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因为不懂,所以刻薄
一
林黛玉厌恶刘姥姥。她曾说:她算哪一门子的姥姥?叫她个“母蝗虫”得了,还叫惜春画画时千万别忘了画一幅《携蝗大嚼图》,主角就是逮什么吃什么丑态毕露的刘姥姥。众人大笑,宝钗夸她骂得有创意,不服不行。
黛玉是个有灵气的人,思维灵动跳跃,写诗填词向来别具一格,骂起人来也是尖巧俏皮促狭刻薄。文化人,一个脏字不带,却把人损到了骨子里,怪不得古人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少识些字少知道点东西,就像给思想少开一扇窗子,言为心声,思想一贫乏,言语自然本分规矩,不会伤人。在这一方面,黛玉算是个反面教材,她在一瞬间打通了艺术与生活,“母蝗虫“的比喻十分精妙,属妙句偶得却有失厚道,不免为世人诟病,给自己的形象减了分。
人刘姥姥容易吗?一个村野老妇,家里缺吃少穿,穷得过不了冬,没办法跑到荣国府来“打抽风”寻点接济。得了好处之后也不忘报答,把自家地里产的农产品又送来尝鲜,正好被贾母知道了,就留她住下来,逛了园子,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几天。她使出浑身解数,不惜自毁形象把自己当成笑料,哄贾母开心,供众人娱乐。要知道,她已是七十五岁的人了,比贾母还要大好几岁呢!黛玉这样消遣老人家,确实刻薄了点。
是不是因为刘姥姥给宝玉讲了茗玉姑娘的故事,惹得宝玉去探寻,林黛玉吃醋迁怒于刘姥姥?或者,同为贾府寄身者,黛玉痛恨同类甘当小丑践踏自尊?还是,干脆就是品质问题,林黛玉本人就是个没同情心的人?
都不是。
黛玉这样,全是因为——“不懂”。不懂,即是不了解:她不了解穷人捉襟见肘的困苦窘迫,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类人会饿着肚子等米下锅,而米尚不知下落。
小丫头佳蕙来给黛玉送茶叶,正逢贾母给她送钱,她便随手抓了两把打赏,很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手大方,典型的阔小姐做派。佳蕙用手帕子裹着回来,倒出来让小红帮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这是小门小户丫头们对钱的态度。
人的需要是分层次的,先是生存的,然后才是被尊重的。尊严要建立在温饱之上,才显得货真价实。饿着肚子是没法谈尊严的。当生存与尊严不能两全时,没念过书的刘姥姥当然是凭着本能行事,不惜卑躬屈膝来求取贾府的一点施舍,先熬过难关再说。刘姥姥是一个很不简单的老太太,像一朵老枯的沙漠玫瑰,但凡给一滴水,便可以起死回生,顽强地生存下来。
而这一点,像被净水供在案头的水仙花一样的林黛玉恰恰也理解不了。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太绝对,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
没有经历过,亦没有见识过,自然难以产生共情。
二
元春省亲,让诸姊妹作诗,林黛玉作了一首五言替宝玉交差,她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不是她拍皇家马屁,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的她真是这样认为的。这和另一个故事有点类似:看到大雪纷飞,农民想到瑞雪兆丰年,明年有好收成,文人只觉得美,便说“再下三年何妨”,惹得农民接了一句粗话:“放你*的狗*。”
从一出生,黛玉的生活里只有高雅、美和洁净。擅长口角噙香地吟诗作赋;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纤纤巧巧地拈挑着琴弦,一年半载不拿针线,偶尔兴起做了个荷包给宝玉,一翻脸还给绞了;饮食起居无一不考究精致,居住的院子里因遍植翠竹,她外婆说了:窗纱的颜色须得是银红的才配得上。至于一饭一蔬来自哪里,一缕一寸出自何方,从来不是她要考虑的范畴。上层社会的生活环境为她自动屏蔽了底层社会人们生存的艰辛。
林黛玉的祖上袭过列侯,本应袭三代的,但皇上一高兴叫他们多袭了一代,一共袭了四代,袭到她爷爷那一辈才算完,家底颇丰。她爹林如海,是科考探花郎,全国第三,先是当了兰台寺大夫,后来又被皇上钦点了巡盐御史,是个肥差。黛玉她妈就贾敏更不用说了。黛玉出身名门,用今天的话说,绝对是高干子女。
虽说没了爹娘,在贾府“寄人篱下”,此寄人篱下却非彼寄人篱下也:身边一大群丫头嬷嬷伺候着,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吃穿用度都是府里的最高标准,说一声身子弱,外祖母便天天人参肉桂的供给她,拿补药当饭吃,后来又有宝钗一天一两燕窝地送来——谁敢给她一个脸色?只有她给别人脸色。
当然,是人就有痛苦,她的痛苦很奢侈,全是精神上的:为落英缤纷落泪,为旖旎戏文落泪,为儿女情长落泪。她的痛苦,竟也是美的。
她用居高临下的审美眼光,冷眼打量着刘姥姥。
她看到刘姥姥样貌粗俗、举止粗俗、言语粗俗,却看不懂那是庄户人一颗汗珠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磨就的粗糙。黛玉对农人生活的全部感性认识,来自于人造景观稻香村,在她笔下,那是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真是“看人获稻午风凉”啊。
她看到刘姥姥自甘下贱、自当笑料、任人作弄,却看不懂那是一年到头只为了一张嘴忙活,临了居然还得腆着脸求人接济的辛酸。她有精神洁癖,最崇尚的诗人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一位,为几两银子就装疯卖傻甘当小丑的行径,自然入不了她法眼。
三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懂,丫头阶层里平儿、鸳鸯、袭人对刘姥姥的体恤,源于她们对穷人阶层的了解,她们在入府为奴之前的生活,只怕比刘姥姥也好不到哪儿去。
王夫人、王熙凤、薛宝钗,这三位主子乃出自一脉,前两位对刘姥姥也算十分照拂,宝钗也存着一份厚道。
王夫人在刘姥姥离开时,特特给了刘姥姥一笔巨资:一百两银子,这差不多是刘姥姥一家五年的生活费,以此作为小本买卖的启动资金,叫她以后别再“求亲靠友”的,虽说有为自己面子计的缘故,也算体察,而这体察正来自于见微知著:可怜见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为了生计奔走。
因为刘姥姥本系王家的故亲,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王熙凤取笑归取笑,对她仍心存仁厚,出手也算大方,还央求刘姥姥给自己的宝贝女儿起名字:“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他。”
这两位主子懂,是因为理过家管过财务的缘故。而宝钗呢?
在刘姥姥鼓起腮帮子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时,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曹雪芹一共写了七八个人的笑态,有喷饭的,有扣了茶碗的,有岔了气趴在桌上的、有肚子疼让揉肠子的------只独独宝钗,曹雪芹未着一字。这个早熟的少女,一定不会大笑失态,顶多是微微一笑,眼里含着悲悯,一切了然于心。
和林黛玉出自官宦之家不同,薛家是皇商,皇商也是商,家里又有一些买卖产业面向市井,这就使得宝钗有机会耳闻目睹到平民百姓的真实生活。比如说,薛家开着当铺,赚的就是那些青黄不接、钱不凑手的人的钱。她太知道他们了——人穷志短。
说到当铺,薛家没过门的平民媳妇邢岫烟,拮据之时,就当过东西。她把棉衣当到了薛家开的当铺里,闹出了“人还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的笑话。宝钗知道后偷偷把棉衣给她拿了回来,当票却被湘云“顺”走了。黛玉和湘云,这两个“侯门千金”,愣是不认得当票是什么东东。身处豪门,对于民间司空见惯的当铺,长到十几岁,竟是闻所未闻。在听了薛姨妈讲解之后,这二位脱口而出的竟是:“人也太会想钱了”!无知到令人发笑。又问:”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
同样,刘姥姥看荣国府人的奢靡生活,若非眼见,也是难以想像:乖乖,原来世上还有人这样生活,就算吃个茄子,竟要用十来只鸡来配!
林黛玉们,和刘姥姥们,她们之间的距离应该以光年计算,那是隔了一条银河的距离。他们看对方,都像是看外星人。不同的是,一个在云端俯视,一个在泥地仰望。
刘姥姥好歹也见识过林黛玉的生活;而林黛玉对刘姥姥的生活却一无所知。张爱玲说过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话,到林黛玉这里正好可以反过来说:“因为不懂,所以刻薄”。
因此,“不知者不怪”,对林黛玉,世人也用不着太苛责。一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又有精神洁癖的贵族少女,不是她不善良,实在是阅历限制了胸襟,说白了:啥也不是,是她没受过穷,把生存看得太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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