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天剑
十五个人，有一个死的，十二盏长明灯，鱼贯而入，停在一一个长七丈、宽三丈的密室中。密室内有二十口棺材，十口大，十口小，两口空着。
杜七把卫天衣放进为他准备的豪华棺椁里， 费力地推上棺盖，他干这一切用了很长时间，接着他拍拍手，掸掸身上的士，回头对众人一笑。
李天寿悄悄对身后的沈湘慕说:“把剑给他。”
沈湘慕走过去，捧过一口没有装饰的素剑，杜七接了，又问了点什么。沈湘慕微一侧头，杜七走到旁边的一口小棺材前凝视。
李天寿悄悄问沈湘慕:“他在做什么?”
沈湘慕摇摇头;“他说想看看宋太平的棺材。我也不懂为什么。”
杜七看了片刻，抬起头，回过身，看着众人，脸色依然很平静。
李天寿有些不耐烦:“你还在等什么?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没有骗你们。‘杜七说。
“什么? "李天寿一头雾水。
“宋太平...杜七略略抬起眼睛，陷入回忆，“他确实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也有个不到十岁的儿子。”他低下眼睛凝视着李天寿，“杜是我娘的姓，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其实叫宋七。他一开始是个小趟子手，因为失了手，被镖局扫地出门。他什么都没有，没有积蓄，没有田产， 只有一间乡下的破草房。他也不会做买卖，不会种庄稼，他就说，得去名门正派学些本事，再入镖行，赚些钱来养他娘和他儿子。于是他就走了。
“他在外头流落了几年，但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寄些小钱来对付日子。我不知道他在外头是怎么混的，以我想来，只怕是偷儿也做过，小贼也做过，要饭的也做过。后来他来信说，入了有名的大派浣剑山庄，他应该没跟你们说过这些。他这个人呐， 按我奶奶的说法，很要脸面。他怕被人看不起。”
李天寿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消瘦窘迫、苦苦哀求的宋太平。他说，他有八十岁的老母和不到十岁的孩子，可没人信他的这些屁话。但一切都不重要，江湖中名门正派的掌门和要人都在，他不想让杜七，不，现在是宋七继续说下去，但又难以打断他。
“入了山庄之后，他依然每月寄些小钱，不太多，勉强够我和奶奶糊口。他说自己的武艺大有进境，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也无端地为他高兴。就这样过了两年，他忽然再也没有音信了。我奶奶到处托人打听， 也打听不到什么结果。后来她急得生了病，没几天就死了。我记得那天，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 看着我，却认不出我，到后半夜，她喉咙里格格几声，就咽了气。
“我用草房给她换了口棺材，央人把她找个地方埋了，然后离开故乡。我想去找他，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他会抛弃他的母亲和儿子。我打听着往浣剑山庄走，这一路可真是长。那个冬天非常冷，我没有家，没有吃的，没有希望。可我要活!我不想要饭，我偷东西， 吃野果，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找到这里。快到错剑峰的时候，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大概是老天照顾着，有条狗碰见了我，跟我做伴，它会 捉老鼠。我吃带头的那一半， 它吃带尾巴的那一半。晚_上我们抱着取暖，白天我们半爬半蹭地赶路， 没力气了就躺在路边攒力气，十里地走了两天，镇上的王老板给了顿饱饭吃。我找到这里，只想知道为什么他抛弃了我们，我弄不懂。
当初根本不该收留他的。李天寿、楚天云、萧天野不约而同地想，但这话此刻出不了口。
“山庄里没有他，就连半个像他的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一直在找。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结局。说老实话，我想过他死了，我也想过他可能的死法，比如生了病， 比如跟魔教动手，比如...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背着一具尸体来到这里，再被剑派的人杀死。他告诉你们他有八十岁的老娘和不到十岁的孩子时，心里一定是绝望无比。
宋七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所以我一直 想进剑冢看看，看看他，看看他死的地方一一我也没有骗你们，我是真的想进来看看。我非常想他， 他很无能，很不中用，按师叔的说法，是个无胆鼠辈。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要活着，要养他的娘，养他的儿子。老实说，掌门收我入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在为这档子事找个人。但一一正合我意。”
李天寿紧抿着嘴，半天， 他对宋七说:“不管怎么样，你好歹是剑派的弟子，好歹把掌门背到了这里，”他看着宋七没什么表情的眼睛，“你死吧。”
“着什么急呢李师叔。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宋七又笑了，“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知道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一个死人去死，便如此兴高采烈，觉得这是一种伟大，一种荣耀，觉得他若是不愿意死，就太没道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们全都傻了吗?可是今天看了这些阵势， 我知道了。你们在维护大派高高在上的秩序， 这对你们很有好处， 对武当、少林、丐帮还有悲回剑派这样的大派很有好处。武林其实跟朝廷没有区别，所谓大义就是用来让老百姓不造反的。这个仪式因为这些好处变得很神圣，一件事情如果过于神圣，它是对是错便没人关心了。我说得没错吧?”
所有的掌门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良久，禅智大师再次宣了声佛号:
小施主，你可知道武林正道的大义能救多少人?”
宋七嗤的一声笑起来:“其实到了根本没什么武林，没什么正道，没什么大义的时候，才能救很多人。大师，你太....相信这些了。好吧，我懒得给你讲道理。武林正道的大义对你来说很不错，但我不想因为这个对你来说很不错的东西被逼死。我一点也不想死在这里， 你们一定要我死的话，可以想办法杀了我。”
李天寿哼了一声:“那你是想替你那个没胆子的爹报仇?
宋七首肯:“算是吧。
李天寿悄悄问禅智:“怎么办?”
禅智的腮帮子明显咬紧了:“此人已入魔境，藐视正道大义，老衲以为贵派应该清理门户。秀儿愿意以身殉父， 这是真心的，我等刚才都看到了，出这等岔子不是贵派的错。
李天寿点点头:“湘慕，交给你了。”
沈湘慕的眼睛里好像有两团火在烧。他走_上前两步，面对宋七施了一礼，一寸一寸地抽出剑，摆出悲回剑法的起手势，内力一提，身上的麻衣被激荡得鼓动不止，密室里似乎也响起隐隐的风雷之声。
宋七看着他微笑，忽然说:“大师兄，你不是恨不得跟我换么?现在我倒可以跟你换，这份荣耀你还想要吗?”
沈湘慕不接话，铁青着脸说:“我知道你跟秀儿从小很要好，她教过你一些剑法和内力，不过也就这样了。我本不想跟远不如我的人动手，只是大义当前，退缩不得。
宋七垂下眼睛:“不止是很要好。你知道吗?虽然我们不常讲话，但她叫我走，愿意替我死，我回来了，愿意替她死，就这样。
沈湘慕双眼尽赤，怒吼一声扑过去。
宋七忽然转身就逃，在棺材间穿梭来去。沈湘慕展开轻功，脚尖一点，居高临下， 一招“星落长空”出手，数道剑影罩住了宋七。
接着， 他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死了。宋七把剑在他的衣服上擦两下，收回鞘里。
李天寿动容，怒问:“这是什么剑法? ”
“这不是剑法。”宋七说，“这是打架。我从记事起就总被一大群孩子追着打，不想点办法不成一一三位师叔，还有趴在这里的沈师兄，你们剑法高明， ”他又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可你们不会打架。我打过少说一千架了，我见过你们练剑，那没用。没那么复杂， 你只要站在地上，保持平静，反应够快，看着他的来势把剑送过去就行。人多你就跑，反击不了你就闪。说到反应、跑和闪，山庄里我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还来吗?”
李天寿、楚天云、萧天野慢慢把长明灯放在地上，转身对众掌门说:“这是清理门户，我们就不讲究不能倚多为胜的规矩了，各位觉得如何?”
江一秀缓缓开口:“不错。”
悲回剑派武功最高的李、楚、萧三人转过身，一起抽出剑， 慢慢向宋七走过去。宋七退到一口棺材后面，看着三人。
李天寿凝视着宋七缓缓说:“他剑法没有套路，运剑比我们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快，但内力不行，运起真气， 分三路
楚天云和萧天野点点头，三人一起摆起剑诀，动作凝重。李天寿呼哨一声，萧天野、楚天云一左一右掠过棺材，向宋七扑去，同一时间，李天寿从上方飞过棺材，半空中幻出无数虹一般的剑影，依然是一招与沈湘慕一模一样的“星落长空”。不过李天寿的武功远胜沈湘慕，这一招使出来更快、更美，也更凶险。剑影带着轰声直击而下，声威惊人。
宋七鬼影一般钻到棺材下面，一剑扫向萧天野的小腿，萧天野剑势下击，暗运内力， 铮的一声剑吟，三人落到棺材那头，宋七却钻到了棺材这头。
“他内力不错。"萧天野脸色阴晴不定，李天寿哼一声，“秀儿教的东西还真不少。再来。”
“不行。”楚天云按住大腿，“我中剑了。那小子在棺材底下对天野出剑后立刻又对我出剑，我分了心，没防备。我...
宋七没等他说完，就一脚踢在棺材上。三人应变急速， 立刻左右跳开。棺材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李天寿和萧天野只觉得眼前影子一闪，定睛看时，宋七正在棺材的那一侧从楚天云胸口把剑拔出来。
李天寿、萧天野惊怒下一起出招，宋七放开自己的剑，低头抄住楚天云的剑飞身退开，右肋不住渗出血来一一楚天云临死前本能的反击毕竟还是刺伤了他。
李天寿目瞠欲裂，抢上前去连进三招，宋七一一格开，回手一剑，李天寿一挡，再想进招，宋七已经退到两丈外另一口棺材后。如同他小时候躲避一群儿童的追打一般，不喘，不怒，眼神冰冷。直到此时， 楚天云才慢慢软倒在地。
“还来吗? "宋七问。
李天寿也一脚踢到棺材上。棺材撞到石壁上，宋七再次钻到棺材下。萧天野早料到他有这招，抖起剑花弓下身子，电一一般射入棺材下方，但宋七却不在那里。
萧天野非常迷惑，从这个刹那开始，他的思维不知为什么远比他的动作快。他略略抬头，发现宋七的手脚撑住棺材底的凹入处，面朝下紧紧贴在棺材上，嘴里咬着剑。他正从宋七的身下缓缓掠过，宋七脸色平静地慢慢转头把剑侧过来，染着血的剑尖出现在他眼前。很奇妙地，萧天野的脑海中出现了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点滴 ，接着，一切恢复正常，萧天野从剑尖上呼啸而过，一头撞在石壁上。
李天寿跳_上棺材，大吼一声， 内力直冲脚底，棺材刹那间四分五裂，向周围迸开，随葬品、寿衣、白骨也随之四散乱飞，李天寿向着棺材底扎下去，他的脸色非常狰狞，棺底的宋七刚刚回过身。
两剑相交，李天寿狞笑着催动内力，海潮倒灌一般冲进宋七体内。宋七只觉得四肢百骸犹如着了火一般。
宋七学了些悲回剑派的吐纳法门，练了十来年，他内力“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而已。李天寿苦练了四十余年的精强内力，李天寿居高临下，还连带着自己的体重， 刹那间，嘣的一声，宋七的剑断了， 他气血翻涌，一口血直向李天寿喷去。
李天寿本能地一闭眼，随手一剑向眼
前挥去，剑切进地面的同时就觉胸口一
凉，
那是一把断剑 。他就这样拄着插入石
板的长剑，半跪半蹲在地上，垂着头闭着
双眼，
死了。
宋七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抓过楚天云
掉在地上的剑，
看着眼前的九位掌门，再
吐出一口血，问:“还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