚关系、秦国政治、始皇帝的一些做法的重大历史背景。
05
外戚当政，是同一政治制度下秦汉历史的基本特点。楚系外戚当政，是直接关系到始皇帝生存环境的基本条件，基本条件的模糊不清，才引起了很多不明不白的事情。
但是史书上为什么没有留下始皇帝时代有关外戚势力的记载，特别是有关楚系外戚的详细信息？
太史公在《穰侯列传》中，不仅写了穰侯魏冉，而且宣太后、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嬴悝和泾阳君嬴市等属于芈氏外戚集团的成员都写了，明确了秦昭王时代楚系外戚当政的情况。在秦昭王以后的秦国外戚的情况，太史公为什么没有足够资料来撰写呢？
从顺序来看，秦昭王在位56年，孝文王在位3天，庄襄王在位3年，下面就是始皇帝，在位37年。其实秦国的历史，可以说秦昭王后，基本上就是始皇帝的时代了。秦昭王以后有关外戚材料欠缺的事情，基本就是秦始皇时代的材料。
秦国的历史，太史公主要是根据秦国的官方史料撰写的。始皇帝的时代距离太史公的时代较近，秦昭王的时代距离太史公的时代较远。依据常理，有关始皇帝时代的资料应该远比秦昭王多。事实也是如此。
但就外戚的材料来看，秦昭王时代就较多，而始皇帝时代几乎没有，这就是非常奇怪的事情。那么为什么在始皇帝时代的官方记载中就缺相关外戚的记载呢？
西汉贾谊的《过秦论》可能提供了一种解释，就是“秦俗多忌讳之禁。”
贾谊的说法是这样的：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
意思是说从始皇帝、二世到秦王婴亡国期间，并非没有有思想、有见解的人，而是这些人不敢讲话。之所以不敢讲话，是因为秦国各种忌讳多，是一个言论自由受到钳制的国家。不管政府官员，还是民间人士，都不能据实而言，都不敢尽忠拂过，否则，将会被治以重罪，忠言还没讲完，人就死了。
始皇帝以来，这种多忌讳的国情，是贾谊在总结秦朝之所以迅速灭亡的原因时指出来的。
在始皇帝时代的多种忌讳中，有关楚国外戚的事情就是政治上的一大禁忌。史书上散见的一些有关秦楚关系的暧昧话语，如“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等，都应当是与此种禁忌有关。
这种禁忌，产生于始皇帝对于长期控制秦国政权的楚系外戚势力的反感和反抗；这种禁忌，形成于他独特的出生和成长环境，在华阳太后死后开始显现，在昌平君反秦后定形。
06
始皇帝的父亲嬴异之所以能够成为太子继承人，是因为他投靠了楚系外戚，被华阳夫人收为养子的缘故。嬴异从邯郸回到咸阳，娶了韩夫人生下成蟜，尚在邯郸围城中的嬴政之所以没有被取而代之，也靠的是华阳夫人和楚系外戚的庇护。
庄襄王即位，华阳夫人被尊为太后，威临国政，以昌平君为代表的楚系外戚再次进入政权的中枢。
嬴政13岁即位后，政权由华阳太后、夏太后和帝太后三位代理，楚、韩、赵三种外戚势力并立。但是最为强大的，仍然是楚系外戚势力。夏太后死去，经过成蟜之乱，韩系外戚衰落。嫪毐之乱后，帝太后被放逐，赵系外戚没落。这个时候，以华阳太后和昌平君为代表的楚系外戚达到顶峰。
其实，从嬴政的出生一直到他成人，他一直生活在华阳太后的庇护和掌控下。不仅是他，连他父亲的政治生命，都掌握在以华阳太后为核心的楚系外戚手中，他的身后一直都有楚系外戚的注视，这是他的生存环境。
他在这种生存环境中的感受，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如芒在背。
这种如芒在背，是又爱又恨又怕，好像儿童在长辈的长期威压下不得不自我压抑，强忍心中的不满，一旦时机来临，将会喷薄而出，反抗报复。
在秦国历史上，与之相类似的情况，就是秦昭王与以宣太后为中心的楚系外戚间的关系。秦昭王和始皇帝，在类似的历史条件下，经历了类似的成长历程。
华阳太后去世，这一年嬴政30岁。昌平君被放逐，嬴政34岁。所以在始皇帝直到30岁以前，没有真正掌权，也灭有独裁专权的条件，他开始独断乾坤，是在34岁以后。这个时候，距离秦统一天下，只有短短的五年，他在统一天下过程中最实实在在的功绩都在这一段时间。
以昌平君为首的楚系外戚，因为昌平君反秦复楚，成为被牵连的乱党，秦国的罪人。在这桩重大政治事件中，始皇帝的王后楚夫人和长子扶苏也难免受到影响。
始皇帝22岁秦政，23岁迎娶楚夫人。他的婚姻，由华阳天后一手包办，新夫人来自楚国，是华阳太后的亲属，昌平君的近亲，是楚系外戚挑选出来的一位新的“华阳夫人”。长子扶苏出生后，上面有老太后的庇护，后面有楚夫人的爱护，左右有昌平君等楚系权势人物的支持，继承人的地位是早早就稳固成形了。
然后华阳太后过世后，特别是昌平君反秦复楚后，形势急转直下，楚系外戚土崩瓦解，王后失势，扶苏失去了支持的基础。
可以想见，在秦国王室和政府内部，围绕着王位继承人的问题，应该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夺。也许，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始皇帝不得不将正式册立太子的事情搁置下来，留待将来再作定夺。
从日后的事情发展来看，他看重扶苏的心情大概是没有改变，一直给予扶苏特别的机会和待遇，但是，他对扶苏的楚系背景始终心存忌讳：
他与楚系外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他对楚系外戚怀有强烈的戒备心，他担心扶苏即位后的政权再一次旁落到楚系外戚手中，又会引发政治上的震动。
也许，这就是他迟迟不立太子，知道临终还在摇摆的重要原因？
秦国政治中的这些机忌讳，是始皇帝一生中难言的隐痛。而秦国的史官面对这一段曲折的历史，大概只能隐瞒删除，语焉不详了。
正是因为此，所以关于始皇帝的记事，相当于在秦昭王的记事中有意删除了宣太后和魏冉等人，这就必然会留下许多空白。始皇帝一生中诸多不可解之事，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也没有留下始皇帝其他后宫的消息，可能是在楚系外戚的忌讳之外，与焚书有关。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为了消灭六国人民对于故国的记忆，下令将各国史书统统焚烧，当然秦国史书不在焚烧之列。
秦王的夫人们来自各国王室，有关她们的记载都会涉及六国历史，也许为了彻底消除六国的历史记忆，秦国不但将楚系外戚和后宫的记录，也将其他后宫们的记录做了删除，由此不再见于秦国史官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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