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评红楼之茜雪：“小透明”的大委屈

《红楼梦》中有大悲悯，不论角色大小，戏份多少，曹雪芹从未站在精英立场进行批判抑或启蒙，将自己放置到与每一个角色平等的角度，心怀谦卑而尽可能客观的展现人物命运和性格的每一个侧面，而从不轻易妄下断语，大抵是《红楼梦》之所以得以令读者百读不厌的重要原因之一。

黛玉之心思灵巧与小性嘴刁，宝钗之面冷心热八面玲珑，宝玉之真性情与不成器，熙凤之精明与霸道，以至袭人之敦厚而略伪，晴雯之风流中带犟，都是常为人津津乐道的鲜活形象。而今天，我们暂且不表这些人，单拎出一个“因茶撵了出去的茜雪”，讲讲这个大观园中“小透明”的委屈。

说到茜雪，大抵并非所有的看过《红楼梦》的读者都能想起这是哪个房里的哪一号人物，甚至连一点相关的情节都无法想起。这也难怪，这个丫头，戏份还不如那偷了平儿虾须镯的坠儿，抑或迎春屋里的司棋打发去小厨房要鸡蛋羹的莲花戏份多，更不用说与平、袭、麝、鸳等人相比。

其实，茜雪也算是大丫头的级别，这是曹雪芹经了老太太屋里鸳鸯的嘴讲了出来的：“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我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鸳鸯口里的这些人，虽然分在宝玉、黛玉、湘云、王夫人、贾母各处，却个个都是掌事的大丫头，然而茜雪却没有成为一个可怜的另类。也许作者是想为我们展示个人因缘遭际的不同。

实际上，茜雪在这部皇皇巨著中，几乎是刚一出场，就领盒饭了。第七回中周瑞家送宫花至黛玉处，宝玉得知宝钗带病，便打发丫头去请安，这时便是茜雪应了这个差使。也算是第一次出场，但实在没什么细节。

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谁料得到，等到宝玉和黛玉真的去了宝钗回来之后，她就因了一碗枫露茶就被撵了出去。而且，整件事情几乎没有她的责任。原是李奶奶喝了宝玉留的枫露茶，而此时的宝玉刚从梨香院跟薛姨妈等人吃了酒回来，原有些醉意，便不能担待李奶奶惯作的这种拿大与放诞。结果呢，贾府自然是更加怜恤身为主子奶妈的李奶奶，而为了安抚宝玉的情绪，只要拿了茜雪扎筏子出气，而就这样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且分明是李奶奶的过失，结果却导致了茜雪命运的急转直下。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平日里的宝玉，惯在脂粉堆里混的，最在姐妹丫头身上用心，晴雯也曾说过，“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若宝玉这日不曾趁了酒意发这么大的脾气，惊动了老太太屋里，大抵茜雪这茶的事情，也可以像当日晴雯跌扇一样大事化小，奈何各人有各人的命。

也许你会觉得，撵出去又怎么样，乐得自由，殊不知，贾府撵出去的丫头，早已有了个坏名声，外面人的冷眼和唾沫藻早已等在那里的。而且即便是正正经经到了年纪放出去的，也不过是配个下人小子，怎比得在贾府中大丫鬟的养尊处优。要知道，当日金钏被王夫人撵出去，可是直接投井死了的。

在这之后，茜雪再出现便是在李奶奶的口里，这次李奶奶又来跟袭人争竞，吃宝玉留给她的糖蒸酥酪，时说的“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文中连茜雪是谁下令撵了出去，走时又是怎样凄凉情景，一概略去，却又在李奶奶及鸳鸯口中提及这位“因茶撵出去的茜雪”，也许就是想通过茜雪之卑微来表现其委屈之深。

一部《红楼梦》，即便是从出场不足千字，微如尘埃的茜雪身上，我们亦能对人生产生管窥之知。生而为人，漂如陌上之尘，不论身份地位高低，太多的际遇并非所谓“主观能动性”可以解决。但即便因缘际会，走了背字，受了委屈，也只得在愤愤之余，谦卑而平静的面对才是正解，毕竟这世上，终究没有一条好走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