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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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茫茫在S市市委党校的学员宿舍里,安欣木然地坐在床前。她的脑子像被抽空了,眼神呆滞空洞。她直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恨不能让这暗夜将自己吞噬。外面狂风大作,树影伸出邪魅的手,在风里抽疯一般,四散摇摆。
学员宿舍装修考究,布置得也很温馨,可这些在安欣眼里形同虚设。此刻一股无力感和深深的痛楚笼罩着她,使她觉得无法自由呼吸,只想将自己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似没听着一样,她一动未动。手机再次响起,直响到第三遍,她才拿起接通。
“老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在哪儿?”电话那头传来丈夫王思言的声音。
“ ……”
“咋了?”
突然,安欣“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流。
1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安欣已对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媒体工作产生了倦怠,她看不到未来的前景在哪里。
安欣从大学毕业就进入S城的日报社,一路从记者、编辑、部门主任做到了副总。前几年,S城的报纸、广播、电视合并成立了传媒集团,她这个日报副总也就贬值,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个干活的大头兵。尽管在这个行业干了这么多年,职业的危机感却时时伴随着她。她也清楚自己年龄不小了,论精力,还有对新鲜事物的学习能力,都拼不过年轻人了。更何况纸媒一天天地衰落,有路子的人都离开了,没路子的人也在暗中寻求机会。
可机会在安欣的词典里,从来不知道咋写。她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实打实地干出来的。她见过最多的是午夜一两点的S市,也常见到凌晨四五点上街清扫的环卫工人,而那个点正是安欣下班的点。每天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加上长年累月的白加黑,令刚四十出头的她,鬓角已爬上了白发,眼角的鱼纹尾也分外明显,脸色青灰,一看就是过度透支健康的样子。如果只是辛苦也不说了,每当看到她费心费力办出的报纸,在许多人那儿,还没有打开就进了废品收购站,她心灰意冷了,不由得质疑自己工作的价值。她也想离开了,可机会在哪儿?
一天,安欣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她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刘云,现在是市委党校办公室主任。电话中,刘云让安欣找个没人的地方讲话。
“这么神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我这边正忙着呢!”安欣催促他快说。
“我们学报的总编年底就退休了,你愿不愿意过来?”刘云直接挑明。
这也太突然了!安欣知道刘云所说的学报是份学术性的理论刊物,她都不想在报社干了,再去干杂志?还不一样是纸媒,有这个意义吗?安欣想回绝,话还没出口。刘云道:“你千万别拒绝,要知道,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来吗?我要不是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接着,他细说了这个岗位的工作要求,薪资待遇等等,让安欣考虑,尽快做个决定。
下班回家后,安欣把这事给王思言大概说了下,没料到王思言一听,说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去,你一定要去!”
“啊?”安欣不解,“那上班就远了,有这个必要吗?”
“那有什么关系,你要想到你还有两个假期呢!跟学生一样放寒暑假,那多自由!”
王思言兴奋得帮安欣分析去的必要,“你看,学报是份双月刊,对你来说玩着就把工作干了。再说你是总编,具体工作有下面的人干。你再不用像在报社那样常年上夜班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审稿、签版、开会、策划,你那工作我都替你累!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必须得抓住!”
王思言的一番话,安欣一品挺在理的。还别说看他吊儿郎当的,看问题还挺透彻。
第二天,安欣就把决定去的意思告诉了刘云。刘云支招让她在上面活动活动,他说现在争抢这个位置的有二十多人,跟她条件差不多的还有一人,后续就要看谁的后台硬了。
这可难住了安欣,她这辈子最不会做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可为了自己的事,赶鸭子也得上架!
2
安欣把自己的社会关系捊了捊,一个是市文广局局长郝东明,另一个是省委党校常务校长江文清,她只认识这两个职位还算是高点的,能成不能成,只能试试。
事不宜迟,她当即打电话过去。
“喂,郝局长,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安欣刚参加工作就认识了郝东明,那时他只是个普通小科员。两个人年龄相仿,工作来往多了,就处成了朋友,多年来一直相互走动。但自从郝东明升任局长后,安欣就很少跟他联系了,安欣觉得,现在的郝东明身上也带上了她不喜欢的官气,可再不喜欢,碰到事情还得找人家帮忙。
郝东明接到电话也感慨许久不见了,一阵寒暄过后,安欣把话题转到了党校的事上。郝东明一听,立马应承下来,让她回去等消息。
郝东明这边答应帮忙后,安欣又拨打了江文清的电话,号码还是十几年前存的,十几年来从没打过,没想到居然还能打通。
安欣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倒是江文清先说话了。他说这么多年了,没换手机号就是在等安欣的电话。安欣听出他在开玩笑,当领导的,脑瓜都好使,估计一打电话,就猜出了有事找他。安欣这边不好意思直接说,他也不问,只是叙旧,口里一声一声地老同学叫着。
其实,安欣和江文清只是大学校友,同系不同级,江文清比安欣高一级,他们真正相识,还是在工作以后。那时江文清是市委书记的大秘,安欣多次跟随书记采访,与江文清的接触也就多了起来。后来江文清提拔到别的城市任职,安欣跟他就再没联系。时隔多年,安欣再次联系江文清,连她自己都觉得唐突。江文清倒好像并不在意,他主动邀请安欣坐一坐。安欣顺水推舟,说道:“我来请客,地方你定”。江文清爽快答应。
江文清隔天就定好地方,给安欣发了位置。安欣按约定时间赶去后,江文清已经点好菜等着了。安欣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隐秘而寂静,除了她和江文清,整个酒店从一楼到楼上看不到有别的客人。
“领导肯赏光我已感激不尽,却让领导等我。”安欣一进来就赶忙表示歉意。
“你千万不要一口一个领导的,在这儿没有领导,只有同学,我们今天就是叙旧。”江文清热情地招呼安欣坐下,说道:“我们边吃边聊。”
江文清忆起上大学时的旧事,说那会儿就注意到了安欣,不过真正有所了解还是在工作接触以后。他提及安欣早些年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是写得极好。安欣对那篇文章没什么印象,再说都过去好多年了,难为他还记得。安欣一直在听江文清说话,时不时地回应一下,“现在不行了,谁还看报呀!”江文清看着她说道,“你还是那么漂亮,秀外慧中,只是憔悴了点,你的文章我还是喜欢看,只是现在看到的少了。”江文清主动提起一件事,说是他在安欣老家所在的一个县级市任一把手时,曾提拔过一个与安欣同姓的人,问是不是她的本家,听到安欣说不认识那人后,他显出些许遗憾。女性的第六感让安欣觉得江文清很愿意帮她,便趁此说出了党校的事。江文清一听说道,“小事一桩,我现在就打电话。”说着,即刻抄起电话给市委党校常务校长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后,安欣在一旁听得真切。江文清把安欣的情况在电话里简单介绍了下,重点提到是他的同学。那边当即答应,说是随后让相关人员与安欣联系。
至此,安欣说啥也没想到,她以为千难万难的事儿,在江文清这儿,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3
安欣要去党校的风,很快就刮到了报社。
一天,安欣正走进报社大楼,迎面碰到集团办公室的小赵。小赵叫了声:“安教授!”安欣没有回应,紧接着她又叫了声“安教授!”安欣疑惑,小赵平时都叫她“安总”,今天是怎么了?小赵直截了当说:“你都要去党校了,可不是应该叫你安教授吗?”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知道了!”
安欣意识到得赶紧去向集团领导说明情况。她找到集团党委书记把事情原委说了,希望领导能放她走。书记是看着安欣从一个走出大学校门的青涩小姑娘一路成长起来的,他为安欣能有个好去处而高兴,也请安欣放心,单位这边一定全力支持和配合。
这之后没过多久,安欣就接到了刘云电话,让她去趟党校。安欣问是啥事,他说,”当然是好事,你来就是了。“
安欣驱车过去后,先见了刘云,刘云又带她去了常务校长办公室。
安欣在市上开会时见过常务校长几次,校长姓王,五十出头,白净脸、偏分头,一身标准的机关干部装束。王校长与安欣客套了两句,说道:“没想到你跟江校长是同学呀!你跟郝局长也熟,他们都推荐了你。我们也做了下背调,大家对你评价都不错。今天请你过来,是因为学报前任总编上月底已走,想请你先帮我们出一期学报。”这个要求安欣没有理由不答应,她也意识到这是学校想借此考察她的业务能力,便爽快接受了任务。随后,刘云带她去见了学报编缉部的马小编,安排好工作,安欣就拿着厚厚一沓文稿返回了,这是学报即将刊印的新一期文稿,需要安欣再把把关。
时值年终岁尾,安欣在报社的工作本就一大摊子事,她只能抽空审阅这些文稿。在报社,她主要看的是新闻稿,理论稿也看,只不过报纸上刊登的理论文章一篇也就几千字,一个版也不到一万字,而学报上的理论文章每篇都在万字左右,且对质量要求更高。安欣用了一周多的时间,终赶在元旦过后一上班,将这沓二三十万字的文稿全部看完。从中她发现了几个问题:一是选稿,大部分文章明显质量不过关;二是有些文章观点论述不充分,需要完善;三是有些提法不准确、不全面;四是刊物栏目设置需要重新调整;五是刊物版式从封面到内页都需要改变,以适应当前的阅读需求;六是为保障刊物质量,需要增加外聘专业审读环节。安欣还细心地将每篇文章都做了修改,实在改不了的标注了换稿和问题所在。
一周后,安欣抽空去了趟学校,将这厚厚的一沓文稿交给王校长。王校长只看了最上面的一篇,就面露喜色地说道:“看来我们真没选错人,这一看就是行家。”安欣还跟王校长谈了她对学报总编这个岗位的一些设想,他全部表示赞同。
有了王校长的支持,安欣对自己主持的这期校刊,倾注了全部心血。她让编缉部重发了征稿启示,同时主动打电话向多位名家约稿。稿件重新组齐后,她又全部仔细过了一遍,总算基本达到了她的预期。接下来,安欣联系设计人员,从刊物封面到内页版式,全部重新设计。她将自己的想法多次与设计人员沟通,最后基本敲定了几个样式。她还写了新一期的卷首语,将这些发给校长,让学校领导层定夺,很快也得到了一致通过。紧接着,安欣频繁地跑印刷厂,她从早到晚接连好多天都盯在那儿,不放过任何一个环节,从纸张运用,到色度调整,她亲力亲为,直到一捆捆的新一期刊物全部印出送往学校,这才舒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安欣忙于学报的事,对报社的工作有所懈怠,背地里她就听到有人说闲话了,还有人说她两边拿工资。对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安欣一笑置之,只盼望着自己能早点调过去,这样才能堵住说闲话人的嘴。
但她后来才听说,市上早在一年前就出台过一个文件,说是因为机构改革,工作调动一律暂停。何时解冻,只能等市上通知。安欣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一等要等到猴年马月,她怕这中间会有变数。
4
新年过后不久,党校那边放寒假了。安欣也只得收起自己的担心,好好在报社这边上班。半个多月后,就到了春节。
节前,郝东明就暗示安欣趁过节去给领导拜拜年,他还热心地替安欣打听到王校长家地址。安欣一想到要拎着礼品去领导家就犯怵,一来从没给领导送过礼,二来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好。她听说现在一般的礼品根本拿不出手,送礼还不能送得太明显,既要让领导高高兴兴收下,还不致于为难,她实在学不来这一套,索性作罢。
好在过完年党校那边一开学,就跟集团这边商议,先让安欣过去上班,等机构改革解冻后,再办理调动手续,集团这边自是没意见。
安欣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过去上班,之前她还担心,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去党校上班的第一天,安欣还是自己开车去的,她没有坐学校的通勤车,考虑到自己没正式调过去,还是不要招摇为好。
安欣报到后,刘云把总编办公室钥匙交给她,带她去看了办公室,又去见了各个部室负责人。中午吃饭时,刘云过来叫她一起去,“走呀,你已经是我们这儿的人了,跟我们一样,只不过还没办饭卡,先用我的。”安欣觉得也是,调过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就随刘云一起往食堂走去。路上刘云绘声绘色地介绍着食堂的饭菜,说道:“会让你挑花眼的,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的,好吃的实在太多了,只怕你没肚子。”
来到食堂,安欣一看这是单独的一栋楼,整栋楼的一层全部作为用餐区,中间用屏风做了许多隔断。饭菜品种之多确实如刘云所说,比S市行政中心的都丰盛。她跟随刘云取了餐正找坐,碰到了王校长,王校长招呼她一起坐。王校长对安欣主编的这期学报赞不绝口,他要求安欣再加印一万册,要将学报送到每个学员宿舍和学校每个办公室,老师和学员们要人手一册;市上的四套班子主要领导也要人手一本,还要安排专人给领导送去,要让市领导看到学校的工作。安欣接到任务立即打电话给印刷厂,让再加印一万册。
饭后走出食堂,安欣老远就看见在党校参加干部培训的集团总编孙丰。孙总刚吃完饭正在校园里遛弯,她也看见了安欣,急忙招呼道:“安总!”安欣走近后孙总热情地拍着安欣后背说道:“你让我们都羡慕死了,平级调动,收入比在报社还高出一倍多!哦呦,你咋这么好运气!你不知道,你这一走,对集团上下的军心大为动摇!”
孙总是从H省的Q市调来的,安欣曾跟她出过一次差。孙总喜欢逛街,那次安欣陪她逛了半天就吃不消了。孙总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袋子了,却依然逛得有劲。安欣想遛又找不到借口,正巧她在外地的一个学生说要来看她,这才借故先走了。对于孙总这人,安欣一直摸不透,她看上去和霭可亲,却总觉得让人无法亲近。
听孙总说出羡慕的话,安欣也就实话实说:“孙总,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这只是先过来上班,还没办正式调动手续,工资也还是报社发,我到现在没拿过党校一分钱。”
“知道,知道,你能来党校,多好呀!我才来培训几天,就觉得已是逃离苦海了,总算是不用天天看稿上夜班了!“”孙总说时一脸的羡慕。
告别孙总后,安欣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刘云当初说时她还不想来,真傻!没想到这份工作这么惹人羡慕,更没想到是,她这么容易就获得了这份工作。
中午吃过饭,大家都休息去了。党校因为远离市区,学校为中层以上人员,在办公室配了床。安欣头一天上班,自是没带个人生活用品,刘云告诉她可以到茶水间去休息一会儿。
安欣找到茶水间,见是挺大的一间屋子,咖啡、茶、瓶装水等各种饮料应有尽有。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大圈布艺沙发,安欣坐上去,不软不硬刚好。早上报到后,刘云已带她参观过学校的健身房、瑜珈室、游泳馆、图书馆、大礼堂……党校因是异地搬迁新建的,整个校园占地面积好几百亩,所有设施、配置在整个S市都是顶级的。安欣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想到孙总刚才艳羡的目光,这才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5
下午两点一上班,安欣接到王校长电话,让去他办公室。
一进去,王校长看了她一眼说:“出事了!”安欣有点懵,楞怔在原地。王校长拿出一本放在他桌上的学报,翻到一页指给她看,安欣凑近一瞧:某位领导人的名字错了一个字,“近”写成了“进”。安欣一下子吓得僵在了那儿,她知道出这种错误非同小可,此前就有人因为弄错领导人名字,被撤职、处分。
安欣手心里冒出了冷汗,她责怪自己怎么就没看出这么明显的错误?王校长铁青着脸说道,“有人举报了,刚接到省委宣传部电话,责令学报停刊整顿!”
这个消息无疑晴天霹雳,安欣只感到手脚冰冷,四肢僵硬,刚刚她还在云端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忽地就从云端急速坠落下来。
几个副校长、办公室、人事处负责人都被火速通知到会议室开会,大家个个神情肃然,安欣作为唯一的非正式人员列席了学校的党委会。会后,众人分头行动,安欣与王校长、刘云一起赶往市区,他俩去找市上主管领导汇报情况,安欣去省委宣传部拿停刊的纸质函件,同时报送市委宣传部。
大家本以为这事给个停刊整顿也就过去了,过段时间申请复刊就行了,却没料到此事没那么简单。
从市上回到学校后,王校长坐在办公室闷声不响,已戒烟许久的他主动问刘云要烟。点上后,他抽了几口才说道,“你们猜出是谁举报的吗?”候在他办公室的班子其他几人都摇头。“是老崔。”大家一听都惊诧不已!
安欣从他们口中得知老崔就是前任学报总编。大家都疑惑,已是退休的人了,他为何要来这一出?怎么说他也是学校的老人,而且这份学报从一创刊他就在这儿干,无论怎么说,他应是对学报有感情的呀,就算有错,他怎么能自己跳出来举报?
令安欣疑惑的是,这个错出得让她不解。她仔细地回忆看稿时的情况,这篇稿她看过多遍,而且觉得是此期刊物中写得最好的一篇,难道真是自己疏忽大意没看出错来?如果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学报停刊,那她不仅要承担责任,在党校怕是也没法待了?想到这儿,安欣只觉得头皮发麻。
王校长一脸阴沉,他让安欣与马小编赶紧将已发出去的学报全部收缴上来,还要做好统计,发出多少份,收回多少份,这个工作一点也不能耽搁。
安欣是干报纸的,知道公开发行刊物出现重大差错,必须全部回收销毁。安欣与马小编马上行动,在学校其他部门工作人协助下,将已分发到几百个学员宿舍,几十个教职员工办公室的学报,一份份收缴上来。安欣与马小编仔细核对,统计登记,直忙到晚上十点多了。王校长打来电话说给安排了学员宿舍,叫安欣晚上别回家了;马小编在学校有员工宿舍。俩人都累得不行,分别后各自回去休息。
安欣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学员宿舍,这才感到两条腿又酸又痛。她坐在床上,想着这是她来党校上班的第一天,早晨还阳光明媚,从中午开始就突然变天了。而此时外面的天气也好像要应和她的心境一样,只听得雷声滚滚,风雨大作。
从得知停刊后,安欣就一直憋着一股劲,每件事都尽心尽力去做。虽没调过来,她已把自己当作这个单位的正式一员了,更何况为了这期刊物,她前期付出了大量心血,现在突然宣布停刊,接下来将会如何,她也不知道。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脑子生锈了,连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也或许是太累了,她没了思维,坐在床上一直发着呆,既期望这暗夜赶紧过去,又怕明天会到来。但无数个为什么还是会不时充塞进她大脑,她感到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安欣没有反应,直到响了几遍她才反应过来。
这一天,她一直在坚强面对这一突发状况,她怕看到别人责备的冷眼,怕有人看她笑话,怕有人会说:怎么她刚一来,刊物就停刊,她是个灾星吗?
王思言的电话打来后,只一声“老婆,咋了?”安欣顿时崩溃,一天来压抑的情绪一下子有了释放的口子,她哭着把突发的情况讲给王思言听,尽管心里还是难受,哭诉完后已觉好了一些。
6
第二天一上班,学校按照停刊整改工作要求,开始倒查责任环节。
在学报印刷之前,负责向印刷厂发排稿件的是马小编。这是位还没成家的小姑娘,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学报已经干了几年,工作一向严谨认真负责。打开她的电脑,找到发排前的备份定稿,看到同样的地方出现同样的错误,再查作者原稿,同样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错误。这就奇了,有谁还会将正确的改错呢?再查找修改记录,最后一次稿件修改记录显示是马小编,但时间不对。马小编说,这时已经定稿了呀,而且是安欣定的稿,她怎么可能再次修改?
王校长让马小编回忆下老崔退休后有没有跟她联系过,马小编说前两天老崔来过学校,拿走了一份新出的学报。
“他有没有说什么?”王校长问。马小编摇头。
王校长责怪马小编不该让老崔拿走学报,他拿白眼瞟了一眼马小编又问:“老崔来后你有没有走出过办公室?”
马小编想了想说,“我去过洗手间,想着就一会儿,就没锁办公室,回来后也没发现有啥不一样。”说到这儿,马小编似乎恍然大悟,“该不会是趁我出去的功夫,他动了我电脑?”
王校长立马通知技术人员调监控。大家都守在监控室盯着屏幕看。画面里出现了老崔,他拿着钥匙打开他原来所在的总编办公室门,一会儿出来走到对门的马小编办公室,拿走一份学报,又回到总编办公室。一会儿后他又出来走进马小编办公室,此时的马小编正好去了卫生间。老崔走近马小编办公桌,在她电脑前动了下,很快他又离开。
证据确凿。几个人都气愤地骂了声“WBD!”“HD!”
大家都觉得既然事情已经查清,该谁承担的责任谁来承担。但后面发生的事情远没大家想得那么简单。
紧接着,王校长被纪委叫去谈话,说是有人写材料举报了他。临去纪委前,王校长让安欣按要求写出停刊整改报告,写好后他要审定。
安欣从没写过整改报告,但也得硬着头皮写。她写了一上午,等王校长回来后拿给他看,王校长不满意,安欣又按照王校长意思修改了几遍,直改到下午才算基本定稿。这份报告要加盖学校公章,以文件的形式上报有关部门。做完这些工作后,王校长把安欣叫到办公室,说是有话要跟她讲。
安欣预感到王校长要跟她说的不会是啥好事,她看着王校长,紧张又焦虑。王校长倒也直截了当:“学报停刊了,鉴于此,你就暂时不要来上班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你还没正式调来,后续需要时再通知你过来。你看好吗?”
安欣一听,心里难受,但又不能说啥。王校长说得没错,学报都停刊了,她还在此待着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出了王校长办公室,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瞬间袭来,安欣觉得头重脚轻,她默默走出办公楼。下楼后,她回望了一眼那栋高大气派的大楼,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就像坐了一场惊险刺激的过山车,让人头晕目眩,心惊胆跳,透不过气来。
7
返回途中,安欣开着车,走错了好几个路口,上高速后本来要在下一个路口下,她又开过了,只得顺着那条道继续往下开,最终多跑了二十多公里路才回去。
安欣一到家只觉浑身乏力,倒头就栽到了床上。她再一次想起去党校的前前后后。前面太顺了,只江文清一个电话,她就不费吹灰之力,去了别人挤破脑袋都想去的单位。而往往事情太顺并不好,不是有句话吗,“福兮祸之所伏”。她怪自己还是大意了,这次停刊事件,就表明了有人不愿让她去,人家已经挖好坑等着她往里跳,而她又没躲过,现在掉入了坑里,谁还能救她?
安欣在家躺了好几天,心烦意乱。这个时候,报社人都知道她去党校上班了,而党校这边又让她暂时不要去了。工作这么多年,安欣从没像现在这么清闲过,可这种清闲她宁可不要。她成天沮丧着脸,什么都不干,什么也不想干。起初那些日子,王思言还好言相劝,陪她看电影、去郊外散心,想法开解她,十来天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王思言也就不再管她了。
安欣感到无聊。她想着都这么些天了,学校那边不知什么情况?也没人给她打电话?学校总不至于让她无限期地等下去吧?好几次,安欣都想给刘云打电话问问,又觉得不妥,万一打得不是时候,还是发个微信问一声,字打好了,又取消了没发。安欣安慰自己,不能太心急,再等等。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学校那边还是没消息。安欣真得着急了,就是停刊整顿,正常情况下十天半月也能复刊了,学校怎么还没消息呢?这次她专门挑周末的时间给刘云打了电话。
刘云电话里把这段时间学校的情况大概跟她说了下。学报停刊整顿后,王校长作为校刊主管领导,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参与编缉工作的马小编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安欣虽然参与了编缉工作,但并没有在校刊上署名,也不属于学校正式员工,所以安欣没有任何责任。安欣一听气愤地跳了起来,“这太不合理了,明明是老崔搞的鬼,该处分的也是他呀!”刘云说,“老崔已经退休了,校刊上又没有老崔的名字,打板子只能打到学校身上。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好过。”
挂断电话后,安欣心情愈加沉重,没听到这个消息前,她只是觉得百无聊赖,现在听到有人因为这事受到了处分,她感觉比自己受到处分还难受。这个错误真是不该呀!可谁能想到临到印刷的稿件会让人动了手脚,这个可恶的老崔,他到底想干什么?
8
在家闲待了两个月后,安欣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又一次打了刘云电话,刘云告诉了一个令她更难接受的消息:“老崔回单位上班了!”
“什么?他不是退休了吗?怎么可能?”安欣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云说是老崔不停跑纪委告状,说了很多不利于王校长的事,具体有哪些,他也不清楚。老崔还言之凿凿,说这个学报只要让他干,保证不会再有停刊整顿的事。言下之意,除了他,谁干都会出事!
“为什么这样的人品学校还要让他回去?再说他已经退休 ?”
“是呀,问题就出在退休上。因为他不想退休,私自改了好几次年龄,被组织部门查了出来,就按他最早登记的年龄让他退了。他心怀不满,认为是学校搞的鬼,是学校让组织部门查了他。他不想退,最主要的原因是舍不得学校的待遇和高收入。再说,这些年他从学报捞了不少好处,听说私底下问作者索要改稿费,收了不少钱。”
“明知他是这样的人怎么还让他回去,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听说老崔告的不只是王校长,还有市里某位大领导,也许有什么把柄抓在人手里吧,所以这人才敢这么嚣张,现在学校已经把他返聘回来上班了,让他编校史,学报暂时就不复刊了。”
“啊……”安欣听到这里心下一沉,半年的忙碌、憧憬,就这么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成了什么世道呀?原来看似堂而皇之的事,暗地里竟藏着如此多的卑鄙丑恶。可她凭一已之力奈何得了谁?安欣只叹自己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这些年只顾埋头做事,把自己也做傻了。
可她总不能就这么在家闲着呀,她得去上班了,还得回报社。
她先给集团党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把情况说了下,表明意思,党校已经去不成了,她要回单位上班。集团书记替她惋惜,但也明确告知她,以前的职位已经有人了,再回来上班,就得接受别的岗位。安欣说,她知道了。
9
安欣回到报社从走上台阶进入办公楼那一刻起,已感到今时不同往日了。
大家看向她的眼光都是冷冷的,似有千万支剑在刺向她。她回避着大家的目光,知道此时的她,在大家眼中已成为一个笑话,一个离开了的人,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她被分配去写社论和评论员文章,保留副总级别,但待遇没了,也就是说她只有一个空衔;办公室也做了调整,被分去跟另一名老员工挤一间办公室。这些变化,让她难受,但谁让她成了一只落水狗,谁不想踢她一脚,或者朝她扔块石头。现在的她,只有夹着尾巴做人。
安欣写社论和评论员文章后,才知道她真正的痛苦才开始,她的骄傲也就是从那时被抹去了。
按行业规矩,只有逢到重大活动或重要新闻题材才配发社论或评论员文章,这不是自己随心所欲想写就能写的。写前要向集团总编汇报选题,经同意才可撰写,写完后还要提交有关部门审稿。有好多次,安欣提交选题后,孙总一直不给回复,她跑去问,孙总就说忙得没顾上看;还有,她写完后,原因不明地就不予刊发了,起初她还去问值班总编,次数多了,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值班总编也得听集团总编的,人家说发不了就是发不了。这还不算什么,有好几次需要为重大活动配发评论员文章,她得去找记者索要当天在活动现场的重要材料,如果记者给不及时,她这边就搞得很狼狈。就像战士上了战场,手里却没枪,你让他去打敌人,他就是作战能力再强,也难免会被打死。为这事,安欣去找主管采集中心的主任,让她给下面的记者交待一下,这位自己曾经的部下,对她说话也敷衍起来:“哦,我问问记者,材料没给你吗?也许记者忙得没顾上吧……”
还有,单位里许多曾经一见面就热情打招呼的人,现在迎面碰上就跟没看见一样,头昂得高高得就过去了。尤其那个小汪,以前安欣换办公室,她又是打扫又是搬运,都不让安欣插手;安欣及家人住院,她跑去探望不说,还时不时跑过去帮忙;平时她一声声“安总”叫得极为恭敬,私下里挽着她胳膊亲得像姐妹一样……而现在,你跟她说话,她眼皮都不抬一下,见了你,鼻子里还冷哼一声……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那天,安欣作为职称评审专家组成员去宣传部参加一场职称评审会。评审中,与会人员就提交的评审材料发表意见,其中一人明显不符合条件,安欣提出了反对意见。但集团总编孙丰作为专家组成员之一,跟安欣提出了不同意见,在她力主下,那人还是给通过了。散会后,大家都守在电梯口等电梯,安欣主动走上前去跟孙总打招呼,孙总没有回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还把眼睛瞥向了一边。这尴尬的一幕令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安欣当场窘在那儿,电梯来了,她没有进去……
以前,安欣听过朴树的一首歌,叫《平凡之路》,里面有句歌词: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
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
才是唯一的答案
……
这首歌,安欣喜欢了很多年,她喜欢朴树的朴素真诚,现在这首歌不经意间就会时不时地回荡在她耳际,当她失去一切重新来过后,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听歌者了。
10
看清楚自己的现状后,安欣不再纠结于别人对她的态度,她埋头干着自己的工作,好不好她都尽力去做,于困境中像只野草野花,奋力挣扎着。
生命之花半年多后,安欣蓦然发现她已完全适应了现在的工作。报纸、广播、电视的各栏目负责人也开始主动向她约稿,她的名字、文章在各大平台都能看到、听到,安欣好像又找到了职业的存在感,只是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去追寻工作的价值和意义了。
有天,安欣正忙着赶写一篇文章,接到了江文清电话,江文清问起她的近况,安欣如实相告。江文清说,其实他早听说安欣回到了原单位,他当时想帮她却又无能为力,因为这背后牵涉的事情有些复杂。安欣理解也很感谢江文清对她的帮助,听到江文清即将离开S市调到别的城市任职,安欣也祝福他。
时间一晃已是两年之后。
安欣于一个午后接到刘云电话,说王校长调离了,老崔也回家了,学校换了新校长,学报打算复刊,还想请安欣过去任总编。安欣早已没了要换工作的念头,她微笑着说道:“感谢邀请!不过时过境迁,我不想再去了。再说我年龄大了,你们应该选择更年轻更合适的人选。”安欣拒绝后,刘云连续几日又给安欣打来电话请安欣不要拒绝,最后一次说着时,还将电话转交给现任校长跟她讲话。校长言辞恳切,安欣听着感动,但她还是婉拒了校长的邀请。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但时间流逝过后,已回不到当初了。经历从高处跌落低谷的打击,感受过人性的复杂和真实之后,安欣已接纳了生活的残酷和现实。曾经的她会因他人的褒奖而开心,也会因他人的漠视而伤怀,而现在,她觉得能有份踏踏实实的工作,能好好地活着就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