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年纪小（5）
记得那时年纪小（5）
开学一个多月了，学校里突然要开校会。我们都以为今年不用开了的。立春问援朝：你不是说，你爹去他的首长家里过年去了，回来了？‘’
‘’没有。‘’
‘’那今年谁讲话了？‘’
‘’好像是批修爹了。‘’
哎，跟批修爹比起来，我们还是情愿援朝爹来跟我们作报告。
每次开会，我们学校都要请一个代表来做报告。来得最多的就是援朝他爹和批俢他爹。
援朝他爹叫刘有福，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少了一条腿回来了，平时都用双拐。听说援朝他爹打仗很厉害，可是，作报告实在不行。校长让他给我们讲讲战场上的故事，他这样说：
这个，这个，战场上是很苦的。这个，打仗，这个，打仗是很激烈，很激烈的。这个，现在这个日子好，真好。这个，这个，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个，我说完了。
打仗的事儿多精彩，可他就这样三两句话就讲完了。本来，我们还想问问他，在朝鲜打仗的时候，是不是侦察班的，认识不认识《渡江侦察记》里面的英雄周长喜。 可是，听他讲完话，我们就没有问。倒是援朝很肯定的替他爹回答：一定认识，他们都在一起打仗，肯定认识。他爹的首长现在我们省里做大官，肯定都认识周长喜。
‘’你见过没？‘’
‘’没有，但是，我爹说明年带我去他首长家去玩。‘’
要说援朝有什么值得我们羡慕的，就是他能有可能见到周长喜了。
批俢他爹跟援朝他爹不一样，就喜欢作报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他的故事年年也都是一样的。
他说，他的童年像雷锋叔叔一样悲惨，他的全家受地主杨老三剥削压迫，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每次，他说到这里，我们杨老师就会咳嗽。杨老师也是老三。
批修爹还说：他爹，也就是批修爷爷，被杨老三活活折磨死了；他的娘，就是批修他奶奶，被杨老三强奸，有怨无处诉，“白毛女”的故事就是他娘的故事。他自小无人照顾，靠要饭为生，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批修爹讲到伤心处，就会抽抽答答哭起来，鼻涕也滴下来了。要校长提醒他，他才扯起褂襟子擦眼泪，又擤鼻涕，惹得同学们笑。
最后，批修爹都会做总结，指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
第一次他说过是林彪主使杨老三的，后来说是刘少奇主使的，这次又不知道又是变成谁了，反正我们也不关心是谁指使的，我们关心的是，到底是哪个杨老三干的，除了杨老师，大队里还有好几个杨老三。
第一次听他忆苦思甜的时候，我回家问奶奶，批修爷爷真是给地主杨老三剥削死了么？奶奶说：小孩子听完就忘了吧。可批修爹整天来报告，想忘也忘不了。我还问过奶奶，强奸是什么意思，奶奶用笤帚把敲我的头，说我好事不学，骚话学得到满快。既然是骚话，搞不懂批修他爹为什么总是翻来覆去讲呢。
开会时，立春和多余在下面猜杏仁赢糖纸。多余先猜立春，“左，”立春伸开左手，中了，多余赢了一张。立春猜，“右，”多余伸开右手，没有，立春输了一张。立春不服，平时都是他赢得多。多余又猜，“右，”又赢了立春一张。立春又猜，“左，”又输了一张。
我说：“立春，小换在你后面告密。”立春急了，回头瞪眼看小换。小换要是个男的，她一定就要挨揍了。
＂秘密。＂小换说，小换就这一招鲜。她还回头瞪我：“你看见了？”
多余也来瞪我，＂你哪只眼看见了？＂。
我看不过现在多余和小换天天在一起说小话的样子：‘’看见了，怎么的？‘’
杨老师朝这边瞪眼。多余赶紧把赢来的花糖纸收起来，立春跟他抢，小换帮多余：“输了就不带要回来的。”立春攥着拳冲小换比画，小换吓得直缩脖子。
批修爹说完了，校长让鼓掌。东一片掌声，西一片掌声，都不是我们学生队伍里发出来的。
学校四下里没有围墙，拆下来的东西也还没有全部搬走，到处乱糟糟的，时不时还有人到学校里来捡碎砖头、碎木头啥的。很多大人也站在会场外，看我们开会去，比春节时候看大戏的人还多。
校长还说：＂我们就是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建没有围墙的贫下中农喜欢的学校。＂
校长还让我们喊了口号：要问生活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要问我们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散会后，同学们照例排着队喝忆苦茶，一口大水缸摆在校长讲话的桌子旁，里面的茶是用晒干的山芋秧子和玉米穗的皮混着熬的。
校长站在水缸旁边监督着大家喝茶。批修他爹干咳嗽着走过来，拿起舀子喝茶，因为喝急了，呛得真咳嗽了。校长笑着看着他，让他慢慢喝。可是排在前面的学生都说：“脏死了！脏死了！”立春伸着脖子，朝前面大声喊：“脏什么脏！一口鼻涕一口汤！”同学们听立春这么一喊，都不喝了。不知谁先开始的，队伍就一哄而散。校长气急败坏的喊同学们停下快停下，可是没人听他的。
立春对我和多余说：“快跑。”跑晚了立春一定会被抓住罚站，我们快快地逃之夭夭。
不久之后，我们就理解了校长在大会上说的，‘’建设没有围墙的学校‘’的意思，祠堂大殿和偏房也要拆了，所有的学生都没有了学校。
当初，我听说妹妹的一年级要去六队的牛棚里上课的时候，我还笑话她，现在，我们连牛棚也没有进去。
杨老师带着我们找了两天，最后找到村西河塘里大堰上，两棵高大的白杨树之间，还有一棵断枝的柳树。立春把黑板挂在断枝上，正好。于是宣布：这里是四年级教室。
不远处还有一棵野生的榆钱树，榆钱儿也把一块黑板挂在那里，宣布：这里，是五年级教室。
需要说明的是，杨老师又把榆钱儿和老鸹哚找回来了，理由是，没有上完一年，不能发扫盲结业证书。实际上是，在建校活动中，大队嫌我们学校义务劳动不出成果。
学校的工地需要大量人手。三年级以上，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集中参加建校劳动，主要是帮着往新学校工地运送拆下来的砖瓦。现在是农忙时节，各生产队都忙生产。所以，以榆钱儿为首的扫盲生就成了主要劳力。榆钱儿拉了一辆板车和白丫、老鸹啄一起干，天天被杨老师表扬。连校长都说，榆钱儿比他爹可强多了。
就这样，我们把课堂搬到了河堰上。我奶奶抱怨：这都上的哪家子学哟，简直就是放鸭子。老唐头年年来说书还得找个场屋子呢，希如倒好，直接卖野饭了。
希如是杨老师的名字。妹妹很同情我，‘’二哥，在河堰上上课，冷不冷？‘’
‘’不冷。‘’
‘’冷了就找太阳，热了找就阴凉，对不对？‘’二姐笑话我。
二姐还少说一句：阴天下雨我们就不用上了。
其实，课堂搬到河堰堤坡上，我们高兴的不得了。首先，天天不用扛桌子凳子来回了。立春连书包都不拿。立春个子高，杨老师让他负责拎着小黑板。立春尽心得很，哪里有一片大树大阴凉，就把小黑板挂在那里的树上，躲着太阳走，一天换好几个地方。
杨老师去给五年级上课的时候，我们跑去河里打水仗。四月初的天气，洗澡还冷得很。立春为了吃援朝带来的话梅，打赌下水刺猛子，上来的时候浑身发青，哆哆嗦嗦的。
杨老师大发脾气，臭骂援朝：‘’他要是被冻得抽筋了，上不来怎么办？‘’
我们一起说：‘’那么多人在场，能让他抽筋上不来？‘’
杨老师摇摇头说：‘’河里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我们说：‘’会凫水的淹死了，要是不会水的掉到河里了，谁来救？’’
杨老师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
立春说：‘’我就是想吃个话梅，不想吃亏。‘’
当着杨老师和我们的面，援朝没敢抵赖，乖乖把书包里的话梅拿出来，给了立春两个。
事后，我和多余问立春：‘’好吃不？‘’
立春说：‘’到嘴里就咽下去了，没吃出来啥味？‘’
榆钱儿把牛又牵来了，栓在堰坡的一棵柳树上。杨老师上课时，牛打着喷嚏，甩着尾巴，嘴巴里一刻不闲的嚼刍。榆钱儿高兴的时候，也让我们骑一次玩，我们骑在牛背上，把牛赶下河洗澡，牛不怕冷，也不怕腿抽筋。
现在，放学了，我们也不回家了，跟着立春往渡口跑了。立春爷爷的小屋里有吃有喝。麻子大叔的渡船，我们也能跟着跑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