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养鱼杂记-5·6
5、与神祗同名
尽管，我对那次杀戮事件不再心存芥蒂。但是，那种生灵殒灭的隐痛，还是提醒我更加关注它们的繁殖情况。
鱼们在我的注视下快乐生活，我也从注视中得到了快乐和某些心灵抚慰。
两条肥硕的成年雌鱼，一条刚产过仔，肚腹收缩。它的尾鳍很普通，只有一层十分浅淡的杏黄色，为了便于观察和记忆，我便随意叫它“雅典娜”。雅典娜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我想，既然有了一个阿波罗，那就不妨走进云雾缭绕的奥林匹斯山，由这些鱼儿来构成一部古希腊神话吧。虽然这条鱼肯定配不上这个美轮美奂的名字，但至少她们具有同一个性别，这是一个美丽的性别。譬如西施美丽，东施丑陋，可并不影响她们都叫“施”。
譬如后来，我也将我的一只漂亮的雄性巴哥犬称之为“米勒”。就仅仅因为这只巴哥具有着强烈的性意识，仅仅三四个月大，便对异性充满好奇和兴趣。在外面散步时，它常常煞有其事地对另一只雌性巴哥施以性动作，于是也常常让我尴尬。所以，我就以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来为它冠名。我很喜欢米勒的作品和这个特立独行的男人，他的作品充斥性描写。
一个美丽的名字，有时就是一个文学意象，足以让人们充满憧憬和浮想联翩，何必还要去探究美丽的程度呢？
至于另一条雌鱼更好分辨。它的身形略微丰腴一些，圆润的腹部和略微笨拙的扭动表露出一种娇贵之气。它的尾鳍十分美丽，在与雅典娜同样的浅黄色之上，围绕尾鳍根部点缀了六个黑色的圆点，形成一个灵动的扇形，宛若女人漂亮裙摆上镶着一圈华丽的流苏，在水中飘舞起来格外惹眼。相对于朴素的雅典娜，它便陡然瑰丽起来。它们仿佛一个是淳朴自然的村姑，一个是略施粉黛的美妇，各有一番风韵。
我姑且把它叫做“美狄亚”。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美狄亚是个悲剧性的女人。她是日神赫利俄斯的后裔，不仅美丽而且还略通法术，但不属于神祗。她因爱生恨而杀害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因此美得有些冷酷。
三条雄鱼更是花枝招展，各有千秋。
体型最大的一条也最为健美。它有高而长的背鳍，尾鳍宽大舒展，妍丽的红色在水中犹如一幅巨大的彩色绸缎，随波飘扬，荡漾不已，极尽富丽奢华。毋庸置疑，在这个水域之中，它无疑是最美的，那是一种独有的昳逸之美。
但从它相对于另两条雄鱼有些迟缓的动作来看，似乎有种衰老的嫌疑。而且，尾鳍上豪华的红色在波光掩映中透露出一种幽暗的色调，那种暗淡的玫瑰色是一种对辉煌的辞别，一种无奈的沮丧，如同夕阳残照沉隐瞬间对山峦那种依依惜别的眷恋。送鱼人也说，它已然老了。
鉴于它在鱼缸中的领袖地位，我觉得它很适合古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名字。只不过它老了，日暮西山，有种辉煌不再的遗憾。而宙斯永远不会老，永远那么热血沸腾激情亢奋，于是也永远那么霸道和好色。
身材居中的雄鱼明显精力充沛，不仅游弋的速度快，而且追逐雌鱼时身形矫健多姿，能够及时随着雌鱼变换方向做出极高难度的回旋，常常使雌鱼无法摆脱它的纠缠。另外，它还有持久的耐力，往往追得雌鱼筋疲力尽，而不得不接受它的爱意。所以，在交配竞争中，它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它的身形娇小而雄健，细长的腰身散发出青春的活力和成熟的健美，不乏倜傥岸帻。不过，遗憾的是它的尾鳍不够舒展，尾鳍上部没有全部伸展开来，常常与身体平行低垂下来，形成一卷羞涩的皱褶，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形貌的美观。
即使它在向雌鱼展示自我的时候，虽然竭尽全力也不能够将尾鳍完全显现出来。这多少有些难堪，不过，绝不影响它的爱情。它没有丝毫的尴尬和沮丧，依然兴奋地频频不断地向雌鱼示爱。只是在追逐中，有时会受到宙斯的阻挠或呵斥，使它多少有些侘傺。
它年富力强，终日陶醉于爱的追逐之中，这是它向鱼的世界显示自己成熟实力和活力的时代。我想，就叫它“巴库斯”吧。巴库斯其实是古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对应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从音节从简名称易记的角度出发，我还是采用了古罗马神话的名称。
在米开朗基罗的著名雕塑《酒神巴库斯》中，酿酒的葡萄作为巴库斯的头发，他端着酒杯步履踉跄，一副毫无顾忌尽情畅饮的样子。酒神象征新生。酒神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们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放纵欲望。宣告“上帝死了”的哲学家尼采对这个巴库斯情有独钟，他在《偶像的黄昏》中说，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追求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自然的体验。 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
我想，这条鱼恰有一种年轻的放纵与狂喜，这似乎与酒神有某种契合之处。
最小的雄鱼，自然就是后加入这个群体的“阿波罗”。
我给这些鱼儿各取名字，并非闲极无聊，随手拈来，倒是出于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譬如，我可以通过名字来观察鱼的个性特点，生活习惯以及生理变化。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与它们沟通。
当然，这种沟通实际上就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尽管如此，我却有了倾听者。其实我的本意也并非期冀它们与我对话，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我已然早就辞别了童话的幻想，并不存这种幼稚的奢望。我只想自己说话，说鱼们不懂，甚至连我自己有时都不懂的话。若干年后，我又曾养过宠物狗，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我太喜欢思想了，所以也常常耽于思想。当我的思想积郁沉淀到一定程度，达到一定容量时，就必须倾泻，或者倾注为文字，或者倾注为言语。否则思想就会不由自主地溢流出来，甚至也许会爆炸、崩溃，像一颗恒星在剧烈燃烧后骤然迸裂一样，最终坍缩死亡，只剩下荒凉黑暗的废墟，在宇宙中永恒地黯淡。
于是，我与鱼儿说话，我呼唤它们的名字，讲述神的或人的故事，讲述夏商周，讲述唐诗宋词，讲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讲述歌德雪莱普希金，讲述三国水浒金瓶梅，讲述卡夫卡亨利米勒村上春树，讲述人文道德，讲述历史社会……
它们听得快活，欢腾雀跃，我讲得兴奋，滔滔不绝。
讲过之后，我一定会问它们如何，它们依旧快活地欢腾雀跃。水珠四溅，如同献花。我便满足了，指尖捏起一些鱼食丢进水中。其中最为活跃的倾听者便是阿波罗。它每每制造一些绚烂的水花来响应我，让我感动不已。
无论体魄身形或者肤色花饰，阿波罗都不能与宙斯或巴库斯相提并论，它明显还没有完全成熟。它的身形矫健而狭小，它的花色鲜艳却单纯，它的行为勇敢却鲁莽，它的求爱执着而俏皮。
然而，正是由于它的加入，使这个群体原来两对雌雄的性别结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的出现不仅改变了原本相对平静和平衡的关系，甚至导致出现一些勃谿。
偌大的塑料鱼缸里酝酿着一种越来越浓的硝烟味儿，在雌性面前，“三雄鼎立”的局面不可能存在，这悄然预示着一场永无息止的竞争拉开了了帷幕。
性的竞争是动物界永恒的主题。而人类将其演化和美化为爱的竞争。尽管如此，其本质仍然是性的竞争。希腊神话中，美女海伦就因为绝顶美丽而引发了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
在动物界，性是战争的起源，也是战争的目的。而且，这种战争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动物们赤裸裸地义正词严地维护自己性的权利。追逐性资源、完成性繁殖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意义。这种意识深深镌刻在它们的基因之中，雕铸为一种舍我其谁的本能，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命价值。
在这种普遍的个体性意识背后，隐藏着一个对于群体来说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即繁衍后代。它意味着一个物种群体的盛衰兴亡，它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任何种群都无法回避。而每个个体都对这个问题担负着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自然界的一种使命。
阿波罗尽管不够成熟，但它有足够的勇气，敢于毫无顾忌地向任何一条雌鱼发出示爱的讯号，而全然无视另外两个强势同性的存在。所以，竞争与仇恨在所难免。
于是，我忧虑，也矛盾。
我叩问自己：我在呵护生命的同时，无疑也在培育妒忌、敌视、仇恨，乃至于战争。或许我也正期盼着我所注视的这个世界出现纷乱和争端，如同上帝俯视人间一样，面带有些悲悯的观赏表情。
我陷于一种悖论的泥淖之中。
6、简单而深奥的鱼际关系
中午的热烈阳光，从窗外近乎直射地落在涂着白漆的金属花盆架下端圆形托台上。托台上面是我新制成的更大的塑料鱼缸。
此时，鱼缸的四分之三沐浴在炽热的阳光中。孔雀鱼对于阳光是贪婪的，所以它们的世界格外喧闹：由它们制造的缤纷在波光中摇曳炫目，流光溢彩。
为了便于养育孔雀鱼，我又添置了两个更大的塑料油桶改作鱼缸。一只用于日常贮存换用水，另外一只制成鱼缸放养大鱼。这种规格的豆油桶很粗大，直径接近三十公分，截去瓶颈部分后剩余高度也约三十公分。这片水域足够这几条孔雀鱼自由游弋，当然也为它们嬉戏和追逐提供了宽阔的空间。
经过几天观察，我掌握了鱼缸内三雄二雌孔雀鱼之间的结构与关系，对于它们之间衍生的爱恨情仇也一目了然。
宙斯平素颇为矜持，它悠然游弋于这片水域之中，动作持重沉稳，巨大的尾鳍在水波中缓慢飘展，格外醒目，俨然有些“家长”的风范。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它对雅典娜和美狄亚，有种不即不离或不冷不热的态度，情感不是很明朗。当然，偶尔也会嗅嗅它们的肚腹抑或颈项，似乎表达一种君主般的有些神圣感的爱意。即使间或有追逐雌鱼的时候也是浅尝辄止。在奋力追逐一小段距离后，常常优雅地一扭身，弃雌鱼于不顾，兀自悠闲起来。但我揣度，力气不支的它可能需要去喘息一下。毕竟，这种剧烈的情爱于它不宜。
巴库斯不时在它面前挑逗勾引两个异性，宙斯也往往熟视无睹，只是偶尔虚张声势地朝巴库斯冲刺一下，算作警示罢了，显出一种宽容与理性的风度。然而，这仅仅是一种表象，一种貌似矜持的假象，一种对本能的掩饰。
在鱼的共和国社会结构相对稳定情况下，它作为绝对的领袖，没有必要过于严厉和激烈，只有当这种平衡的结构发生微妙的变化时，当它的优势者地位或者权利受到挑战和撼动时，它自然就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对于雄性动物而言，尊严的内涵就是性。捍卫自己的性资源，无疑就是捍卫自己的尊严。当然，它本来也不是谦谦君子。
巴库斯确实很忙。尤其是当另一个仍然稚气未脱的青涩美少年贸然闯入这个原本有它一席之地领域后，它的本能使它意识到自己受到的潜在挑战。所以，它俨然以管束者的角度出现，时常以追啄的方式惩罚阿波罗。当然，这种管束是一种伪善，一种掩饰，一种强烈妒恨的出师有名。
不宁唯是，尤其令它不能容忍的是，阿波罗居然毫无顾忌地向两个异性示爱，肆意追逐雅典娜和美狄亚。另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因素。倘若阿波罗纠缠雅典娜，似乎巴库斯也不会义愤填膺，过多干涉。然而，阿波罗更多的是追逐美狄亚，常常悄无声息地接近那条愈发美丽的鱼，那种毫不掩饰的垂涎和贪婪，在巴库斯看来，就是一种厚颜无耻，一种得寸进尺。因为，它也更喜欢美狄亚的美丽。
阿波罗那种顽皮的可爱和勇敢的执着让巴库斯妒火中烧，怒发冲冠。它绝不会坐视不理，毕竟，它坐的是第二把交椅，完全有资格教训阿波罗。
于是渐渐地，阿波罗就成为巴库斯不共戴天的情敌。它啄咬阿波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下口也越来越凶狠。只要发现阿波罗流连在雅典娜和美狄亚左右，狷急的它便瞪着血红的眼睛发疯似的地冲过去。忿怒的嫉妒心理和怨怼的情感使它身体明显僵硬和颤抖，每一啄似乎都怀着刻骨的仇雠。
好在阿波罗体态矫健轻盈，虽然每每形色匆遽，有些狼狈，但总能灵巧摆脱巴库斯凶狠的追啄。对于巴库斯，阿波罗始终夔夔然，不乏忌惮，常常n'g与巴库斯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行动谨慎而警觉，一副蹀躞的样子。尽管如此，旺盛的性本能还是促使它不时铤而走险。毕竟，繁殖的欲望高于一切。
面对自己统治下的一池混乱，宙斯终于发怒了。当看到它惩罚的对象时，我不禁愕然。
原本我想，宙斯注定与巴库斯站在一起，共同管束和遏制肆无忌惮的阿波罗。因为阿波罗挑战的不仅仅是巴库斯，实际上更多侵犯的是宙斯的利益。
然而，鱼的思维异于人的思维。鱼有鱼的逻辑。这种逻辑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我也在领悟之后，不能不惊叹鱼类所具有的强烈生命忧患意识和历史担当意识。
宙斯追咬的对象并非阿波罗，而是巴库斯。宙斯不仅在巴库斯追逐雌鱼时咬噬它，而且在巴库斯惩罚阿波罗时，也站在阿波罗一方惩罚巴库斯。
这在鱼缸里形成一种怪异的鱼际关系，即巴库斯追啄阿波罗，宙斯追啄巴库斯。也就是说，宙斯竟然对阿波罗肆意侵犯它的性资源毫不理会。是出于鱼界的公平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
不过偶尔宙斯也会象征性地教训阿波罗一下，朝阿波罗伸出嘴巴，但并没有啄咬的意思，于是这个动作便仅仅是一种象征。与其说是警示，毋宁说是爱嗔。所表达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特殊的爱意。
我觉得那种爱意颇有种慈祥的意味，仿佛人类中慈祥老者对顽皮孩童的那种宽容和喜爱，透露出对朝气蓬勃新生命的默许、偏袒甚至庇护。
也有宙斯与阿波罗同时追逐某条雌鱼的时候。这时，阿波罗常常紧紧贴在宙斯身体一侧近在肤寸，在身位上略微后于宙斯，似乎在蹈袭波塞冬娴熟的交配动作。答案不二，我只能认为，这是宙斯向阿波罗传授繁殖的知识和要领。
宙斯为什么有种这样做呢？这里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
我在几番蹙眉凝神思索后，领悟了其中奥秘。
宙斯行将老矣，生命的本能告诉它，为了群体的繁衍壮大，需要培养一位优秀的雄性接班人。于是，它把目光锁定在身边两条鱼身上。巴库斯成熟健壮，这固然是接班人的条件之一，但巴库斯终归也会衰老。而且，巴库斯最大的短板便是尾鳍先天不展，这是一种遗传上的遗憾，所以巴库斯的基因并不优良，不能造就更为优秀的下一代。
阿波罗尽管尚不很成熟，但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阿波罗具有优秀的体形和色彩，而且毫无瑕疵。那么，谁来成为种群繁殖的领袖呢？不言而喻。
据此，宙斯才会对阿波罗格外娇惯和袒护，才会将自己繁殖的本领毫无保留的悉心授予它。
我被宙斯所感动，所震撼。虽然这一切仅是我的推测，然而，谁又能给出另外一个答案呢？
事实上，许多动物群体的长辈，都具有培养训练下一代捕猎和交配的行为，这是出于种群繁殖的共同需要。没有谁可以永恒地占有性资源，除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主神宙斯。
看来，鱼类也存在着对种族后裔的特殊怜爱和期待。这不啻鱼类伟大的生存智慧。
肯定如此，我坚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