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15章 密码疑云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安检门外,陈绍穿着一条白底绿碎花裙子,一手扶着行李箱盈盈笑着。那是她高中时常穿的裙子,今天她也梳着高中时的高马尾辫,青春洋溢一如昨日。旁边Ed穿着高尔夫球款的Polo衫,俨然一副低调的精英做派,正与来送机的同学一一有力地握手。韩斌想要上前给老同桌一个告别的拥抱,陈绍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彷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韩斌略尴尬,抬头看向航班状态大屏幕:北京-洛杉矶-值机,北京-东京-延误,北京-纽约-坠毁。
他如遭雷墼,赶紧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没错,是写着“坠毁”!耳边突然响起新闻播报的声音,眼前的屏幕开始出现各个电视台各种语言的报道,全是关于未来这趟飞机坠毁的消息。“乘客及机组人员全部遇难,无一生还。”女主播沉静的声音,配合着俯拍的现场残骸,他彷佛看到破碎的白底碎花裙一闪而过。一时间胸口憋闷,两手发麻,他直直倒了下去。奇怪的是,接住自己的不是机场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软软的垫子似的东西。他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卧室天花板。
原来是个梦。幸好只是个梦。
三天过去了,无论是陈绍还是Ed都杳无音讯,他决定不再等。周五没有门诊,他跟导师匆匆告了个假,就往陈绍家赶去。正赶上高峰时段,北京二号线地铁挤得人山人海。被裹挟在人群中挤上地铁,周围一片同样没有睡醒的冷漠的脸。韩斌甚至无法从挤得满满当当的人肉罐头中间拔出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只能任手机里那首歌单调地无限循环。
I hurt myself today,to see if I still feel.
I focus on the pain, the only thing that's real.
The needle tears a hole, the old familiar sting.
Try to kill it all away, but I remember everything.
What have I become? My sweetest friend.
Everyone I know, goes away in the end…
Johnny Cash苍老的嗓音颤抖着,唱到高潮处一声急似一声的吉他和铉竟像紧催的战鼓,敲打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神经上。他迫切地想要快点到站,好解放双手换一首歌。然而又能换哪一首呢?这个老头子是陈绍推荐给他的。她曾经给他讲过Johnny Cash的一切,他混账的一生和永远都不在调上的唱功。但她爱极了这颗堵满了后悔的心房中酝酿出的苦酒。16岁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她曾经拿着mp3反复听这首绝唱,并且逼着他一起听。
事实上,他手机音乐播放器里的每一首歌,每一个歌手,都是陈绍曾经推荐给他的,甚至在还没有手机的日子里,他的mp3里全都是她拷贝给他的歌曲。对于音乐,影视,文学这些无关数理化的无用之学,他向来不屑于花时间。一首歌如何感人,一部电影有哪些深意,一本小说背后有哪些作者的人生际遇,从来都是陈绍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午休吃冰淇淋的时候,上完自习走回宿舍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讲给他听。这些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顿悟到这个人在他生命里无处不在的痕迹,仿佛“顿悟”这东西一夜间大丰收了,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戳他的软肋,让他躲闪不及。终于到站,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车厢里挤出来,往地铁站外奔去,惊惶如丧家之犬。
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虽然两鬓微霜,身材还保养得益,自带一份成功男士的派头,一看眉眼必定是陈绍的父亲。
这是韩斌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陈绍的父亲。他们的高中是寄宿制,经常会有家长带着家里的饭食来探监。高一同班时,陈绍的母亲他几乎每周都能遇到,衣着考究,慈眉善目,的确是阔太太的派头。她总是固定周三中午到学校,从提袋里拿出大大小小的保温盒给陈绍加餐。有的时候遇到他还会热情地夹个鸡腿之类给他,顺便寒暄几句。高二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少来学校了,到了高三分班就更是再无交集。前两天看到陈绍的后妈,想来两人应该是离婚了。
难得陈绍的父亲都留在家里,韩斌暗暗估量了一下情况的严重性。跟长辈自我介绍说明了来意,陈爸爸倒也不怎么惊讶,只指了指陈绍的卧室门,示意他直接进去。
推开门之前,韩斌想象陈绍可能正在愤愤不平地撕剪照片,或者怒气冲冲地吃零食(以前她一生气就是如此),或者更符合她过往行为模式的表现是开着电脑没心没肺地看肥皂剧,再或者,她其实已经回纽约了。
然而都不是。
素颜的陈律师此刻静静地坐在飘窗上,呆滞地望着窗外。
是的,呆滞。韩斌有一种错觉,仿佛半靠在飘窗软垫上的是一尊蜡做的人像。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几分钟,直到看到陈绍的眼睛眨了一下,他才确定那是一个活的人。
他犹豫许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她身旁。不知道过了多久,窗边那木偶一样的人才慢慢转过脸来,迟钝地看了他半天,似乎慢慢认出他来。然后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发出一声无力的呜咽。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三环主干道。这个城市里上千万干劲十足的奋斗者正在闹哄哄地各就各位,然而一窗之隔,房间里静谧得好像空气都已经凝固住,就像临终关怀病区里,虽然住满了人,安静的空气里却弥漫着死亡的腐烂气息。面对着继续发呆的陈绍,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告辞。看到写字台上有个老旧的台式机,他索性坐下来:“你先休息会儿,我在这里陪你。电脑借我上会儿网,我读些文献。”
没有回应。韩斌也管不了那么多,自顾自开了机。刚才努力盘问了半天,从陈绍支离破碎的回答里他大概听明白了。Ed的确没有撒谎,当天回去就老实交待了那晚的确在前女友处,并且做出了承诺一二三四。不过跟他所预计的“理性反应”不同,陈绍并没有立刻表示宽宏大度既往不咎,而是让他先回美国,自己再好好想想。
借口出去倒水,他又向陈爸爸侧面打听了一下。陈爸爸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两个人并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是Ed走后这三天陈绍没有出过房间。要不是后妈告诉他女儿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都不知道出了问题。
“我给她送进去的饭都没有动,好像只有牛奶喝了一点。你帮我劝劝她。”父亲的焦虑溢于言表。
老式台式机花了足足好几分钟才启动完毕,提示输入开机密码。不得已又向陈绍讨要。
听了好几遍,陈绍才听懂他在说什么。“19600716。”这显然是某个人的生日,看年龄可能是她爸爸或者妈妈的。韩斌暗想,这意味着她有拿亲近的人的生日做密码的习惯。
输入密码,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浏览器。输入www时,地址栏联想出一堆地址,他心下一动,打开了历史浏览记录,发现live.cn频繁出现。他仔细回忆,似乎从来没有在陈绍的MSN里看到她发布Space或者blog文章,看来应该有个未开放的网上日记本。去年Space宣布关闭,周围很多文艺青年都把Space里的陈年旧文打包下载下来当作青春记忆的备份。他在本地硬盘上搜索了一下下载包的缺省文件名和默认扩展名,并没有什么返回结果。又想了想,他从“最近访问”里找到了陈绍经常访问的本地文件夹,把显示设置修改为“显示隐藏的文件夹”,果然,一个ZIP文件浮现了出来。
韩斌不禁再次感叹自己是个做侦探的料子。看了看依然靠在飘窗上的陈绍,似乎动都没有动过一下,于是大胆地双击打开,却再次被要求输入密码。
他试着输入电脑的开机密码19600716。提示无效密码。
19880601,陈绍自己的生日。明明是小时候最盼望的儿童节,但高中以后每年来这天对他来说都是个噩梦般的日子,因为必定被逼着送礼而且每送必被嫌弃。然而输入之后,仍然提示是无效密码。
19880606,输入这串数字时韩斌有点心虚——这是他自己的生日。在一切俗套爱情电影里,后知后觉的一方都是发现对方最重要的某个账户竟是自己的生日,一段默默藏在心底的感情才浮出水面。他满怀希望地按下enter键——仍旧是无效密码。他有点不甘心地又输了若干变体,仍然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地把发现的压缩文件拷贝到平时随身带的U盘,又严谨地清除一切痕迹。
毫无收获的一上午。他几次试图挑起话题,陈绍只是恹恹地敷衍几句,后来干脆借口头疼睡了。韩斌在旁边上网读文献,却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睡着。轻而浅的呼吸,有时候伴着点疼痛的呻吟,是这小屋里唯一的背景音。
密码解不开,他也不好赖在人家闺房里不走,何况最近他已经请了不少假,下午得赶回医院去继续当苦力。下楼去买了些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又跟陈爸爸和后妈交代了几句,韩医生匆忙离开时,压根儿没想到这次暂别差点就成了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