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杯敬月,却遗忘了故乡
文字+摄影|萧瑶夕
孩子,请回头看看吧。路的尽头,云的下面,那是你的家。
>> 本文摘自2021年和2022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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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月光枯萎》
摄影·萧瑶夕 「清晨时分。」
01
梦见故乡的小巷。风轻轻地吹着,稀薄的日光被密密的树叶滤成细碎的斑点,游走在冰冷的地面上,孩童成群地在嬉戏打闹,清脆的笑声惊醒了那一墙蔷薇,花朵扑落。妇人们闲散地坐在自家门口,剥着豆子,或择着青莱,隔着粗壮的桂花树和枇杷树聊着家常琐事。不久,破裂的云便捧出了夕阳。
醒来,拉开窗帘。雨水侵浸,万物颜色略褪,模样黯淡。楼房在阴云下待命,肮脏的翠绿田野冲锋在前,风卷起垃圾,无所畏惧地东碰西撞。东边却光线倾泻,云朵排排溃散成碎沫,饱蘸浓厚的金黄色。这是清晨时分的异乡景象。
拍下相片,保存记忆。听到一只猫在远处温柔地叫唤。
摄影·萧瑶夕 「南方落雪。」
02
天气预报说,最近会有降雪。
怀着隐隐期待等了一整天,除了温度骤降,似乎也并无太大变化,况且于我而言,南国的雪,向来与浪漫无关,因为印象中的许多往事都使得雪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与贫困、艰辛甚至死亡密不可分。
今天,我午睡方醒,便朦朦胧胧听见哗啦哗啦炒豆般的喧嚣,接着是孩童惊喜的喊叫:“下雪啦!下雪啦!”
友人抽出伞,攥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向后山奔去,冷气漫溢,白雪的确纷扬起来,在空中轻盈地飞旋,铺满路面,踏在上面又软又滑,积雪又为草木翡翠般的深绿添几分凛然。
登上山顶,天高山远,阴白一片,发现此地早已人声鼎沸,同学们都在风雪中追打吵闹,我用手指徒劳地去抠石栏上的雪,身旁的人笑着将饭卡递给我,指示我用它去刮,果然奏效,很快积累一捧,我将它捏成冰陀,慢慢走近友人,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待他天真地面对着我时,我猛地将冰陀砸向他,他惨叫一声,也迅速开始刮雪,准备“枪支弹药”,却很快遭受偷袭,去追,又差点滑倒。众人皆然。
渐渐疲惫,我和友人下山,前往学校一隅的小园。人工河枯竭,两岸干秃,河中高高的茂密枯草随风招摇,雪舔舐亭角和屋檐,反射暗沉的白光,所有声响都熄灭。
沿着回廊漫步,穿过白桥,来到落雪铺满的石道。
我说,我都不忍心踏过去。
他说,这有什么?明天又会落满的。
临走前,回望一眼,薄雾封锁,偌大的小园人迹寥寥,它在冷寂中孤芳自赏。这一刻,喧嚣的世界仿佛突然万籁俱寂,但是这又怎样呢?寂静也是一种语言,只是需要耐心倾听。
摄影·萧瑶夕 「深巷。阴影。日光。往事。」
03
那条埋葬着我的童年的巷子,临河,河水碧绿如玉,镶嵌在一堆堆沙石之间。依旧记得幼时,同四五个邻家孩子结伴去游泳,他们在河中央尽情嬉戏,忘乎所以,或许是有些害怕吧,独我一人在浅水滩上走着,石头很硌,淤泥却滑,水又甚凉,因而有奇异的触感在脚底生长。他们见我迟迟不下水,边笑,边用手舀水泼我,嘻嘻哈哈之间,便湿漉漉地回了家。后来也是几乎再未下过水,至今也没有学会游泳。附近还有一个小小的被废弃的渡口,静静地守在河流拐道处,夕阳焚烧西山时,在这里赏景是极佳的。
巷子口,山丘一般的沙堆连绵起伏,邀上几个玩伴,一边忍受父母温柔的警戒,一边上上下下忘我地奔跑,直到双腿彻彻底底地成了泥塑,衣裤上的沙粒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闪烁褐黄色的光芒。沙堆也是过家家的绝好场地,把从田野里挖来的不知名的草根与一捧沙搅拌,掺上路边的积水,便算是珍馐佳肴。记得曾经花费一整个下午,将一个沙堆挖成了一座结构复杂的城堡,在我向别人炫耀时,轰然坍塌,呆愣一会儿,我们都大笑不止。现在,干净而宽阔的马路早已吞噬了沙堆的血肉与残骸,这样也好,否则即使它们仍然存在,我没了小时候的好奇心与创造力,也不过还是徒增惆怅罢了。
巷子边上,是广袤的田野,常有伯伯婶婶扛着锄头在草木间笑着来来往往。那时大人忙碌,而手中的闲暇时光也如疯长的稻草,是用不尽的。便在午后,兴高采烈地同着小伙伴,成群结队地去探索,或各自挥舞一根木棍,朝向田野深处走去,浸入荒诞的冒险幻想;或躺在大片大片的野草上,顺手捉几只小虫,抬头看云朵千变万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狗尾巴草之战”了,寻一大丛迎风招摇的狗尾巴草,摘下长长的一根,插进身后的裤兜里,把它当作自己的大尾巴,愉悦地扭来扭去,趁别人不注意,突然用有穗的一端去蹭他,聚集的人群猛地炸开,众人各怀鬼胎地张望一会,一场大战便开始了。在蓝天的深沉凝视下,我们奔跑,跳跃,欢声笑语掀起壮阔波澜。
下雨时,巷子便隐没在凄凉的苍白色中,屋檐挂满雨丝,巷子里又有很多树,树枝张牙舞爪,地面上粘满破损的叶片,呜呜咽咽的风声与哗啦哗啦的雨声琴瑟和鸣。我们并不害怕雨淋,背着父母,穿上胶筒靴,举着旧伞,用力地踩踏水洼,有的孩子被溅着了,就哭,各自虚情假意地安慰一小会,又都和和气气地玩起来。如今才知道,其实父母都在暗处看着呢,一边蹙起眉头担心我们着凉,一边耐心地熬一碗姜汤,等我们尽兴而归时,不动声色地拿出干净衣服,逼着我们喝下那碗辛辣无比的汁液。
雨过天晴的傍晚,辟了点地种了点菜的伯伯婶婶们,抬着沾满泥泞的脚,脸上绽放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朝着正唤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们说:“吃饭了啰?”
“哎!刚从田里回来?”
“是!”
“今年菜种得好哦?”
“好得很!”他们说着,递过来一捆还滴着清凉雨水的新鲜蔬菜,“拿回去煮了吃,少了嫩!”
做了包子,炸了豆腐,或者其它小吃食,都会热情给邻居分一点,都是朴实的情意,大多都不会推辞,笑着接过,下次自己动手做了,也会分。
摄影·萧瑶夕 「清明归乡。」
04
在闷热的夏天,巷子有条岔道通住田野,夜间凉爽的风源源不断,这里自然聚集满了人,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摇着蒲扇,说些野闻趣事。见到我们孩子在玩,叔叔阿姨们全都微笑着,用爽快而利落的声音说,喔哟哟,小崽崽们一个一个好伶俐!七八十岁白发皑皑的爷爷奶奶们则和蔼可亲地招呼我们,一人一颗糖,语重心长地说,吃完了,可要把书读狠哦!
那时候,父亲晚饭会慢吞吞地饮完一小杯家酿的番薯酒,然后红着脸,将一卷凉席夹在腋下,晃晃悠悠地爬上天台,铺开凉席,躺在上面,惬意地眯着眼睛,消受晚风的抚慰。夜空如盖,笼罩四野,星星仿佛破碎的玉石,随意地撒落,闪烁光亮。
我攀坐在天台边缘,双腿悬空,自在地摇晃,向远方望去,其下,霓虹灯火从不喧宾夺主,在街道的罅隙里安分守纪,其上,繁星如水,蔓延千里。如今都很少见到了。
摄影·萧瑶夕 「阴天。花树与天空。」
05
认识自我的过程漫长、曲折且艰辛,有时依靠身边人的对照,有时需要深入的自省,有时则倚赖对既定规矩的反复触碰与挑衅。却只在生命的这般持续推进中,渐渐看到自己的侧面和正面、外在与内里、局部与整体,伴随隐隐约约的困惑,粗略地了解到自身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能与预想分毫不差,也可能大相径庭,然而无论哪种结果,都是个体处于社会网络中的位置的反射,需要不断观察、调整与消化,以摆出面对生活时最积极、有力的姿态。只是,有的人自恋倾向严重,排斥任何外来的提醒;有的人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囚禁在他人的目光中;还有的人拒绝认识“我”,处于浮躁的时代和莫名狂欢的人群里,顺势漂流,麻木不仁……
倘若我们走进旁观者的身份,站立在自己的立场上对他人评头道足,会不可避免地跌入某种盲目的自信,仿佛自己的言论具备不容置疑的普适性与公正性——尽管那些观点也仅仅源自内心的猜测、刻板印象或者虚实参半的公知——而且一旦接受身边人的肯定与攀附,傲然的情绪高涨,其它相悖的观点涌入耳中,就异常愤怒,丑态毕露地试图证明对方的肤浅与愚昧,全然不顾虑人与人之间各方面的动态差异。
我们又恰逢一个个体表达与发声平台被充分搭建的时代——某则消息,经过人们的添油加醋的传述和各种立场、角度、层次的挖掘,不断裂变,衍生出无数子信息,它们在当今网络或纸媒的摇篮里挤着,嗷嗷待哺。这样的时刻里,个人容易动摇、疑惑、攀附与恍惚,或者热衷于在表达和阐释中证明自身存在的独立性。
这一切都对我们认识自己和他人设置重重障碍。
摄影·萧瑶夕 「黑白相片。让肮脏升华。」
06
天已经黑下来,却变得更冷,有人在田边生起火来,簇簇火光驱散黑暗,被焚烧的柴木发出清晰的折裂声,男女老少围火而坐,闲话不断。我还是待在房间内,但你不会知道,我的骨头里,尽是哭泣的回音。
“Remember me before the memory of love disappears .”
与孤独握手言和,将是一生一世的洽谈。
我不知道,我某天会不会放弃逃离,但是至少当下,我仍旧愿意漂泊,仿佛燕子选择了离巢,便无所谓天南海北。
是的,他举杯敬月,却遗忘了故乡。
摄影·萧瑶夕 「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