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你再也不是那个风马少年……
我一直渴望自己的青春是他的模样,放纵、自由、不问前路。然而,我的怯懦一如我卑微的野望。
于是我开始对他羡慕、嫉妒,直至怀念与义无反顾的赞颂。
好吧,好吧,就让所剩无几的年少钉子般楔进一个他,光芒万丈,熠熠发光。
■ 01
我一直想写一写阿天。之于如今网文的特质,他其实并不值得书写。
甚至我已然知晓以下琐碎的呓语,必将再度因为寥寥无几的阅读而扑街。
他没有成功,没有逆袭,没有任何的建功立业。
连我都不知道在这个追求十万加、月入十万的时代,阿天到底有什么市场。
但我记得他,那张曾在中部平原的乡间晒成黝黑的面孔,丛生着淡青色的胡茬,如果没有及时清理,他总是会被错认为一个成熟的中年人。
他并不能算高个子的男生,却拥有让人妒忌的身体比例。初见他时,正是北国的夏末,他着一身短打,在宿舍清晨的天光中,轮廓修长。
正是报到的第二日,开学是在两日之后。他对我说,你去超市买东西吗?反正闲着也没事!
他深黑色的双眸看向我,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岁,但他的眼睛依旧灵动,像是潋滟日光下骤起的风云。
他的神情,一贯云淡风轻。仿佛他并不知晓,我们这个专业要在读研期间拿下不止一个艰困的国家级证书,每一份证书的通过率都不会超过10%。
如果不是为了购买日用品,我断然不会“闲着没事”与他前往距离学校四站公交的大型超市。
他却玩得尽兴,对着超市外数家知名异国运动品牌旗舰店,如数家珍般分析今年的设计趋势,去年的旧款卖点。
他是个运动迷,篮球、网球、羽毛球、长跑、跳远,学校的各类运动项目联谊与比赛,他参加了至少一打。
我对他说过,我嫉妒他。彼年还没有“嫉妒让我变形”这种网红语录。
我从来不擅长运动,我也没有他那般良好的视力。
我亦从来无法如他一般,穿着运动背心,在操场上裸裎着肌肉饱满的双臂与小腿。
北国的烈风中,他汗水的微芒仿佛在噼啪地爆裂地炸响,他的周身有耀目的火光。
我不知道研一算不算已经太过初老的年纪,但他从未老去。他穿行这年少的炽烈光焰中,从不理会校园中是不是充溢着一群群十八九岁的大学男女。
我去公司报到的前夜与他在校外的小酒馆作别,微醺的暑气宛如乱舞的流萤,令人头脑发昏。
我对他说,我嫉妒过你。当然后来,全都是向往了。
他大笑良久,认识这么多年,你都在主观臆想。我什么都没有啊。你英语那么好,证书都拿到了,辩论赛也是最佳。我连六级都没通过。
我说,不对。学习这档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青春就这么一次,你没有白过。你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看定我,他的眼眸一如初见之时般漆黑发亮,酒馆迷离的暗黄灯火在他瞳仁中像是猎猎飞舞的向日葵。
他说,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睡那么晚。因为我怕深夜里焦虑得睡不着。但我自作自受,只痛苦,不抱怨。
■ 02
他对我说过他的故事,就在那些我去他宿舍串门的夜晚。他的舍友是本地人,常常不在宿舍留宿。
他应该是对我说过,他高考考了两次,考研考了两次。
但我大概从没认真听过,我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遇到的那些瓶颈,比如考试,比如实习,比如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比如导师布置的学术任务。
我吃定了他的乐观与大度,肆无忌惮地像个话痨般倾诉良久。
他的宿舍里总是用一台古旧的索尼CD机播放各式打口碟,白墙上贴着电影杂志附赠的海报。
他说,你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啊!你还是要睡觉,还是要吃饭。再说,你最后都能解决的。
我问他,你又在写作?真勤奋啊!
彼时,他为杂志和网刊撰写影评与乐评,只有我知道他的笔名,一直守口如瓶。
我说,你不用考证书的,你可以成为周黎明、木卫二、卫西谛、韩松落。
他笑得爽朗,露出好看的雪白牙齿,我这么散漫,才不会把爱好拿来谋生,那样一定会杀死生活中仅有的不多的乐趣。
他又批判我,你就是一个喜欢给爱好判死刑的人啊。你也买影视期刊,给学校广播台写影评。但你一定要去钻研理论,期望自己达到学术期刊的水平。你怎么可能毎样都精通。
我不服气,但也没法反驳,便坐在他的电脑前,与他一起看马基德·马基迪,顺便喝光了他最喜欢的饮料。
我当然知道他的散漫不是一天两天。他高中和一群兄弟疯玩,风驰电掣般穿过县城里每一条逼仄小巷的网吧与电玩厅。
他们躺在废弃小楼的屋顶,抽烟、饮酒、打牌,昏昏睡去,消磨过太多逃课的午后与晚自修。
高考一塌糊涂,芸至没有学校愿意收他作为高四生。是啊,复读班也是要拼升学率的。
他爸带他去求昔年的老友,那位故友的办公室很大,茶几是上好的乌木。
他把手指放进茶几上的一抹光线,看着那道黯淡至诡异的光芒在指甲上跳跃。
他不敢用余光去看父亲的脸,因为他知道父亲最讨厌求人与低头。
他说,就算是高四,我还是想玩,尤其是遇到心烦的模拟卷。
高考前的第45天,我自测了一下,大专线都艰难。我只想赶紧混过去,出去打工算了,我的那帮兄弟散落在广州、上海、深圳、珠海。
我知道,他那年高考前的第35天,家中的运输生意出了事故。他爸站在交警队的大门前,佝偻成一桩枯木,对他说,你争点气吧,活着多难啊。
我说,所以你很聪明,只用了30天一举超过二本线。所以我们专业的证书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他说,反正我现在不想看书,三年呢,一年不行再来一年。我没你聪明,你的大学很有名的。
我懒得反驳他,虽然我知道研二就要开始着手实习、求职,所以一定要确保自己研一就有考下证书的实力。
因为我还知道他大学一点没警醒。大约是因为他家里度过了危机,再加上大学本来就很“放羊”。
他说,我也不记得自己挂了多少门,总之凭借本专业很难就业。我就想还是考研吧,换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考一个不需要高数的学科。
说是考研,大四的上学期,他看电影、听音乐的时间总是超过看书的总和。
然后,如同每一个人的毕业季,喝酒、告别、散伙饭、抱着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大哭ー场、站台上挥一挥衣袖、相约十年后功成名就。
他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租了一个单间,只为便利地使用母校的食堂、自习室、浴室、洗衣间。
他住的那栋旧楼对面,有一家黑乎乎的门脸贩卖早餐。挂着一块木头招牌,赫然写着“豆浆一元,包子一块,abortion一百”。
他说到此处,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听来有趣,总是把那块招牌一次次写进我那些不知所云的拙劣小说。
其实远远不止这些,他搬家的第一天,手机、钱包连带着银行卡就被偷了。
他一时不知该去求助谁,常去的那家打口碟小店店主借了他几百块。
那是他离开大学后的第一个夜晚,店铺里飘散着英伦迷幻摇滚,一旁的小饭店油烟扑鼻,一群精赤着强壮上身的工人在喝酒划拳,主妇大声呼唤自家孩童,焦黄的路灯仿佛潮汐漫过坑洼不平的路面。
店主在调试音响,抬头对他一笑,你沮丧什么啊,以后看好自己的东西,好好学习。
他说,我厌恶过那里,破旧、杂乱、狭小,甚至我的单间对面就是厕所。但是那里毎个人都有自己的营生,只有我前路未卜。
我说,所以你很聪明啊,我们现在都在这座学校了,就算我们高考分数不一样,现在也没区别了。
他笑得意味深长,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他确实从不警醒,我从研一上学期后半段便开始疯狂备战。
他依旧看电影、听CD、看社团展览、去听外专业的各种讲座,在自习室坐上不到九十分钟,就转身回了宿舍。
他甚至对研究生英语和专业英语考试深感棘手,于是坐在我旁边。
我提心吊胆地把试卷向他一点一点挪过去,他却发出不以为然的嘲讽。走出考场又对我说,我们去新开的居酒屋。
他说,我是考不出那些证书了,就这样自由地混过去吧。回头我要列个单子,研究生三年,电影X部、乐评X篇、听讲座X场、篮球赛X次、旅行X天······多么值得纪念的青春啊!
我说,没事,我们学校的名声很好,有这块牌子,工作应该还不错。
他沉默,并与我痛饮,像是明日不问江湖的侠客。
他说,让我们为这美好的学校干杯吧。
■ 03
彼日毕业离别的前夜,我终是在彼此断续不息的对话中,得见他完整的少年直至此刻,我继而开始愧疚。
我说,你也有那么多烦心事,忧虑着未来,我就像一个瞎子,只知道给你负能量。
他的眼中有迷离的醉意,像是天边模糊的星子,你不是帮我没挂科吗?我只不过听你说一说那些小情绪罢了。至于我自己,我放纵不羁,心有甘愿。
我说,我一直很想成为你,抛开所有的一切,就像风马少年。
他笑出眼泪,成为我?一事无成?什么考试都没通过?自由都是有代价的。你少年时的梦想应该就是进名校,拿到好offer吧?
我说,我少年时常常幻想自己是住在混乱街区的少年,瘦削、英俊、短发锐利。
和一群早早辍学的伙伴在破旧肮脏的健身房发泄经历,在荒废的厂房喝酒、吸烟、做零工,后来死在午夜斗殴的荒凉街头。
但我的梦想只是虚无,我微胖、面孔庸常,是这般笨笨的模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猜火车》看多了。不过也好,这三年,我成就了你的幻想,这就是兄弟吧!
那天的小酒馆、一夜倾谈与宿醉忽而化作尘埃,离别是四散的种子与遥不可及的天涯。
就像职业上升期,夜以继日的工作阻断了我们太多同学之间的联络。
我忽然寻不到阿天,只知道他谋得一个还算安稳的岗位,与我们的专业有关。
但我发出的微信、QQ、电邮皆是石沉大海,电话总是语音信箱。
我再与他恢复联系时,他已经是娶妻生子的准中年人。
我在视频中骤睹他依稀老去的面孔,他的女儿正在床铺上酣睡,屋内有育儿期特有的凌乱,就像他眼角慌乱的细纹。
他说,当年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我一直在边缘业务打转,读书时没好好学。看着你们意气风发,不负母校。我结婚生子,悄悄地匿了。
我赞同他的做法。落魄之时,不被注视,不被打扰,不被怜悯,大约是最好的慰藉。
他说,我现在不再疯玩了。有孩子了每天都在学,就是年纪大了,精力差了,不能熬夜了,慢慢补吧。
婴孩陡然发出惊闹的声音,视频旋即被切断。
良久之后,他发来文字,你们公司有和高校共建,辅导大学生就业。你有机会要告诉那些孩子,好好读书,别让自己后悔。
我对着手机,笑得浑身颤抖,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水涟涟。
我知道,那个隔壁宿舍的风马少年已经不见了。
光阴化作坚勇与担当,为他披挂一身战甲,他渐渐成为一个强大的男人与父亲,一手最温暖的呵护,一手最卓越的技艺。
我是 南下的夏天,感恩阅读。
图|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