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
甘州
甲寅元日,赵敬甫见过
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
《甘州》读到这已经是第三首了,前两首都浓墨重彩、极见深情,这一首也曾得到过高度的评价。朱庸斋先生的《分春馆词话》曾云:“此调(指甘州)宜用重笔,故鹿潭尤喜填之。‘避地’二语,笔力极重。下半阙细写兵乱中生活,收笔挺健有味。《白雨斋词话》谓其‘真得玉田神理’,其实感慨较玉田尤深也。”盖因鹿潭生逢乱世,故其词常写乱离之世、常有家国之思,笔调清丽而格调沉郁。后人将他的词称为“词史”,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仅仅从这一首长调中,也能窥到端倪。
这首《甘州》与之前的几首类似,同样写于作者出任东台富安场盐大使的时候。序中元日即大年初一,作者与好友相见,感伤时事。虽无详细考证,但既然元日相见,两人应该交情不浅。
“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首句领字依然很巧妙,若换成看、待、叹、正、奈、乍、渐等等都不如原来的妥帖,因为从一个“又”字,读者便可见时间之长,愁思之深。这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虽说无论写什么,都需要形容准确、写出新意,但出新意并非要去追求用字生僻,很多时候常见常忽略的字能有更好的效果。同时,在这一韵中,“唤醒”和“吹”都有拟人化的效果,写得很是活泼。用这种活泼的笔法刻画愁思,读起来却比一般纯粹的抒情更加有力。
“趁晴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第二韵写元日作者所见和所处的环境。雪后放晴,故冷;斜阳小立,故见南云,故有“莫倚栏杆”的感慨。看似闲闲一笔,实则已经将背景交代清楚了。而且很有意思的是,蒋鹿潭在此处用了“趁”作为领字,其中隐隐有一种为避兵乱的仓皇之意。“趁”字在水云楼词的其他篇目里也经常出现。《一萼红》云:趁春晴。《清商怨》云:趁峭帆南浦。《探芳讯》云:趁荒荒残月。《庆宫春》云:趁星影、孤鸿夜飞。蒋鹿潭不但惯用此字,而且很多时候都让人有相似的感觉。
“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第三韵两句遣词化用浑然无迹,让人想到“吾欲避地沧海,以全老幼”,想到“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对于前者,词中反用其义,“依然”二字似直而曲,语浅意深。对于后者,遣词造句虽十分相像,其实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姜白石的词境是感慨才华无用后的清旷放达;而蒋鹿潭的词境中,梦是“险梦”,逐潮而还,体现出背后的生活是极其动乱不得安定的。对于这样浑成又深入的描写,难怪朱庸斋先生要说“笔力极重”。
“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歇拍在承接上一句后做出转折。至此两韵点明了写作的时代背景和词的主旨,将难以描述的忧思变成具体可感的寒意写出。
“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辛盘即元日迎春所备的五辛盘,呼应了小序。悲笳声的选择删繁就简,是作者从丰富经历中截取的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意象。而“多少”,则有一定感叹的意味,将其放在句首,跌宕的情绪全出。
“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玉犀是犀角做成的酒杯,相传犀角可以避寒。但作者又一次反用其义,即此寒连玉犀也不可避,凄凉哀怨可见一斑。至此作者忧心之处已全然明朗:国事日非,难以挽回,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剩下颠沛流离的命运。
“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此处用北宋邵雍闻杜鹃知天下将乱事。所以这里蒋鹿潭是指:不要去管家国兴亡了,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赏梅去吧。这里的句法与“且休卖、珊瑚宝玦”很像,都有着向人劝告之意,但感情是从上一韵的沉郁转向哀痛。相比于认为作者就此灰心,我更认同这句是正话反说。不然为何形容休问用的是“总休问”呢?为何形容醉中看是“且向”呢?因为关心之至,又无法扭转,才无可奈何,才有一腔愤懑,如此言说。
“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栏杆。”这一韵曾因用了征鸿的意象而受到诟病。吴世昌《词林新话》云:“鹿潭《甘州》中,梅花、征鸿岂能混同?长调不免堆砌,此其例也。”我觉得这样的批评还是有些道理的。无论作者在词中是否需要依托征鸿表达情感,这种与写作时间、环境并不契合的意象确实应该不要出现。这一句用了“南云”,有思亲和怀乡之意,莫倚栏杆也是和上一韵一样表达且看梅花的意思。从这点来看,确实是想写音讯,强借征鸿意象来凑。但征鸿前用“任”字,表达的并非是写作时的场景,也有一定合理性。蒋鹿潭这样的大师,填词时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但究竟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