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存在主义者的死亡
在k三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当局的人要处决他,但后来却发生了很多意外。
![](https://img.haomeiwen.com/i9511971/6f6ceb6ca442e073.jpg)
(一)
那天傍晚,飘了些风雪,街上寂静无声,约莫九点钟,房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其中一个告诉他,他的罪名虽然还没定下来,但无论如何,惩罚已经明确了。这场审判不知何时开始,断断续续持续了十来年,所有与之关联的人都感到精疲力竭。k叹息一声,从皮椅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领,耸耸肩,恍然明白,人一旦到了三十岁,就应该懂得妥协,这种妥协仿佛来自于与他们纠缠不清的疲惫,疲惫耗尽了他所有意志,以至于他现在仿佛能接受他们抛出的任何结果,给定的任何罪名。目前,他生活的唯一愿望便是从眼下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整理好上衣,披上外套,长长呼出一口气,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街道,对面楼房一片黑暗,黑暗得空洞。警卫在门口宣布他将被带到采石场处决,声音嗡嗡的,与风雪声交织在一起,并不是听得很清晰。他内心嘀咕着,预谋死亡即是预谋自由。
“你准备好了吗?”那个脸上长着络腮胡须的警卫问。k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抱歉的笑容,走了出去,那轻松的模样仿佛是要去旅行。“没想到他们会派这么蹩脚的人来对付我。”他说着,从警卫身前走过。警卫讪笑了一下,仿佛并不介意这个衣冠楚楚的囚犯的嘲讽和傲慢。“你不问问你的罪名?”警卫提醒道。“我没有那么贱!”k平静地说。
这会儿,两个警卫拥到他背后,同时抓住他的胳膊,扣住他的小臂。k来回挣扎了几下,说:“我不会逃跑,这漫长的审判总该有个终结。”两个警卫紧紧黏住他,并没有让他挣脱开。“这只是官方仪式,囚犯就要有囚犯的样子!”那个长满络腮胡须的警卫解释道。
楼梯太狭窄,两个警卫没法扣押着他并排行走,便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下面。外面积雪很厚,街道变得粉白,在路灯下竟有些刺眼。这会儿,他看清了这两个警卫的外貌,他们都带着圆帽,其中一个脸色苍白,面容清秀,另一个长着络腮胡须,门牙缺了一颗。他们裹着黑色棉袄,看上去一点没有警卫的威严,倒像来自乡下的陌生怪物。
“上路吧!”警卫说,推了k一把,他便如启动的车辆,在雪地里固执而又笨重地前行。这会儿,警卫们显得很放松,似乎已经不害怕他突然逃走了。他抬头望了一眼渺渺茫茫的夜空,陷入了无尽的沉思,有那么一刹那,他恍然觉得,这漫天的飞雪、蔓延至山野的无尽街道、昏黄的路灯以及灯光下孤寂的影子都是那么虚幻,如同多年前梦境中的一个熟悉而又温暖的片段。
由于无聊,他突然问:“你们真的能够代表那些审判我的人吗?”
警卫们有些诧异,那个脸色苍白的警卫沉思了很久,觉得依然要给一个官方的回答,他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你不应该问我们。最后的执行者是我们,这件事情本身是偶然的。在偶然的意义上,我们与你并无区别——我们也是今天早上,吃完饭,告别家人,便被别人通知要来处决一个尚未定罪的囚犯,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你,而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你,彼此之间也无仇怨。你看吧,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侧面并无什么新意!”这个脸色苍白、眉清目秀的警卫咳嗽着说道。
“我之所以向你们询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至少你们的回答能够让我知道我真正的敌人是谁!”k说,这会儿,他们已经在雪地里行走很远了。
“就此刻而言,你真正的敌人是死亡!”警卫说。
“死亡从不是我的敌人,死亡只是我敌人最后的筹码。我至少要知道敌人的分量,如此,我便能衡量我会为之付出多大的意志来接受敌人的筹码,这会使我免于对死亡的恐惧——我总是要在某种意义上战胜了我的敌人,我才会心安理得,我才不会让向你们乞求多余的罪名!”k说。
“我们宁愿给你一个罪名,也不愿帮你去思考你那些虚无缥缈的敌人。你就是一个精神恐怖分子,这就是你的罪名,这足以判定你死刑!”长着络腮胡须的警卫有些不耐烦了,暴躁地说道。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卷烟,点燃之后,猛吸了一口,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精神恐怖分子?如此虚伪的罪名,怎让我安心!”k说。不知何时,雪越下越大了,荒野中传来密集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南方春天里密集的细雨一般。这会儿,他们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郊外的山野小道上,也许很快就要抵达采石场了,而k却觉得这件事情还不算有个终结。
“你有些贪婪!”那个眉清目秀、脸色苍白的警卫说。“之前被处决的其他囚犯从没有像你这么贪婪,但也没法像你一样平静。”
“你们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真的能代表那些审判我的人吗?只需回答能与不能!”k显得越来越没耐心了,索性站在原地,转过身来问他们。
“为什么这个问题很重要?”络腮胡须警卫问,很显然,这个问题又绕回到了起点。
“这个问题很重要,对你们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你们回答了就知道了。”k说,仿佛在引诱他们。
“是不是如果我们回答说我们不能代表那些审判者,你就不会服从我们的处决,或者要求真正能代表那些审判者的人来处决你?”警卫问。
“是的,那你们到底能不能代表那些审判者呢?我只需要一个是与否的答案!”k越来越暴躁了,索性坐在了山石上,不再前行。
两个警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决定妥协,决定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他们彼此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我们能代表那些审判你的人!”那模样,仿佛是在向彼此确认一般,这使他们的回答听上去特别没有底气。
“你们说你能代表那些审判我的人,这是你们说了算的吗?”k问。
两个警卫忽然觉得对方就是一个流氓。此刻,他们既愤怒、又无辜,他们觉得对方至少应该信守承诺,至少不应该咄咄逼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中了这个囚犯狡诈的陷阱——只要他们一不小心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他们就得对答案负责,需要不断回答无穷无尽的其他问题。
“你说过我们只需回答是与否的!”警卫们说。
k望着他们,本来,他还想让他们出示能够证明他们能够代表那些审判者的物件,但现在他们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便说服自己,姑且相信他们能够代表那些审判者。
“好的,我现在问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稍微复杂一些,但你们应该感到高兴的是,第二个问题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k说。
“什么问题?”两个警卫迷惘地问。
“你们害怕死亡吗?”k问。
“什么?”两个警卫愣住了。
“你们害怕死亡吗?”k又问,语气很平静。
“你在威胁我们?”络腮胡须警卫早已忍受不了了,便要凑上去殴打k。
“这只是一个问题,谈不上威胁!”k解释道。这会儿,络腮胡须已经揪住他的衣领,死死盯住他,仿佛在告诫他不要乱来。
“你们害怕死亡吗?”k不为所动,机械般地重复问道。
突然,络腮胡须警卫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手缩了回来,退到一边,仿佛这个问题突然刺痛了他。
“不要撒谎,如同第一个问题一样,你们只需回答害怕与不害怕!”k偏执地说。
“我不怕!”那脸色苍白、面容清秀的年轻警卫沉思了很久,抬头说道,坚定的目光死死盯着这个风雪中看上去有些邋遢的囚犯。
“你呢?”k又问那长着络腮胡须的警卫。
那警卫望了望已回答的年轻警卫,垂下了头,如同一头丧气的看门犬。他用坦诚而又低沉的语气说:“我害怕!”
忽然,k从山石上跳了下来,右肘砸在了络腮胡须警卫的鼻梁上,同时从他怀里抽出了那把裹着牛皮的弯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警卫捂住嘴,还来不及尖叫,便被k粗壮的胳膊夹住了脖子。他原本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努力咳嗽着,双手在空气中乱舞,就像溺水的人一般。
“你说你不怕死?”这会儿,他用牛皮刀抵住年轻警卫的胸口,狠狠地问。
年轻警卫由于被夹住了脖子,发不出声音,这让k以为在目前这种状态下,他依然不怕死,于是,他将刀尖穿透他厚厚的棉袄,抵住他胸膛温热的皮肤,几滴血珠子从白晃晃的刀刃上翻滚了出来。
“怕……怕……怕……”终于,年轻警卫用虚弱的语气回答道。
“哈哈哈……”k突然大笑了起来,松开了胳膊,将刀也扔到了雪地里。
“而我终于不怕了……”k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解脱了一般。他转过头来,笑着对两位警卫说:“现在我不怕了,你们继续带着我上路吧!”现在,他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处决了。两位警卫从雪地爬了起来,望着这个性情多变的囚犯,既感到迷惘,又感到恐惧。他们觉得他就是个精神病。由于是公务,他们至少还要继续跟在他后面,直到将他带到采石场。
![](https://img.haomeiwen.com/i9511971/fb9722c93db37f03.jpg)
(二)
这之后,一路上,他们都不再说话,脚肚子陷入厚厚的积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从后面看过去,他们仿佛只有半截身子在光滑的雪地里挪动。k即将面对死亡,却不再对这个世界有半分疑惑,也不再对那终极的虚无感到恐惧。他仰头挺胸,哼起了小调,如同走在夏夜田埂上的农夫,心情充实而愉悦。两个警卫虚惊一场,现在也平静了下来,但他们并不明白这个死囚的用意——他似乎是有机会逃走的,却又固执地走在他们前面,就像黑夜里一个提着灯笼的领路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寒地冻,年轻警卫已经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了,仿佛那个薄薄的伤口已经被寒冷的空气封冻住了。大概半夜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采石场,也就是他们计划处决k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一块洼地,下面布满了白色的碎石,洼地里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深坑,如某种巨型动物打的洞一般。
“是这里吧?”k说,转过身来,望着两位狼狈的警卫。
“我们得下去!”络腮胡须警卫指着下面黑漆漆的洼地说。k表示认同。两位警卫围绕着洼地边缘转了一圈,寻找下去的路。由于这里人迹罕至,现在又被积雪覆盖,很难辨认出通向洼地深处的路。他们找了好久,终于在斜坡出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他们仿佛发现了有趣的秘密一般,在另一边笑着向k挥手,说:“我们找到下去的路了,你过来吧!”在他们的示意下,k走到了对面,脚步越来越轻盈了。
两个警卫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还没等k抵达他们跟前,他们便一股脑滑进了洼地里,在苍白的雪坡上留下两道黑色的印迹。见他们滑了下去,k忍不住一纵身,跳到了雪坡上,随后翻滚了下去,与两个警卫撞在了一起。
他们挣扎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那个年轻警卫本来胸口有伤,刚才滑下来时又被一块冰冷的尖石搁着了腰,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
“时候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络腮胡须警卫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
“我需要摆出什么姿势吗?”k反问。
“官方没有这种要求,你可以自己选择!”警卫说。
“我仰着头,假装在看月亮,你们乘机给我脖子一刀,你们觉得怎么样?”k建议道。
“没问题,你说了算!”络腮胡须警卫说。
k脱掉外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上衣,转过身去,朝着西边仰首挺胸。
“我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动手了!”k说。
络腮胡须警卫从腰间拔出弯刀,准备一刀横过去。
“等一下!”k一挥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啦?”络腮胡须警卫原本紧握的双手松了下来。
“让他来!”k指着那位年轻警卫说。络腮胡须警卫感到有些失望和沮丧,但他还是选择尊重囚犯的要求,将手里的弯刀递给了年轻警卫。
k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咳嗽了两声,清理掉塞在喉哝深处的痰,之后又重新摆好了姿势。年轻警卫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恨意和得意,紧握弯刀,准备一刀横过来,割断他的脖子。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忽有人叫道:“住手!”这声音既突然,又响亮,年轻警卫被吓得一个踉跄,栽倒在了下面的一个洞穴里,半天没有爬出来。k感到很烦躁,仿佛午休时被窗外的吵架声搅醒了一般。
他们循声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月亮从蓝褐色的云层边缘露了出来,积雪在月亮的映照下竟有些晃眼,如同春天里明朗的午后一般。这会儿,他们才看见,在采石场的一块山石上正立着一个黑影。由于距离有些远,他们看不清他的面孔。k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山石周围不止一个黑影。
“有三个人在下面!”黑影对着旁边的黑影说。
“我们正找人呢,下面就有人,那我们不必进城去捕捉了!”一个黑影回应道。
“我们要把他们献给真主!真主赐予我们福祉!”又一个黑影说。他们开始在他们周围小声议论怎么处决这三个人,仿佛这三个人只是听不懂他们语言的畜生。但很显然,在这死寂的荒野中,k以及另外两位原本准备处决他的警卫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了。
“他们是谁?”k问。
年轻警卫和那络腮胡须警卫此刻已吓得缩在了下面的洞穴里,瑟瑟发抖。
“他……他们……是来自sbkx组织的恐怖分子……没想到他们窜到这里来了!”络腮胡须警卫解释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听过他们……他……他们泯灭人性,残忍无比!”年轻警卫恐惧地说。
k将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要保持安静和镇定,同时对着上面的黑影喊话:“上面的朋友,我是一名死囚,即将被处死,可否等我被他们处死之后,你们再来找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上面的人笑了起来。
“我们恰好需要三个教畜,不过你这个死囚倒真是看得开!按照我们的教义,只有被信徒处决的人才能作为神的献祭,才能作为教畜!如果其他两位警卫不是神的信徒,被他们杀死的人便不能算着教畜!”上面的人说,声音浑厚而低沉,那意思像是拒绝了k的请求。
“啊哈……看来我们很难达成一致了。”k感叹道,他忽然有些不安了。
“看来是的!”上面的人说。
忽然,黑影们从乱石后面窜了出来,一涌而上,将k制住了。黑影们又找了半天,在下面的黑洞里找到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警卫。他们将他们拖了出来,一脚踏在他们背上,让他们的脸紧紧贴入厚厚的积雪中,动弹不得。
“你们不要反抗,你们越温顺,神越高兴!”之前那个声音低沉的人说。k向黑影们抬起双手,表示妥协。这会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渐渐看清了这些人的着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裹着头巾,披着黑袍,蒙着面纱。与k对话的那个人仿佛是他们的领头,他带着骷髅面具,腰间插着一把明亮的宽斧,依然是裹着头巾,披着黑袍。
“我是一名精神恐怖分子!”k说,仿佛是为了拉近与他们的亲近感。
“什么是精神恐怖分子?”那戴骷髅面具的领头人问。
“这个概念没有意义,只是我向那些我无法归纳和描摹的审判者索要的一个罪名!”k说。那些人不再说话,仿佛也听不懂k的语言。k望了望西边高耸如云的山峦,出于无聊,他问:“你们是真正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一般不自称是恐怖分子,在我们看来,他们才是恐怖分子!”戴骷髅面具的男人说,他说着,便一脚踏在了那络腮胡须警卫的脖子上,意思是他所指的恐怖分子涵盖此刻不得不将面孔埋在雪地里的这两个警卫。之后,那些戴着头巾的恐怖分子掏出了粗壮的绳索,准备将他们三个绑起来。
“你不用绑我,我不会逃跑,我很温顺,不信你可以问他们!”k说。
“这是我们的宗教仪式,教畜就要有教畜的模样!”绑他的人解释道。
“这也是你们的官方要求?”k问。
“不,这不是官方的要求,这是神的要求!”戴骷髅面具的领头人解释道。
“好吧,我已是看透死亡的人,我姑且遵从你们的要求!”k说,举起双手,让他们捆绑,那模样很轻松,与之前无异。他们将两个警卫的双手绑在身后之后,又用一根长绳子将他们三个串在一起。这些人拥在他们三个前后,推拉着将他们带出了采石场。
![](https://img.haomeiwen.com/i9511971/6ce8e643ae357d48.jpg)
(三)
恐怖分子领着他们朝西边走去,朝那座高耸如云的山峰走去。这会儿,月亮又没入了云层中,天空变得晦暗,荒野变得寂静,恐怖分子点燃了火把,照亮了他们在雪地里留下的稀稀疏疏的脚印。
“也许又要下雪了,这个夜晚何以如此漫长!”k感叹道,他虽双手被绑在了后面,却并无受拘束感,就仿佛双手被绑着才是身体本身该有的自然状态。没人回应他的感叹。那个长着络腮胡须的警卫,头蔫了下来,如同一具僵尸,恐怖分子们几乎是架着他望前行的。年轻警卫一直在呜咽着,仿佛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死亡。
不知何时,他们已抵达那座高耸如云的山峰跟前,山峰上布满了弯弯曲曲的木梯,木梯蜿蜒曲折,没入峰顶,消隐在云端。很显然,在这狭窄的木梯上,恐怖分子们已经无法扶着络腮胡须警卫并排上山了。他们索性松手,任凭他栽倒在地上,头抵在雪地里,翘着屁股。之后,两个身材健硕的恐怖分子解了他的绳索,一前一后将他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攀上了那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木梯。其他恐怖分子也拉扯着k和那个年轻警卫跟了上去。
他们踩在那弯弯曲曲的木梯上,木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会儿,k留意到,披着黑袍的恐怖分子大概有十来个人,他们腰间都别着宽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爬到了山峰的半腰处,抬着络腮胡须警卫的那两个恐怖分子似乎支撑不住了,喘着粗气,将他身体搁在木梯上。
“到第一个祭祀点了!”气喘吁吁的恐怖分子对着他们的领头说。
这个地方位于山峰半腰,木梯一边是向下无限延展的虚空,另一边是一块凹入山峰的平地,平地中央摆了三个石堆。
“先解决一个!”戴骷髅面具的领头人说。说完,他们将那络腮胡须警卫拖了进去。这会儿,他身体颤抖着,倒渐渐清醒了过来。他似乎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妙,索性紧紧缩在地上,紧紧夹着胳膊,仿佛要让自己消失一般。
几个恐怖分子将他四肢拉直,之后用脚尖点了点他的筋骨,他因为疼痛,便跪在三个石堆的正中央。之后,十个恐怖分子围着他,点燃了火把,开始咿咿呀呀的祷告。祷告完之后,执行者解下腰间的宽斧,用庄严且慈祥的口吻对着一方天空喊道:“请神笑纳,愿神降下福祉与和平!愿世间不在有灾难和痛苦!”说完,他一斧子劈了下去,络腮胡须警卫便人头落地了。
这一幕使k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变得有些烦躁了。年轻警卫在旁边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挣扎,那模样,仿佛是他被斩首了似的。之后,恐怖分子们又押着k和年轻警卫上路了。一路上,k也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愈发心烦意乱了,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之前对于死亡的澄清,也即,此刻,面对死亡,他不再心安理得了。
又过了很久,上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周围却越来越明朗,仿佛峰顶因为积淀着厚厚的白雪而泛着微光一般。
“到第二个祭祀点了!”走在前面的恐怖分子说。
k由于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已经停止了脚步。这个地方又高又险,竟让他有些眩晕。他们停在了一个从峰体延展出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三个石堆,很显然,这里就是恐怖分子口中的第二个祭祀地点。看到这三个石堆,年轻警卫已经吓得瘫倒在了地上。他哭了起来,索性跪在积雪中,向恐怖分子哀求,说自己还年轻,还有妻儿要照顾,哀求他们放过他。他甚至告诉他们,他其实也想加入sbkx组织。那些恐怖分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仿佛听不懂年轻警卫的语言一般。他们像对付络腮胡须警卫那样,先将他四肢拉直,然后用脚尖点他的胫骨,让他跪在三个石堆中间。接着他们开始祷告了,祷告完之后,执行者举起宽斧对着一方天空喊道:“请神笑纳,愿神降下福祉与和平!愿世间不在有灾难和痛苦!”
“等一下!”就在这当头,k发话了。
“一会儿就是你了,不用着急!”戴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你们如果杀了他,我会面临一个困境!”k说。
“什么困境?”恐怖分子好奇地问。
“你们如果杀了他,谁来终结我的生命呢?”k说,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当然是我们!”恐怖分子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你们没有这个权力,因为你们代表不了我的那些审判者!”k说。
“可我们代表神,神能够让我们做任何事情!”恐怖分子说完,猝不及防地一斧子劈了下去,那年轻警卫的人头便掉地上了。
k叹息一声,说道:“看来我今晚是死不了了!”
那些恐怖分子觉得他是个疯子,没有理他,之后又推着他上路了。在路上,k愈发不安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情让他变得越来越烦躁,烦躁得近乎疯狂,而现在,他显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死亡了,就像他原本要娶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快要入洞房时,这女子却突然消失了——这些恐怖分子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让他有些愤怒和疯狂。
“你们破坏了我所有美好的心情!”他有些愤怒地指责道。
“什么?”仿佛受到了他焦躁不安的情绪的感染,那戴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无意中回应了一声。
“现在我对抗的对象是你们,那你们怕死吗?”k问。
“我们不怕死!”恐怖分子说。
“这就是我现在怕死的原因!”k说,恍然明白了这个事实。
“你们为什么不怕死呢?”k追问道。
这会儿,那个戴骷髅面具的警卫已经开始后悔与他对话了,因为对方问的问题是那样幼稚和无聊,以至于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一一反驳。
“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死了之后会进天国,在那里,我们将获得幸福和快乐!”恐怖分子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呢?死亡是随时随地可以选择的!”k问。
没有人回答的他的疑问。他们笑了起来,仿佛他的疑问很可笑似的。
这会儿,他们已快走到木梯的尽头,k已经能看到峰顶那一束光芒了。越接近峰顶,k愈发不安了。k望了一眼那仿佛近在眼前的深空,突然停了下来,对着众人朗声说道:“你们若是害怕死亡,我便会温顺如羔羊,那样会让我心安理得,会让我觉得死亡对我而言是一种升华,但现在,你们这群自称来自天国又终会回到天国的人破坏了我所有美好的感受,让我重新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中,而恐怖是令人疯狂的毒药!”
“没想到你还有说这些话的机会!”戴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很诧异。
“只有那些畏死的审判者才能让我在死亡中获得解脱,灵魂得到升华,而你们不能!”k义正言辞地说。
“你觉得你还有选择?”戴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觉得这个“教畜”有些嚣张。
“我是个存在主义者,我在任何时候都有选择,没有谁能够将我的生活逼迫到只剩唯一选择!”k说完,大喝一声,被反绑的双手竟然将粗壮的绳索挣断。在他身后的恐怖分子惊呆了,伸手想要按住他,却被他一个后鞭腿扫中了太阳穴。那人身子一晕,便栽入了深渊中。k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开杀戒了。那些恐怖分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在他前面的那个恐怖分子,掏出斧头,朝他扔了过去,他一弓腰,那斧头便砸在了后面那个恐怖分子的额头上了。他发出一声呜咽,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见前面那个恐怖分子没了斧头,k也不再顾忌,冲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膝尖重重顶在了对方的肋骨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人便瘫倒在了木梯上。前面已经没有恐怖恐怖分子了,后面的七个恐怖分子却不敢冲上来。
他们的领头人,也就是那个戴骷髅面具的男子,大喝一声,用斧头将后面的木梯斩断了,断了所有人下山的路。“抓住他,献祭给神,如此,我们便能获得永生!”领头人说。那六个恐怖分子提着宽斧又冲了上来。k脱下大衣,扔了过去,罩在了冲上来的两个恐怖分子的头上,之后一个大力侧踹腿,正中心窝,于是又有两个恐怖分子跌下了悬崖。剩下四个恐怖分子被彻底激怒了,他们怒吼着,冲向他。k解下皮带,挥舞着,响声滑坡寂静的夜空,不要半刻钟的时间,四个人都倒下了,而他身上也布满了伤口。
“只剩我们了!”那最后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说。
k笑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把宽斧,也斩断了上山的木梯,现在他们两个被困在这个孤立的光滑的石台上,既不能抵达峰顶,也不能下山。
“你真是个精神恐怖分子!”那戴骷髅面具的人感叹道。
k也不答话,提着斧头冲上去,彼此砍了起来,都中了几斧头。之后,他们纠缠在了一起,翻滚着,几次都差点滚下山崖,但又奇迹般地滚到石台中央。他们纠缠不清,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就在这当头,k大喝一声,将那戴骷髅面具的恐怖分子抵在了悬崖上,并将那把宽斧没入了他的胸膛,那模样就仿佛被钉在了悬崖上。
在他奄奄一息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k说:“你不想摘下我的面具?”
k愣了下一下,坐在石台中央,无动于衷。良久,k说:“你现在话有点多!”
“你说,你在任何一刻都有选择,那么现在你还有选择吗?你上不了山,也下不了山!”这是那个恐怖分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说完之后,k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茫茫深渊中,一种仿佛来自地心的失重感抽打着他的全身,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粉碎为万千尘埃,散入微明的晨曦中。“预谋死亡即是预谋自由!”这是他最后的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