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 山海皆可平
顾枝海的裙角被夜晚海边的凉风带起，海浪却与过去的十八年的每个夜晚都不同，毫无凉意甚至燥热黏腻地舔舐着她的脚踝，她懊恼地跺了跺水花，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望去。
不远处吹着口琴的顾之川抬头正望见她，露着一口白牙冲她笑。她弯了弯眼赶忙转过去，小鹿乱撞的心跳怦怦地跳。
那晚的月色不够清亮，一如这盛夏海边的夜晚中少女无法诉说的心意。
-01-
顾枝海原来叫顾之海，在镇里上过学的小姑说顾之海这名字太不像女孩子，给她改了名字。她写字不好看，小姑教着她歪歪扭扭地会笨拙地写几个字，在这种海边的小渔村也算不错。改了名字后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更好看了些。
因为那个“之”字真是难写啊，笔画那么少，写起来却好丑啊。
不过没人在意这些事情，她只是需要每个月在呼啦啦的海风中骑着自行车跑去交电费的时候签一下名字。
小渔村也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大家捕鱼为生繁衍生息了一代代，直到近几年，被不知道哪来的人拿着叫相机的东西拍了一下，又特意交代村长什么叫“旅游”，说这里景色干净好看得难以置信，一定会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村里人也最好改善下生活。
于是十六岁的顾枝海开始认识着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穿着鲜丽又吵闹的人们，他们自信且善于聊天，讲述着他们没有海却依然丰富的生活，而且说起话来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
而她家的第一群客人是几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准大学生，趁着这个最长的暑假组团出来游玩，顾枝海的爸妈在和这三男两女商量完具体的住宿事宜后就到了晚饭的时间，便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吃饭。
饭菜是顾枝海做的，爸妈常年在海上打渔，做饭她还是不在话下的，端菜的时候被聊得正开心的父亲一把拉过去介绍：“这是丫头顾枝海，跟你们差不多大。”她本是有些羞怯地垂着头的，却听到饭桌上突然的打趣声而讶然抬头，只看到为首的那个高高的男生起身冲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很巧啊，我叫顾之川，很高兴认识你。”
顾之川一米八五的个子让她得仰一些头，屋里的灯光刚好从顾之川的脑袋旁边照过来，她自己也不知是被那笑容还是灯光晃了眼，硬是愣在原地没敢去握他的手。顾之川尴尬地挠挠头，扯着旁边小菜单上的纸写了几笔递给她。
“顾之川’，我的名字这么写，不知道和你一样吗？”
顾枝海低头看了眼，摇了下头又拼命点点头，轻轻说了声：“一样。”然后抿着嘴一溜小跑回到厨房。她盯着手里的字条，怎么能有人把“之”字写得这么好看啊，不对不对，每个字都比她写得好看那么多，再不禁回想起那个足够耀眼的笑容，她把字条握得紧了紧，心情很奇怪地变得雀跃起来。
-02-
饭后顾枝海收拾完之后屋里安静了许多，枝海爸妈叮嘱了安全后就让几个准大学生在海边走走，屋里除了多出来的几个颜色鲜亮的行李箱之外好像与以往无异。顾枝海在门口探了探头，和爸妈招呼了一声，也走出去想在海边找找他们。
顾之川落了单，虽然这件事在来的火车上他早已经预见无数遍了，还是忍不住腹诽了一下远处腻歪的两对小情侣。出发前跟顾之川平常玩的最好的哥们林素玩得得意忘形摔瘸了一条腿，原本的六人行变成了两个小情侣加一个单身狗，而之前打趣的顾之川和林素秀恩爱绝对不输阵现在也变成他顾之川一个人承受被虐的美妙。
海边和他们那个内陆城市差很多，他第一次这么宁静地感受着这片汹涌又平和的另一方世界在他耳边飒飒地低语，远离快节奏的忙碌的高三与城市，这里倒是让他彻底沉静了下来，海鸟白色的小小身影会不时出现在黑色的海上，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是有些像今天跟他名字很像的那个姑娘的。
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耳边的有走过来踩着沙滩的声音，一抹白色的裙角就先抚过他撑着地面的手，紧接着一个身影坐下来，局促地跟了句小声的“你好。”带着软软糯糯的南方乡音，他听着是喜欢的。
顾之川冲顾枝海笑，“这里，你的家，很好看很舒服。”
年轻的少男少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想起来就笑着说说话，说完一件事就一起安静地感受着这自然的惬意，彼此分享着各自十多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又在平静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海风夹带着对方的鼻息。
顾枝海抓了抓裙角，低头想让这时间久久地停在此刻，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她来说过于美好的少年，此刻离她这么近，友善而自信地笑着与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谈笑风生。她突然想到几日后他们将要的离去，倏忽站了起来向前走去。
她踩着海水却丝毫感受不到清爽，却恰恰同她心里此刻甜蜜又郁郁的心一般牵动着她的动作。她又突然后悔自己生生使那美好的时刻结束了，懊恼地跺了跺脚下的水花。
身后口琴声悠悠地响起，她回头看顾之川认真地盯着海浪吹着清爽的曲子，见她回头又冲她咧嘴笑了一下，她弯了弯眼转回去才恍然确认——
那晃眼的似乎不只是屋里的灯光，而晃的似乎也不只是顾枝海的眼睛而已。她捂着心口，皱着眉，缓缓向家门口走去。这样十六年从来未有的如此重重的心事，大概这一夜会很难熬了吧。
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遍遍依着字条吃力地想把“顾之”两字写得同他一般好看，写到房间外又开始喧闹，再写到一切又归于寂静，她有些丧气地望着依旧歪歪扭扭的字。洗漱上床，把字条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下面，想想隔壁有个那样美好的顾之川，顾枝海缩在被子里还是很快睡着。
枕下的名字，自此夜夜入梦。
-03-
时间过得飞快，年纪的相仿让顾枝海和几个年轻人打成一片，她乐得把活计第一次都扔给爸妈，调皮地总出去玩自称是负责的专职导游。
小姑这几日也住在顾枝海家，她也正年轻，但从来不跟顾之川他们搭什么话，在屋里帮忙做做活。晚上小姑和顾枝海睡，每天就笑眯眯看着她这个小侄女从枕头下小心翼翼地拿出写着名字的字条，弯弯的眼睛里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小姑我还是喜欢我原来的名字，我以后还叫顾之海”顾枝海睡在小姑旁边突然开口，“你知道吗，他叫顾之川，山川的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一样的人。”
小姑的呼吸沉沉的，顾之海撅了撅嘴巴转过身睡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小姑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便睡了过去。
分别的早上顾之海是有意赖床的，听着外面逐渐嘈杂起来，爸妈招呼着顾之海出来跟这群城市里的年轻人道别，顾之海恼然用枕头盖住脑袋决定再睡一觉。等再起来时，屋子里又变得安安静静，只有爸妈兴奋地讨论着这次的收入和还需要完善的地方。
“臭丫头这么晚才起来，”父亲看到从房间出来的顾之海笑道，“临走前那几个孩子还邀请你去他们那边玩呢。”
顾之海眨眨眼，眼睛倏忽亮起来看着父亲。但很明显，这个有些苍老的打渔人仅仅只是玩笑般传达这句话，想起来小姑的叹息，她黯了黯神转身去厨房收拾午饭。
假期的客人还是很多，各式各样的，健谈的内敛的爱吵闹的爱坐在海边读书的，在过了新奇劲后日子又恢复了平淡。顾之川俊朗又挺拔的身影被顾之海深深埋在心底，日子像过去一样，只是收入多了很多，电费要交的多了，电费单上的名字也变回了顾之海。
她写的顾之，似乎有点顾之川的影子，她是很满意的。只是她越来越觉得顾之川遥远，他的优秀不只是对于她这个海边的小丫头，即使是对于这个假期所有的客人，他也是优秀的。
可是遥远就遥远吧，少女喝下了单相思的苦酒，勇敢地就想飞奔到他身边，她是多么急切地想看到那个白衣服笑容灿烂的顾之川。
于是假期结束小姑去打工的火车上，多了一个十六岁的顾之海。在狭小的床铺上，顾之海终于放心地回忆起最后的晚上，她和顾之川在其他四个同伴的起哄声中甚至跳了一支舞，她红着脸发现自己仍旧清晰地记着顾之川手掌温热的触感和那天自己咚咚的心跳。她仔细听了听，现在自己的心跳又开始跳的好快。
窗外深沉的夜色呼啸着闪过，近了近了，离顾之川是越来越近了吧。
“丫头，早早睡吧，”小姑温柔的声音从下铺传来，“他会有大学生活会有很好的工作，会在这个城市有自己的家，他属于这里。”
“但是山里，是不能有海的。”
顾之海正困得紧，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小姑的话，他们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04-
天刚亮的差不多，火车缓缓减速到站，顾之海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拿着行李准备迎接在这个北方城市的新生活了。她没学历，普通话说得也不好，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自己该干嘛，但是作为恋爱大过天的无脑少女顾之海，她要努力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才行。
于是等小姑把她带到人才市场匆匆嘱托了几句便赶去原来雇主家工作后，顾之海围着人才市场转了一圈，在看到B大学附近兼职的瞬间就按耐不住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真的是在B大学附近工作吗？”
“对啊，”招聘的男人打量着顾之海，“可以赚很多钱啊，来看看吗？”
顾之海兴奋地点点头，B大学欸，是顾之川说过的那个他考上的B大学，她现在真的可以离他这么近了吗？她脚步轻快地一路和招聘的男人闲聊着，男人很热情，一路上给她介绍着这个城市的特色小吃和景点，她觉得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嘴角又弯了弯。
真正看到B大的瞬间她倒是愣住了，南北两个校区隔着马路相望，烫金的六个大字气势恢宏地书写在两个门口，里面的绿化和建筑比周围的高档小区还要好看，她从门口根本看不到学校到底有多大，只有很多像她一般大的少男少女在里面行走着。她张了张嘴，随即又很开心的笑着：“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读书呢。”
语气里的骄傲显而易见，招聘的男人夸赞了几句。B大在这个城市真的是很不错的学校，顾之川的形象在顾之海心里又高大了一点点。
心情甚好的顾之海丢失了她的灵性，看到门口的十几双鞋和一进门被礼貌地要走手机，她甚至一点疑心都没有，无脑少女顾之海满脑子都是顾之川长得真好看顾之川学习也好厉害顾之川顾之川顾之川，就这样心不在焉的吃完饭听了一个什么培训课，在顾之海想出来了第三十二个和顾之川的偶遇方式时，她想起来给小姑打电话报平安，却在找到白天笑眯眯的男人要手机时吃了一张冷脸。
这个场景怎么这么似曾相识，花痴顾之海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和家里走之前因为收入翻番而装的电视里面的“传销”有点像欸，记得当时妈妈还千叮咛万嘱咐以后出去长点心思不要被别人骗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中招。她瘪瘪嘴，一边担心小姑找不到她着急，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想着仅仅几百米外的B大里的顾之川，忍不住傻笑了一下，倒是把招聘的男人惹得狐疑地盯着她。
反正也走不了，心大的顾之海就准备这样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又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顾之海觉得自己这么聪明，只要坚守本心不被传销洗脑，逃出去还不是很轻松的事，于是就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陆陆续续起来，为了争取到传销头头的信任，顾之海表现得尤为积极，听课的时候拿了个小板凳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做笔记，大概……大概上学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她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传销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好像也没什么动摇的迹象。
一切很顺利，招聘她来的男人笑眯眯地叫她过去给家人报平安。顾之海拨了通讯录里唯一的联系人小姑，乖巧地没多说一句话。她挂了电话抬头，看到男人赞许地点点头，说“好好干小姑娘，很有前途。”
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着，直到下午培训课顾之海快张成O型的嘴巴，她发现有什么好像不对——
这个真的好赚钱啊！她一定要拉顾之川一起来赚大钱！
-05-
“大哥大哥！”顾之海一下课就急切地跑去找拉她进来的男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大哥你真的人好好啊，这么赚钱的事情竟然带着我干！”
男人明显被噎住了一下，转而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小妹妹啊，我是看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怪可怜的，跟着哥哥好好做，有你赚的。”
“大哥……”顾之海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我！我可不可以把隔壁大学的同学拉进来一起做啊！”
“……”
“我……我保证！他也一定会好好做的！”顾之海恳切地看着招聘的男人，她很努力地想为顾之川也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
于是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顾之海紧张地在B大像没头苍蝇一样寻找着顾之川的身影，校园真大真好看，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风景，可是她无心欣赏，旁边监视她的男人还抱有一份警惕和狐疑，她得快快找到顾之川。
她不怕找不到，高高瘦瘦笑起来那么耀眼的顾之川的样子早都深深地刻在她心底了啊，她只是需要时间，很快就可以找到了。
“小姑娘，我劝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噢。”耳边传来男人的第三遍不耐烦的警告，顾之海才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切实际，这么大的校园啊，怎么可能……
沮丧的顾之海和一个小老太太一样塌下肩膀来，嘟囔了几句决定跟男人回赚大钱的小公寓里。既然缘分不到，只能自己一个人赚大钱了。
“林素！”莫名有点熟悉的名字打断了顾之海的思绪……顾之川提过的好兄弟林素？她不假思索冲到应声的黑T恤男孩的面前，面对茫然的林素，顾之海有点着急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林素……你认不认识顾之川啊？”
“我……我叫顾之海，我是顾之川的朋……”
“嘿嘿我知道你！”林素恍然笑了一下，“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等着啊。”
这下换顾之海懵得不得了，林素竟然会知道她，她马上就要见到顾之川了，一件事都反应不过来啊……“顾之海？”身后传来梦中不知复习过多少遍的熟悉的声音，顾之川！顾之川！她心怦怦地跳的好快，她不受抑制地猛然转头看去——
和海边截然不同的背景啊，没有湛蓝的海没有哗啦啦的海浪声，只有风，还是那么黏腻啊。还有他，顾之川，还是清爽的白色短袖张扬着灿烂的笑容，就站在那里，真像做梦啊。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了，你怎么在这里啊？”顾之川几步跑过来问道，“哈哈，是来找我的吗？”
顾之海猛地点点头，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急切地抓着顾之川的胳膊道：“顾之川，那个大哥哥人可好了，”她指指旁边招聘的男人，“可以赚很多很多钱啊，我来叫你一起。”
看着顾之川懵掉的样子，她又急忙补充：“大哥好不容易才答应的，你可千万要努力啊。”
顾之川看了看旁边明显监视着顾之海的中年男人，又看了看一脸急切和真诚的顾之海，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转而又笑着答应：“好呀我的小枝海，这么好的事情都记得我呀，等我回去收拾下东西吧。”
他摸摸她的头道：“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走。”留下还在原地小鹿乱撞的顾之海，他皱皱眉头往学校门口走去，拿出手机拨了110。
直到警笛声响起顾之海一脸茫然的看着一堆警察从顾之川身后冲出控制了招聘的男人，兴奋地打招呼的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她有点搞不清状况又有点气愤起来：“顾之川，你干嘛把大哥抓起来啊！他在帮我们欸！”
顾之川苦恼地皱起来了眉头，他有点想不通，看起来挺明白事的顾之海，怎么就这么好骗。
-06-
跟顾之海严肃地交待了事情的严重性之后，顾之川让她打电话跟小姑说清楚情况，看着顾之海一边在电话里挨骂一边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顾之川就觉得有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到了学校对面顾之川自己兼职的甜品店，店主一边看着顾之海陶醉在甜腻的小蛋糕里一边听着顾之川无奈地抱怨这个他提起过不少次的好骗的小姑娘，开口道：“之海，还没找到工作的话，不介意先在这里试试吧。”
店主倒是挺喜欢小姑娘温温软软的南方口音和单纯的心思，甜品店打杂也不难，薪水大概也够她生活，从海边的小村子到城镇认识的人和世界总会差很多，或许在大学旁边会更好适应一些。看着顾之海像小兔子一样亮着眼睛看着自己笑，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看错人。
至于这两个名字这么像的小家伙会怎么发展他也有点八卦地眯了眯眼，顺其自然吧。不过对于顾之海来说，如今可以离顾之川只隔着一个马路的距离，在他下课后一起工作时分享对方的喜怒，在属于他的城市生活下来，感受着跟她本身相离太远的生活，怕已经足够让她满足了。
这样勇敢又单纯的向往，不惧山川相隔，不惧遥遥远途，只单单想着他努力就好。所爱隔山海，那么山海皆可平。
（完）
文=渡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