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过招
01
鄂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一个小镇，小镇有一个地方叫响板溪。响板溪听起来像是一条河，实际上是一条街。街的两边分别住着王姓和肖姓两家人，王姓住东边，肖姓住西边。小镇自古出产一种叫富硒党参的中药材，王肖两家因为种植和销售党参起家，逐步成为势均力敌富甲一方的两个大财主。
因为同行生妒忌，王肖两家从明朝末年开始就明争暗斗，不停的过招。在一招一招的较量中，不断地此消彼长，也不断地促进当地药材市场的发展。如此这般，大概经历了十代人，两家的实力也不见有什么悬殊。王家号称从响板溪到县城，100多公里不走别人家的路，不住别人家的店，目之所及都是自家的地。肖家号称其银两要十驾马车拉。两家的名号在江湖的影响力不相上下。
转眼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王肖两家都换了新把头，王家的把头叫王有财，人称王百万。肖家的把头叫肖楚雄，人称肖万贯。这王百万和肖万贯两人都不是善茬，玩起明争暗斗来，一点儿都不比他们的祖辈差。同行是冤家的俗语传承到他们这里，并没有发生例外。两家表面上风平浪静，各做各的生意，一派相安无事的样子。路上偶遇，一个拱手鞠礼，一个摘帽回敬，彬彬有礼。但是在党参生意上，他们一直暗中较劲，恨不得一口吃掉对方而后快。
02
别看那王百万枯瘦如柴，却是一个爱江山也爱美人的主。他在县城里开的一家“百万客栈”，专门经销中药材，由大太太全权把持。他的100多公里几千亩参地分为三大片，由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分头把手，全权经营。庄号总部有勤杂长工一百多人，生意上日进斗金，供他潇洒的耍牌、听戏以及玩女人。
和王百万比起来，肖万贯要低调很多，虽然家里同样是车水马龙，可他事必躬亲，亲自上阵。加上他的精力正专注于培养教导小公子肖剑，生意场上不像王百万那样八面玲珑，表面上看，没有王百万吃得开。但是他在药材质量上一直把关很严，所以，那些比较诚实的药材商人更喜欢和他打交道。
每年的交易季节到来以后，王百万和肖万贯表面平静的背后，总是免不了掀起阵阵风浪。初秋，党参开始进入收获的季节，外地商人也陆陆续续进驻响板溪。因为接待外地商人，街上热闹起来。田间地头采挖党参也热闹起来。这个时候，王百万和肖万贯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找一个公开又舒适的地方玩牌喝茶，等待党参商人上门洽谈。
每年的大客商几乎都是入住街东头的“板溪客栈”，这个客栈的老板娘性格开朗，接待周全，还吼得一嗓子好山歌，所以每年都是王百万和肖万贯他们的首选场所。这天上午，艳阳高照。王百万和肖万贯正在“板溪客栈”玩牌，门外突然传来山歌声：
“情妹住在，响板溪嘢，又卖豆腐，又卖X嘢……”
老板娘听见歌声，迅疾站在客栈门口回到：
“客嘢，管她卖么子，坐嘢。茶在灌里嘢，灌在灶里，你自己倒嘢。”
原来是一个重庆商贩，脚还在街上的石板路上，就开始冲老板娘喊山歌，虽然语句粗野，但因为是约定俗成的山歌，抒发出来的是醇厚和爽朗。老板娘不温不火，自然流畅的应对，温馨得体的回答，令商贩感到既惭愧又舒心，喊了两句就不得不把自己的粗野收敛起来。
“老板娘生意兴隆啊！”
“全靠你们这些老板关照。二楼为您准备了上好的房间，我带您上去。”
王百万和肖万贯都认识这个唱歌的商贩，他来此地采购党参已经不是三两年了。
按照惯例，如何接外商的单有两种选择。一是客商自选卖主，他们自己愿意谁就是谁。虽然采用这种方式的多是一些新买家和小买主，但也比较公平，两家接单基本持平。二是由王百万和肖万贯主动认领客商约定订单，主要是像刚到客栈的这位重庆客商这样的老客户大订单。这时候的王百万和肖万贯往往是佯装互相谦让，你叫我领回去，我叫你领回去。最后是一起玩牌的老友们东拉西扯绕弯子，绕到观点一致的时候就指定一家的伙计来带客商去庄上。这种方式在过去，往往是王百万家接单多。虽然指定的单数差不多，但是不知道被指定到肖万贯家的客商是怎么回事，明明肖万贯的党参质量要好，叫价相当甚至要低，他们不是说质量不好，就是说价格要再低一点，总之是敷衍一阵就起身去了王百万家。
面对今年的第一个大客商的到来，王百万和肖万贯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在打着各自的算盘。
“老肖，你去和他谈吧。”见老板娘领着客商上楼了，王百万瞧了一眼肖万贯，看着手里的纸牌，说话的时候，嘴里叼的香烟都没有拿下。
肖万贯不会忘记，去年是自己认领了这位重庆客商。可是去年自己叫价40元一斤，这位却硬是去做了王百万的48元一斤的生意。他往楼上看了看，同样看着手里的纸牌回答到：“你去谈吧。他去年就是在你家做的生意。”
王百万迟疑了一会儿说：“今年我叫价是60元，你呢？”
肖万贯立即接话：“我今年的质量是历年来最好的，个大条直干湿度适宜。要叫价70才能不亏。要不你也叫价70？”
“不，我的质量确实没你的好。就60了。你的价高，让他去你那里？”
“不，去你那里吧。他去年就对我的价格不满意。”
一推二就之间，加上几个牌友扯边腔，最后客商落到王百万家。王百万打发跑堂下人领了客商去看货，这边玩牌照旧进行。
大约过了一支烟的工夫，跑堂的就回到王百万身边，在他的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王百万立刻脸色铁青，手中的牌都差点掉落地上，他吩咐跑堂的下去以后，干咳了两声才恢复镇静，一边继续玩牌，一边不时用余光观察肖万贯的神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打不好牌，又连输了三局以后，起身说回家吃午饭，径直走出了客栈。肖万贯最后一个起身，在门边和老板娘会心的笑了一笑。
肖万贯到家的时候，账房先生正在和儿子肖剑一起拨弄着算盘和账本。肖万贯显然知道重庆客商来过了，生意谈成了：“下单多少？有没有把去年的损失抹平？”
“哈哈，一下子下单30吨。毛利420万，红利大概240万。”账房先生显然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单是去年一年订单的5倍多啊。”
肖万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说：“这才是个起步，看来我们也不是做不好生意。哈哈哈。”
肖剑二十岁了，在省城读书。这几天正逢暑假，赋闲在家，他除了认真准备接下来的考试，也抽空帮着打点生意。见到这次的订单这么轻松搞定，觉得很离奇，就想向父亲问个究竟：“爸爸，以前不都是我家接的单跑王伯伯家去么，今年他家的跑我家来了，这风水怎么转的呢？”
肖万贯略加思索以后才回答儿子的话：“你专心学习本事，准备好考试，争取考个功名为我肖家光宗耀祖。生意上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们是诚实守信的生意人，但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这次是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治一治他那些小人行径。只要他知道收手，不再做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我也不会再用这一套的。”
原来肖万贯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家的党参质量好价格低却留不住商客？有一次去县城，经过王百万的四姨太的地盘时天就黑了，肖万贯就近住店歇息，没想到这店正是王百万的四姨太在经营。肖万贯年轻，敦厚，帅气，又很健谈，很快就和四姨太有了共同语言。当晚他就从四姨太口中得知，王百万过去这些年的经营全靠给客商大额回扣，同时还使暗招，比如贬损肖家的货不地道，还用硫磺熏过等等。
四姨太并不知道和她扯白的这个人是肖万贯，肖万贯也不漏声色。回到店铺以后，肖万贯想出了一个在“板溪客栈”老板娘那里下功夫的大招。他拿出10万元放在老板娘手中，其中一万元作为老板娘报酬，其余的由她去找客商拿订单。每做成一单，再给老板娘500圆手续费。不知道老板娘是怎么出的招，肖万贯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招会有这样的好效果。
03
过了销售旺季，两家都在忙着算账平账，估算全年收益。肖万贯家的账房先生几笔大账一算，就爽快的公布了喜人的数字，纯收入3288万，十几个大单全被拿下。王百万家东算细算也只是接了一批芝麻小单，收益不及肖家的百分之一。王百万左思右想，怎么也服不了这个输，咽不下这口气，一个更加阴狠的报复计划在他的脑壳里形成。
响板溪的西边靠山脚位置，长期流淌着一条溪流，水流不大但是从不干枯，清澈明亮的山溪水不温不火，年复一年不舍昼夜，冲刷着小溪中的一块大青石，流水在大青石板上发出悦耳的鸣响，恰似琴瑟和鸣，缠绵悠长，不知道是流水在冲击青石板还是青石板在阻挡溪流水。小溪周边是茂密的油竹，参天的大树，还有飘着花香的药材植株，天然的绿色屏障使这里成为一个理想的露天洗浴场所。盛夏日落时分，这里除了归巢的雀鸟，听不到任何响动。庄户人家的堂客和姑娘们趁着最后一点儿自然光亮，坐在青石板上裸体洗浴，除去一天的疲劳，也聊聊家常。此刻这里只有流水潺潺和美女如玉，完全没有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
党参收获之后要及时整地，以便按期种上反季节的蔬菜。肖万贯和账房先生在烈日下查看了一天的整地情况，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吩咐账房先生先回家，自己还想在月光下理一理满脑子的生产销售思路。他边走边想，怎么和王百万联合起来，把党参生意做大做强，不能像现在这样下去了，长期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毁了这个品牌。
走到西边山脚的时候，天色只剩下最后一点儿自然光亮了，能听得见在山脚的溪水边洗澡的女人的说话声，以及悉悉索索的泼水声。肖万贯对这些都置若罔闻，继续漫步思索着。
“哎呀，大姐你好坏。老说我的屁股大，我都没有说你的MM圆呐。”
“四姨太莫生气哈，俗话说屁股大好生娃，大太太是夸你呢。”
溪水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肖万贯停下了脚步。他想起来了，那是王百万的四姨太的声音。这声音唤起了他想去看个究竟的欲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调整了一下情绪，轻轻的把挡住视线的油竹叶拨开......
自然光亮实在是太微弱，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声音很甜，一定是四姨太。他没有灰心，他想要看个明白可怎么也看不明白......
就在这时候，肖万贯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住了。他明白此地是没有鬼的，一定是人。此时此刻被人抓住这一幕，最好不要声张，他没有吭声。回头看见王百万正按住自己，也没有声张。他俩同时静静地退出油竹屏障，默默走出半里地，到了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王百万先说话了：“你自己说吧，怎么弄？”
“什么怎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了好不好？那可是我的大太太和四姨太，白看吗？要张扬出去吗？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你在肖家的老大地位还要不要？”
“......”
“这不是讲价还价的事情，一万两银子，此事就此打住，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万两？那可是我全年的进账。”
“我不管你的帐。我再退让一步，为了你还继续做生意，从明年开始每年付我两千，五年付清。先给我打一个一万两的欠条。可以吧？”
知道是美人计又如何？肖万贯自知理亏，为了自己的颜面和今后的生意，不得不立下了字据。王百万拿了字据，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04
“偷窥事件”弄得肖万贯很没有脸面，自那以后他更加低调处事，处处让着王百万。王百万占尽了便宜，凡是长脸的事情都归他做了，他不仅在场面上出尽了风头，生意上也仍然是小算盘打圆了，小伎俩用尽了，搞得肖万贯名气大打折扣，生意一落千丈，感到抬不起头。
好在肖万贯的小儿子肖剑挺争气，考进了黄埔军校。前不久他来信说，因为参加北伐表现优秀，已经被提拔为营长，最近将带媳妇回老家完婚，又重新燃起了肖万贯的希望。在紧锣密鼓张罗肖剑的婚事的时候，肖万贯没有忘记给王百万送去一份红帖子。
王百万接到帖子以后，心里的滋味怪怪的。他姨太太虽然多，可只生育了两个女儿。四姨太生的小女儿也和肖剑一样，在省城里读完书之后去了南方，但不知道具体的信息。她比肖剑只小两岁，按理说也该是完婚的年纪了。
响板溪出了黄埔军校的高材生，还有赫赫战功，不亚于是天大的事情。一时间舆情向着肖家一边倒。大婚这天，除了喜庆的场面盖过历史，官府达官贵人，乡绅贤达，还有大小土豪，接到帖子的，没有接到帖子的，都来贺喜了。
王百万带着大太太来到现场的时候，新郎新娘还没有到，据说是山区的路面差了一点，车辆行进较慢。肖万贯在院门口迎接客人，见到王百万到来，立即上前拱手相迎：
“王兄光临，蓬荜生辉。里面请坐。”
“恭喜肖兄，贺喜公子喜结良缘。”
说话间新人车辆已到门前。当伴郎伴娘领着新人走过来的时候，王百万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娘是小女玉儿。肖万贯也同样诧异，他事先也不知道新娘就是玉儿。他在想，这事情怎么给王百万解释呢？
按照当地的习俗履行完仪式以后，新郎肖剑主动讲了一大段话。他说他和玉儿青梅竹马，一同在省城读书，又一同参加了社会活动，是有文化有思想主张的新一代。当初就是想给双方父母一个惊喜，没有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请双方父母别往心里去等等，还说他们正在进行一个全新的社会活动，现在还不能明说，只能告诉大家，是为全天下劳苦大众服务的一个活动，以后可能还需要大家的支持和帮助。
听了肖剑的话，王百万和肖万贯都没有理由说什么了，但是在入席就餐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互相较劲。
肖万贯对王百万说：“亲家呀，恭喜你女儿找到一个好女婿。”言外之意是夸自己的儿子能干，玉儿跟着享福了。
王百万想都不想就回话了：“今天是在你家庆贺，应该恭喜的是肖剑找了一个好媳妇。”言外之意是能找到自己的女儿做媳妇，是肖剑的福气。
05
世事无常，就像日月星辰的轮回。肖剑的返乡完婚，把响板溪的风水彻底吹向了肖万贯一方。两家的生意照做，但是肖万贯的生意越做越大，顺风顺水，王百万的生意却像是被鬼拉住了，怎么也做不起来。
肖万贯找到王百万商量说：“我们两家是不是合并到一起经营？我们的儿女都在一起了，本来就是一家人了，再斗来斗去没意思了。”
王百万说：“那可不行。王家是王家，肖家是肖家，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去。你能将王家写进肖家族谱么，即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
谈不到一起，只好继续各做各的生意。王百万的心眼小，怎么也看不惯肖万贯胜出自己。党参生意做不过肖万贯了，他就打起歪主意来，四处打听有什么来钱较快的门路。
还真是猫有猫路鼠有鼠道，王百万不知什么时候与县太爷有了交往，这县太爷又不知道从那里搞来一批享福膏，低价给了王百万。王百万指望这批享福膏能发大财，就想拉回响板溪库存一段时间再出手。
王百万来到肖万贯家，酒足饭饱之后，王百万把与县太爷做的那笔生意告诉了肖万贯，并说：“我今天来就是和你商量，想把你的仓库借我存货。你也知道，我这几年生意没做好，存货倒是不少，把仓库占完了。你的生意顺利，卖完买完，仓库很多都是空的，借我用半年时间，新货上市的时候我一定给你腾空。”
听说是存享福膏，肖万贯的心里打起鼓来：“这可不行，违禁物品存不得。到时候我也走不脱。”
“我尽快处理了还不行吗？就暂时寄存。”
见肖万贯死活不答应，王百万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一万两的欠条递给肖万贯：“看看这个。还我了我去别处租仓库。”
肖万贯看了一下条子，本想一次性还给王百万。但是他的钱大部分还是账，兵慌马乱的年月，一时半会还收不回来。就说：“把条子烧了。我把河边那一排库房借给你用半年。”
王百万知道河边仓库，那里离响板溪的街比较远，是茅草屋，比较潮湿。但是有水路进出，方便运输，心想总比没有仓库存货要强。就说：“好吧。万一出货晚些日子，你可要宽限。”说完就把条子递给肖万贯烧了。
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肖万贯因为仓库里存有王百万的享福膏，寝食难安。派人催了王百万好多次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账房先生对此看在眼里，计在心上。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河边冒出了冲天大火，第一个赶到现场救火的是账房先生。
茅草房着火是没法救的，大火过后仓库没有了，享福膏也没有了。王百万找肖万贯算账，双方明火执仗，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王百万把肖万贯告到了县衙。就在县太爷准备升堂断案的头一天，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一件大事，使事情戛然而止。
肖剑带着大军开进了县城，并且受上级委的委托，就地接管县衙，担任县政府第一任县长。后来不久，王百万因为私自贩卖享福膏，又因为家里请长工上百人，有严重剥削性质，被送往沙洋劳改。肖万贯因为把财产全部充公和火烧害人的享福膏有功，受到政府的表扬，还临时担任了小镇的镇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