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湾新生报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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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招工的人把这群激动的年轻人带到宿舍，他们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马上冷却了一半。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几孔砖砌的破旧的大窑洞，里面空空荡荡，地上铺着常年积下的尘土，墙壁被烟熏成了黑色，上面还糊着鼻涕之类不堪入目的脏物。
他们还来不及叹息一声，就被矿上的劳资调配员吼叫着去另一个地方背床板，扛凳子。是啊，既然到了矿上，还想着会有人来伺候吗？
一孔窑洞住十个人，他们刚支好床板，劳资调配员便催促着去食堂吃饭。一人发一只大老碗，一碗烩菜，三个馒头。“有没有汤？”有人问。只见那调配员嘴一撇，瞅了一眼那好事的，算是回答。
吃完饭以后，这些情绪复杂的人又重新返回宿舍铺床，支架箱子。当他们把从家带来的五颜六色、整洁簇新的被褥往床上一铺，这黑糊糊的大窑洞也跟着恢复了生机。
众人的情绪又忽然高涨起来，开始炫耀自己从家带过来的物品。瞧他那只经典大皮箱，是在哪个百货商场，哪个门市买的；又瞧他这只大木箱，还包着铜角呢；瞧他这款最流行的皮带，又瞧他那只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手表……
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沉默不语。他没有被子可铺，他随意把他的那只破黄提包甩在屋后墙角那张没人住的光板床上。直到现在，这伙人谁也没有理睬他。众人鄙视的目光里还带着一层疑问：他这副样子，到底是怎么被招工的？
这会儿，少平也有些后悔。他不该那么爽快地就把那床破被褥送给了别人，眼下还可以将就，天一冷就头疼了。
关键是他现在和这样一群人住在一起，而不再是揽工汉了，所以难免会被讥笑。他想着一月以后，若是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闹腾一床铺盖。
“现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脸刷牙；洗漱完毕的已经坐在床边削苹果吃；或者互相递让带嘴纸烟和冒着泡沫的啤酒瓶子。”
少平终究是心事重重地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了院子外面残破的砖墙边。他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飞鹤”牌纸烟，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
“此刻已经接近午夜，整个矿区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密集而璀璨的灯火撒满了这个山湾，从沟底一直漫上山顶。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沟对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
这样呆立了很久，少平忽然又有点兴奋。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已经有了职业、有了住处、有了床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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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回到宿舍的时候，众人都已经蒙头大睡了。
他脱去自己的胶鞋，躺到光床板上，头顶着他那只破黄提包。但“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各种声响纷扰着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车汽笛的鸣叫，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动。”
“此刻，他想起故乡的村庄，碧水涟涟的东拉河，悠悠飘浮的白云。庙坪那里的枣林兴许已经半红，山上的糜谷也应该泛起了黄色，在秋风中飘溢出新鲜的香气。还有万有大叔门前的老槐树，又不知新添了几只喜鹊窝……”
“接着，他的思绪又淌回了黄原：古塔山，东关大桥头，没有门窗的窑洞，躺在麦草中裸体的揽工汉……”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同屋的人顾不上其他就纷纷跑出窑洞，想看看大牙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没想到“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大牙湾。矿区显出了它粗犷、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什么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没有他们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
“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听到的只是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而嘶哑的声音。房屋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
咦，大牙湾的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完全是两回事！这群县社子弟脸上那点本来就不多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但这一切在少平看来却是大不同，他没想到矿区会这么庞大和有气势。
雄伟的选煤楼，飞转的天轮，山一样的煤堆，火车的喧吼，而且街道、商店、机关、学校，应有尽有。这里明明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
第二天上午，根据煤矿的惯例，要在矿医院进行身体复查。“复查完全按征兵规格进行。先目测，然后看骨缝、硬伤或是否有皮肤病。”
少平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关口。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渐渐紧张起来。“他太珍视这次招工了，这等于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他生怕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个什么意外的事。”
怕什么来什么，在量血压时，“随着女大夫捏皮气囊的响声，他的心脏像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结果高压竟然上了一百六十五！”
“全部检查完毕后，劳资调配员在医院门诊部的楼道里宣布：身体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可以出去买东西，到矿区转一转；身体完全不合格的准备回家；血压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复查一次，如果还不合格，也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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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回家……少平的头轰地响了一声，无数纷乱的人头连同这座楼房都一齐在他面前旋转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宿舍，躺倒在他的光板床上，身体蜷缩着，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回家？回哪里？他不可能再回黄原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难道回到双水村？不，这绝不可能！他已经走出来了！就算是被煤矿辞退，他想着就去铜城谋生：揽工，掏粪，扫大街，都可以……
这么想以后，他的心反而踏实下来。他猛然想到，他的血压实际并不高，只是由于过分紧张，才造成了如此后果。他怎能甘心因为这样一种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他“应该像伟大的贝多芬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会使我完全屈服！”
让我们一起看看少平接下来是怎么破解自己的这个小困局的吧。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二章读书笔记，总第3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