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 | 《故梦》第六十九章
“小姐，其实要我说，一个吸毒的瘾君子，我们没必要去见。”螺町对于今日孟微擎要亲自登门拜访江离城，颇有不解。
端坐于铜镜面前的孟微擎手中摆弄一个精致的玉扳指，这是孟微擎新得的玩意。孟微擎对此玩意儿谈不上喜欢，却总惯于将之玩弄在指间。
螺町专注给孟微擎打理发型，只听孟微擎一句：“我两个宝贝女儿接连折损他之手，这般奇妙人物，我必要亲自见见。”
也要，替怀尘和宁儿做个彻底的了断。
螺町在梳完发髻后，忽然明白了自家小姐此行的目的。
城东和邻国的交界处。
这里属于三不管地带。惠景国力之不所及，而邻国也放任此处野蛮生长。
路面坑洼，不时有小的类似土堆的拱起，也有一些小水洼，累积了一道污水。人群过往之处可见鸡鸭或者其他家禽的身影，它们并不害怕人群，甚至走路的姿势很是嚣张，和人群共用同一条道路，偶尔还能听见疯狂的犬吠。路边杂草丛生，几乎没有可供观赏的花朵或是长成的大树，只有低矮的草丛和矮树墩。难得一见有条小溪，其水质也是可想而知的脏污。
孟微擎一路走过，不断有调皮的小孩子迈着不礼貌的步伐围绕着她，甚至想要攻击她，只因为，这位女士和他们这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孟微擎眼帘始终低垂着，对于周遭一切不做任何回应。
但，却也将一切尽收眼底。
终于走到江离城家的门前，敲门，却没有人回应。
旁边一佝偻的老妇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将孟微擎端详半天，开口：“你找江老师作甚？”
孟微擎知晓江离城是学堂老师，怀尘因此和他结识。
她从容开口：“婆婆您好，我是江老师学堂学生的家长，想要找江老师谈谈我女儿学业的事，因为事情有些复杂，因而登门拜访。请问，他在哪里？”
老妇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研判孟微擎话里的可信度，最后说道：“江老师去后山采药了，村里陈阿奶的旧疾犯了，江老师一直在救治。”过了会儿，老妇又接着说，“江老师是好人，又通药理，我们这里的人病了伤了，都是他救治，也从来不要我们的钱。”老妇说起江离城，脸上是慈祥又温和的表情。
对于老妇透露的关于江离城的情况，孟微擎确实是惊讶的。
孟微擎虽从未将江离城想象成一个恶人，但至少，并没有将此人往善良或者大义的方向想象，无论怎样，站在孟微擎的角度，此人是伤害了她两个女儿的罪魁祸首。
后山采药，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孟微擎展开一抹和善的笑容，干脆和老妇攀谈起来。
“婆婆，我女儿在江老师班上学习，也总是说江老师和蔼又细心，总是将他们一整个班的学生照顾得面面俱到。看来，江老师的确是个善良又细心的人呀。”
“那是当然！江老师经常办义务教育站，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没钱上学，江老师就用自己空闲时间，组织我们的小孩子，一起上课，啥啥子都教。给他们念书，认数字，算算数，写字，还教画画。”
“江老师还会给汉子们组织木工学习，我们这里，啥都不多，就是高大的树多。我们这里的汉子，有些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做工，江老师就给那些留在家的汉子教他们做木工，现成的将大树一砍，然后在自家做木工，再运到镇上去卖钱，这样，这些身子不好的汉子，也能养家。 ”
“江老师自己过得挺苦的，学堂教师没多少收入，但是他对我们从来不会舍不得，过年过节，就把我们这里几家孤寡老人接到他家去吃年饭。”
“江老师......”
老妇还要絮絮叨叨，孟微擎一回头，看到转角，刚刚走过来的，江老师，江离城。
是真的想不到，另一面的江离城，是如此，温软，善良，柔和，有爱心。
江离城是局促的，面对孟微擎。
并不单纯是因为知道自己对不起对方的两个女儿，也因为，面对孟微擎时，对方身上那种自带的强大气场，那种，同自己完全不同的，矜贵。
江离城的这种感觉并不是单纯的自卑，因为他从未将自己的未来连同孟微擎的两个女儿，无论是鞠宁，还是穆远歌，江离城深知，他们没有未来。同鞠宁，他对鞠宁没有情感上的爱意。对穆远歌，他从未敢奢望过能有一个明晰的未来。因此，也就没有所谓配不配得上，给不给得起的考虑。而现在，正因为从未有过这种考虑，所以在面对孟微擎时，不存在某种关于家世出身的自卑。
可是，这种局促感却也让他极不自在。
但他也能感觉到，孟微擎并没有带着恶意而来，甚至，在转角处看见他时，孟微擎的眼里，带着一闪而过的暖意。
“我来，是想替我两个不成熟的女儿说清楚。江先生，我本人对你并无恶意，甚至刚才，你的同乡给我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让人惊讶也让人钦佩的你。”孟微擎是带着微笑说的。
江离城能够估计出孟微擎会听说什么，于是那种面对孟微擎的局促感也就大大地消逝了些。他邀请孟微擎进屋，坐在屋中唯一一张圆桌边的椅子上，自己三两下准备了简单的茶水，之后开口：“伯....”江离城其实是想称呼孟微擎伯母，但开口后猛然觉得自己没有称呼“伯母”的身份，于是又改口：“孟女士，您，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开口的。是想说....远歌，还....还是......”尽管没有了之前浓烈的局促感，但说到底，关于穆远歌和鞠宁，江离城深知自己没有能够站得住脚的地方。
果然，孟微擎的笑意收敛了，甚至皱起了那张美丽的脸上，好看的眉头。
“我的女儿们，是怀有使命的。”孟微擎慢慢开口，在斟酌用词，也在寻找合适的，能够让江离城知晓的程度。
“她们，生来就有必须要完成的事，这件事，这些事，必须由她们来完成。”
“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转圜的可能。”
江离城对孟微擎开口的内容有所预料，孟微擎口中“使命”，其实在他与鞠宁纠缠的这几年，早就有所察觉。以前他就有所怀疑，鞠宁有秘密，并且，这秘密让她背负着，很累。
“孟女士，你有想过她们俩，远歌和鞠宁，她们会累吗？因为这个使命。”江离城勇敢了一次，他开了口。无论是为了和他短暂相爱过的，那个天真美丽又干净纯真的远歌，抑或是，那个妖娆的，偶然能窥见一丝脆弱和深情的鞠宁。
孟微擎并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仇恨类似思念，江先生有所了解吗？”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孟微擎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崩裂。她突然感到疼痛，思念故人带来的疼痛，以及，被江离城戳中心事带来的狼狈。
江离城说：远歌和鞠宁，会累。
是的，孟微擎一直知道。
会累。
怀尘会累。
宁儿会累。
因为上一辈恩怨而卷进这场复仇之战的人，无辜的人，把明明美好且单纯的这辈子奉献给这场复仇的人，都会累。
孟微擎一直告诉自己，仇恨，就像思念。
绵延不止，无休无尽。
它日夜纠缠，让人无可抑制地被控制，被操纵。
直至生命终结，或者复仇成功。
这场纠缠不休的复仇之战，哪怕累，哪怕辛苦，甚至哪怕厌倦和疲惫，也必须坚持到底。
直到，敌人匍匐在地。
但这些江离城不会懂，孟微擎也不会承认自己被戳中心事的狼狈。
因为，她已经让她的两个女儿走上了这条复仇的不归路，就不能，中途下船。就不能，被外人窥见一丝疲惫，以防让敌人发现契机。
二十年，血光漫天。
已经无法用具体的事件或单纯的字句来表述这承载了二十年仇恨的重量，所以，一旦入局，就不可能退出。
孟微擎会让整个局成功，只会成功，只能成功，这就是她对自己两个女儿人生的交代。
入局，做事，最后全身而退。
“这些事江先生不理解，我不勉强。我的意思是，怀尘和宁儿有她们的人生道路，和江先生您，道不同。”
“我只是想让江先生明白，无论您过去和怀尘有无真正的恋爱，又或者和宁儿有过怎样的纠缠，对于我来说，对于我们孟家来说，我不会允许一家两个女儿与同一个男人有所牵扯，任何牵扯都不可以，特别是，”说到这里，孟微擎身体略往前倾，加重了语气：“特别是，这个男人，常年吸 du，用并不光明的手段，获取du 资。”
江离城的脸终究还是白了。
孟微擎趁热打铁：“孟家决不允许，我们家的女儿和瘾君子来往，无论是哪种交往方式，都，不被允许。”
走出江离城的屋子时，孟微擎猛然顿住了脚步。
她回头，拿出纸笔写下了可找到阿甘的联系方式，并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纸条双手递给江离城，又带了一丝最初在转角处见到江离城时的暖意地开口：“江先生，您一人帮衬整个村子不容易，这个人是我的司机，他有方法和你一起帮助你的同乡，请接受我的好意。眼见可怜之人，我也想助一臂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