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人生故事~2018云居轩

好人

2021-10-08  本文已影响0人  紫静花

每个人,对于好人与坏人的划分,概念不同。比如说,大处着眼,不触犯法律,不杀人放火,就不属于坏人,剩下的,就是好人;而我,乃一介山野布衣,对于善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只是遵循动物的本能,对我好的,我就称其为“好人”,相反,则为坏人。

在我的印象里,桂安大哥是位好人。桂安大哥,来自茂名市,是一位农民户口的“城市工作者”,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听说,几年前“上面”修订“字典”,很多词语不能收进,因为包含藐视,不尊重人的词语,比如“农民工”,比如“剩女”……尊重从称谓开始。

我们称在建筑工地做工的人为“城市建设者”,称在城市工厂打工的农民伯伯为“城市工作者”,桂安大哥属于“城市工作者”。

十六年前,我家先生经人介绍,给一家工厂打下手。工厂是做纸箱的,生意兴隆。厂里是三班倒,节假日都没有放假,以前还没有实施“劳动法”,打工的人还不怎么懂“维权”,厂家更不怎么受“约束”。厂里面做纸箱的边角料堆的像一个一个小山头。给老板承包废品打包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位陈姓老乡,他到处找不到人干活。这个打包废纸的活非常辛苦,不是自动打包机,是手动打包机,这个城市一年有三分之二的高温天气,就算冬天,打起纸包来也是大汗淋漓,非常辛苦,而且,夏天也没有“高温补贴”,老板也不给打包的工人买“五险一金”,所以,做事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

我家先生当时刚刚和几个朋友做生意失败,欠债累累,为了养家糊口,别人向他介绍时,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他向我们陈姓老乡承包了这一个环节:给废纸打包,装上车。工作开始了,我家先生才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工厂每天货如轮转,厂里面工人三班倒,你就算有三头六臂都应付不过来,他刚开始有三天三夜没睡觉,半个月打一次电话回家,一个月后,胡子拉碴,头发乱抖地踏进家门,连儿子都认不出他来,但我家先生已经跟陈姓老乡签了合同,骑虎难下,只能考虑出高价,先找几个人帮忙。

哪知道,这种苦力活,就算高工资,人家也不乐意干,叫来帮手付钱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大约半年后,有人给介绍了四个人,其中三个是我们邻市的老乡,还有一个是茂名市那边的男子,名字叫桂安。桂安大哥长得高,瘦,黑,看不出年龄。陈姓老乡跟工厂老板承包,再转手承包给我家先生,付薪是按数量计算,每吨打包三百块钱。虽然工厂生意不错,但是每个月除了发给四个人的工资,我家先生自己有时是白忙活,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到了第二年初,我们一个老乡,由于大意,违反操作规程,在打包的空隙,倚靠在打包机聊天,手臂被突然降下来的压板压坏了,经鉴定属于二级伤残,陈姓老乡负责四成,我家先生负责六成,我家先生的赔偿金先向陈姓老乡借,每个月分期还债。(这件事情先生当时不敢告诉我,后来整理房间看到付款收据我才知道)。

少了一个工人,还要负债,我家先生痛定思痛,坚持向工厂老板提出给每个人买一份工伤保险,老板也同意了。但是,工作量加大,除了桂安大哥,剩下的二个老乡都提议加工资。我家先生无奈,只能给他俩加了工资。而桂安大哥,并没有因为没加工资而赌气,一如既往埋头苦干。

那一年的年底,先生把我和儿子从老家接到他工作的地方过年。先生对我说:“这个月,我外甥向我借了点钱,然后就没啥钱,上个月呢,给大家发完工资就剩一千块钱,过年就只有这么点,将就着点。”我也不敢说啥,怕伤了他心,安慰他:我有钱,花我的工资。

过完年,桂安大哥在老家回来上班,带了一大堆礼物,摆满了我家先生住的宿舍。我们从来没做过官,没有受过这种礼遇,忐忑不安,让他拿回去。桂安大哥生气了,涨红着脸说:“这不是受贿!这是一点心意,我们老家的特产,自己种的!”既然这样,我们只能收下。

桂安大哥来后的第四年,由于政府整治环保的力度加强,很多重污染的工厂不再查处,或者接受整改,而是直接勒令关停,迁出本市。而很多造纸厂首当其冲,这也导致上游的链子断裂,于是老板的工厂进货渠道改变,不得不舍近求远,无形中增加了成本。于是,老板开始动脑筋,开源节流。不久,工厂的老板不再把废纸承包给陈姓老乡,而是直接承包给我家先生,前提依然是不给每个人买五险一金。

仅靠这么一份工作,我家先生知道养不活我们,他便把三位“城市工作者”召集在一起,说,随他们自己怎么干,只要把事情干完,老板不找就好,如果其中谁要请假,把自己那份工资给另外二位分摊就行。然后,我家先生找了一份兼职去干了。

未出一月,我们邻市那两位老乡吵得不可开交,天天给我家先生打电话告状,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都说对方偷懒,我家先生安抚了这个,安抚那个,只有桂安大哥,沉默寡言,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

三月后,在一个下午,厂里面后勤有人打电话给我家先生,说是桂安大哥在装废纸时,人从车上摔下去,脚后跟扭伤了。我家先生急忙回到厂里,拿出相机拍照,然后跟厂里面管后勤的主管一起,把桂安大哥送到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桂安大哥只是脚骨头裂了,别的没大碍。我家先生垫了医疗费,让他静养,暂时在医院住着。没过三天,桂安大哥嫌贵,吵着要回老家去看病。我家先生拗不过他,只能把他背回宿舍。桂安大哥苦苦垦求:“我在这里没有医保,我回家有农村合作医疗,用不了五千块钱,在这里住院,没有一万块搞不定!”我家先生叫他别担心钱,一切给他做主,他就是不肯。

那天早上,定好的日子去医院换药,桂安大哥死活不去,非得让我家先生去给他买车票,他就是要回老家,说不好意思拖累我家先生。无奈之下,我家先生对他说:“我背你过去医院,把药换了,今天下午我去找老板,交涉交涉,看看能不能赔点钱,明天再回去。”桂安大哥答应了。

那天下午,我家先生把出事那天拍照的视频,还有医院的诊断书,给老板过目,并就医治至痊愈所需医药费给老板做了汇报,并说:当初你不肯给我们买工伤保险,现在,出事了,你多少给点,就算从人道主义出发,也是应该的。后来,老板给了桂安大哥八千块钱作为看病费用。

我家先生把八千块钱送到桂安大哥的宿舍时,他已经在打点行李,准备回家。桂安大哥只愿意收下四千块钱,说够了,剩下的四千块钱不肯拿。我家先生强调,这是老板赔他的钱,剩下的就算误工的工资,他还是不要。我家先生只能说:既然你不要拿,先放我这里,啥时候你把脚治好了,你再回来上班,或者是你在老家找个轻力气活干也可以,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桂安大哥连连答应,当晚就在我家先生陪伴下登上了回家的大客车。

我们都以为,桂安大哥不会来了,便又请了另一位大哥来帮忙。这个人叫安瑞,是桂安大哥的老乡。可是这位来了以后,跟我们原来的二位老乡时常摩擦,合不来。我家先生只能好言相劝,让大家和睦相处。

一个月后,桂安大哥回来了,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恢复得并不彻底。他给我家先生说,他的脚治好了,要上班,我家先生说:那好,他们三个人,每天三班倒;你呢,上白班,八小时,看看有啥要帮忙的就帮。这样一来,好戏也就开始了,人性的考验时刻也就到了。我们的两个老乡,虽然彼此相斗,但是半斤八两;桂安大哥和安瑞大哥是老乡,但是安瑞人瘦小,诡计多端,总是算计桂安大哥。二个月不到,桂安大哥就找到我家先生说:我能够排班,你把安瑞辞了,他太懒了。我家先生说,你的脚没事吧?桂安大哥拍拍胸脯: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快好的?总要慢慢养好的,可是这不耽误做事。我家先生也就顺水推舟,把安瑞辞退了,临走,安瑞还气咻咻地多要了半个月工钱。

桂安大哥就一直跟着我们,忠心耿耿。直到去年,疫情发生,我们所在的工厂,也受到了市场的间接影响,订单锐减。老板最开始采取了裁员。然而,裁员的措施并不理想,大家都是从小伙子,小姑娘干起,少说也干了二三十年,老板一分钱不赔就让走人,大家纷纷把老板告上法庭。老板,不但要应付厂里面的事情,还摊上了官司,每天疲于奔命。一招不成,又想一招,降薪,按每个月2200的底薪,食堂解散,吃饭自己安排;住宿收费,每个人一个月一百块,八个人一间房子。反正,老板对员工的计策是:耗死你,你自己辞职。

老板此招确实奏效。很多人都打算自动离职,择良木而栖。我家先生去跟打包他们仨商量对策,我们二位老乡都说一定要离开,这么低的工资干不了,只有桂安大哥说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我家先生带桂安大哥去见老板,老板说只能留一个人,就留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跟老板说,桂安,在这里干了十五年了,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会把工作弄妥当,有事就做,没事就让他回去喝茶,也不用打卡,现在也没有多少事情,他年纪大了,找工作难,我还年轻,外面好找工作,老板点头表示同意。就这样,桂安大哥接替了我家先生的工作,我家先生准备自谋生路。

我们一家人本来住在集体宿舍里,既然我家先生不在厂里面上班了,只能在外面找房子租住。

搬家,一共搬了二天。虽然我们叫了搬家公司,但是桂安大哥放心不下他们,忙前忙后,从第一天到第二天,挥汗如雨,马不停蹄地跟着搬家公司的人。

等到搬完家,我家先生提议一起到外面吃个饭,桂安大哥连连摆手:“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拿了一瓶矿泉水给他,他也不拿,说口不渴。

搬完家的第二天早晨,桂安大哥提了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裹上门,我家先生疑惑地问:“这是啥?”桂安大哥咧咧嘴,说,这是一些小特产,你们尝尝,过几天,国庆节放假,我回家再带点过来。我家先生再三推辞,桂安大哥坚持放在房子里,我家先生说:那我给你钱,桂安大哥突然声音高起来:“不要钱!要钱我都不给!”于是我们只能收下。看着他那一晃一晃地背影,在金黄色的晨曦中模糊,我的眼睛湿润了。

国庆节工厂放五天假,第六天的傍晚,桂安大哥又找了过来,手里照样提着一大袋东西——有用家乡自种的炒熟后的花生榨出来的香喷喷的花生油;有自家种的晒干了的淮山薯片;有几斤棕褐色用火炭烤的的龙眼肉;还有一些新鲜的四季柠檬;还有一些晒干的白菜干;还有一些晒干的没有剥皮的花生……

我家先生对桂安大哥说:我们也许过段时间就回老家了,你别给我带东西了,你照顾好自己。桂安大哥腼腆地说:“就算你回老家,我有你电话号码,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我家先生说,不用这样客气的,大家都各谋前途,就此别过。送桂安大哥出门,临出门时他转身,用他那特别粤腔调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特别慢的速度对我家先生说:“不管你到了哪里,过去了多久,你永远是我的老板!”

人世间,看惯了多少树倒猢狲散,目睹了几何人走茶凉,而桂安大哥,用他卑微的身世,朴素的情感,重义的行动,令我那历尽沧桑的心灵,遇见一份美好;令我那渐趋冷漠麻木的神经,增添一份感动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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