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不远·第一章(2)
那一年冬天,下好大的雪,颜斐从没见过南河下这么大的雪,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飘下来。她兴奋的打开窗子,用手去接冰凉的雪片,看它们在手心里慢慢融化成水,真是奇迹诶!她心里想,多白啊,多美啊!
在路人稀少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依稀的锣号声,不是那种喜庆的飞扬的号声,这号声低沉,阴郁,悲伤,颜斐记得她已经好久没听见这种声音了,这是送丧的锣号声。她好奇的向远处张望着。
她看见他走在队伍的前面,额头上缠着一块白色的绢布,眼神落寞的像一潭秋水,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显得那样冷峻清肃。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头发上,变成水珠滴下来,滴进他秋水似的眼里,却不曾再掉下来。他双手捧着一个用白绢包起的小盒子,手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青黑色的寿衣在这雪白的天国里犹如幽灵。他走近了,是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她见过他,在无数个上学与放学的路上,她们说他是个偏执的男孩,没有人会喜欢和他在一起。此刻,她看着送葬的队伍,听着漫天阴郁的锣号声,白茫茫一片的雪国里,这一群黑色的天鹅,她默默的跟了上去。
男孩走过小镇的街道,沿着那条狭窄的泥土路走去,泥土路上覆着皑皑的白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男孩此后每每回想起父亲,就会想起踩在雪上的声音,似乎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叮嘱。这条路通向九泉山,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个很美的地方,地下能喷出清澈的泉水,共有九个泉眼,故名九泉山。九泉山曾是佛道盛行的地方,当年香客不断,泉水取之不竭,人们认为喝了这里的泉水就能一生通达风顺,还能看见菩萨显灵,因此来此参观的人可谓络绎不绝。直到元朝末年,起义军四起。南河有位落魄的秀才因怀才不遇义愤填膺,发誓推翻元朝统治,于是组织了几千人的起义,攻下南河县城,当晚一群人在县城里玩起了县太爷升堂的老把戏。不料政府军从九泉山小路包抄南河县,秀才似乎忘记了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立马给军爷磕头,就这样一群人束手就擒,被活活埋在九泉山下。是以九泉山成了几千人的坟场,自此,泉水变污,寺观凋敝。几百年后,有位风水先生路过此地,指明九泉山是块绝无仅有的风水宝地,于是南河人忘记曾经的耻辱,将祖祖辈辈埋葬于此,九泉山就这样成了南河的公墓。
颜斐看见男孩把白绢拿掉,露出了那个精致的小盒子,盒子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有几个满嘴獠牙的人在那里围着一个锅样的东西跳舞,看的人毛骨悚然,仿佛一种巫蛊。男孩轻轻的把盒子放进早已掘好的墓里,用铁锨一锨土一锨土的埋起来,他埋好后怔怔的站在那里,他的眼神忧郁像一种鱼,摇摇尾便向深海里游去。直到那群人招呼他竖起沉重的墓碑:先考李公讳景深之墓。这时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颜斐含了一片在嘴里,很凉呢,就这样,男孩看见她的时候,颜斐嘴里含着一片雪花。
她一路奔跑,奔向自己的家,刚才的一切仿佛梦幻般苍茫,男孩悲哀的眼神,站在飘扬的大雪中,那般孤独,她觉得好难过,想要哭,却不知为什么,这是她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无法言语,也可以说是一种轻飘飘的感伤。
“颜斐,你跑到哪里去了?大清早起来就找不着人。”
“妈,你没听见锣号声吗?”
“哦,是送丧的锣号,不知道谁家又死人了,在这隆冬腊月的,看来明年又不是好年。”
“妈妈,我看见是一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在送丧呢。”
“哦?难道是烟华的爸爸?你管这么多干嘛,还不写作业去。”
“哦,就去。”
颜斐想那个男孩原来叫烟华,很好听的名字呢,他的爸爸死了,死究竟是怎么样的?为什么死会让人难过。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这个永恒的疑问也许她终生都不会明白,但那个男孩却成了她回忆里的针,让她惶惑迷离的走在自己的痛处,疼了一生。
当他们回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颜斐在铲家门前的雪。烟华依然带领着那群黑色的天鹅慢慢的飞来,这次不再有锣号声,不再有漫天的飞雪,悲伤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她低着头依旧在铲雪。
“你的。”手里是一只白色的发卡。
“哦,是我掉的,刚才,山上……”
“我知道,所以还给你。”
“嗯,谢谢你啦。”
“你是今天唯一一个陪我送丧的人。”
“啊?”
颜斐还在等他的下文,但他看着远方,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