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端午节
端午这天,吃完午饭,顶着火辣辣的骄阳出发,就怕碰上节后返城的拥堵。可绵延的车流在大成桥还是不期而至,果断的从镇碑处右拐,上了老公路。
多年不走老路,旧貌换新颜,从前的砂石路铺成了柏油路。爬山过坳、高低起伏的弯弯拐拐依旧没变,不时的行人、摩托以及岔路口,虽未停顿,车流还是牵起一条长龙。跑惯了高速纵横,日益发达的路网,逢山开洞、遇水搭桥;不管是平原、丘陵,还是云贵那样的高山,都是一路坦途、风驰电掣。这样随山水婉转多少年的老公路,让你惊诧于平原之上会有山丘,开阔之地也要迂回。
途径回龙铺集市的时候,好多老司机受不了这样的龟速前进,往左一转,又上了宁横公路。我眼前,这集镇依稀能看得到久远街市的样子。伴着赶不了的急,超不了的车,记忆便开始百转千回。
记忆里的端午节,总是在路上。
每逢端午,去五里堆的外婆家,是这个节日的必修课。
从家到五里堆,曲折往返的路很多,当年交通不发达,唯一的途径便是坐“班车”。从宁乡城出发到万寿山,坝塘和五里堆是两条平行线上的站点,是没有直达车的。端午这天,天刚蒙蒙亮,母亲便会领着我和哥哥出发,先是在田野阡陌间过塅,绕南盘塘,插黄泥甸,然后摆渡;在清澈见底的激流间迂回前进,抵岸往街上走,这中间,是半天都走不到头的河堤。多少年了,“嗯妈,还有好远啊”“嗯妈,还要走好久啊”,哥哥和我在这段路上重复无数遍的声音总是萦绕不去;耷拉着站在路中间,往前不见头,往后不见尾,唯有两排柳树由高及低,汇聚成点的画面,依旧清晰。
从前的端午节,似乎很少有人在家中过节,因为路上总是一下子涌出那么多人。靠着双脚丈量岁月的日子,十里八乡,总会少不了熟人、朋友和亲戚。这条路上,相向而行的,或是隔远便会吆喝的乡邻,或是每年都能碰见的熟面孔,即便头次遇到,望着彼此肩扛手提、娃儿们拖拖拉拉的样子,也总会相视一笑,偶尔还会调侃鼓励一下彼此的拖油瓶。而同船摆渡、一路同行的,接下来这一长截河堤,也成了同舟共济、无话不谈的相交之路。
当远远看到街边河道闸口的时候,哪怕之前已经精疲力尽,小孩子们一下子便会欢呼雀跃起来。刚刚还在母亲身后怨声载道的拖油瓶,瞬间成了百米健将,直扑集镇。而此时的母亲们,也立马从声厉内荏的怨妇,变成了柔弱亲切的娘亲,吆喝着、呼喊着,奈何一身的行囊,追不上娃儿们的脚步。
到达街上的我们立马变得安静许多,紧紧依着母亲。从前的班车,可不像现在的乡村公交,可以招手即停,只有到站才能停车,上、下客。回龙铺作为宁横路往西的第一个集镇,来此坐车的人着实不少;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那年头丢娃的事不少,因此到了如此喧闹的地方,安全教育是在家中连哄带骗早就做好了的,自然也就规规矩矩的跟着母亲。
如何在万军丛中争得车上脚都落不下的一席之地,记忆已然模糊。只是大包小包摞着,大人小孩挤着;轻声细语聊着,大声吆喝喊着;这样的交响乐在拥挤的空间里自然流淌,分外和谐、彼此融洽。
曾听母亲说起,最开始的时候,班车只能坐到黄材镇上,离五里堆还有二三十里地。唯一的办法就是沿着青阳湖岸,翻山越岭,绕道博兵寨山那边回家。那会我才出生,母亲得背着我,领着四岁多的哥哥,还有大包小包,走上十来里地。她说起过一个老人,住在路边,当时母亲的背带断了,向她讨一把稻草,想搓成草绳绑一下,老人生生不肯。
每聊及此,母亲总会说起这件事。在我眼里,母亲温婉善良,为人和善,应不至于如此念念不忘的。现在想来,当时的母亲,十七岁少不更事便嫁给父亲,十九岁生下哥哥,想想那年,也才二十三、四岁。穷乡僻壤,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成长、成家、生子,并没有什么过人的经历;在困境里,几根稻草却不愿救急的事,想来的确让人着急、感伤。
人生总是这样,一路和谐,温暖、感人;也有水花溅起,终究影响不了涟漪的美丽。几十年来,母亲和睦邻里,倍受崇敬;或者就是因为她有过这样的困境和感受,让她能急人之所急,宽容、友善。关于端午去外婆家的旅途,记忆里还有一些依稀的人和事:彼此的帮扶、相识的快乐、分别的不舍;都积淀在岁月的这杯陈酿中,虽不常饮,却日久弥香。
在我的记忆里,从供销社下车,经过五里小学,翻过把麦子当韭菜的山坡,穿过楠竹山,便是我们儿时的乐园--五里桔园,也就是外婆家。再后来,交通日益发达,过了集镇到彭家滩下车,走银水铺,沿着小河道一直往博兵寨山下走;看到两颗巨大的鹅卵石时,便到了桔园下面。这样的记忆,随着乡村公路的日新月异,越发难以重现,只能在不经意怀想时、以及偶尔的梦中再见。
记忆里的端午节,是外婆张罗的满桌丰盛。
尽管一大早出发,但上、下车前后这两段步行的路程总要耽搁不少时辰,加之满载的大巴弯弯拐拐、着不得急的匀速前进,百多里路走来,到外婆家时,早过了饭点。而嫦姨在益阳衡龙桥,比我家更远,带着比我还小两岁的表弟洛洛,更得紧赶慢赶。所以端午的中餐,总是比平常晚一些。
晚到有晚到的幸福。离鹅卵石还很远的时候,就会看到外公翘首以盼的身影,以及舅舅、小姨在鹅卵石上下翻腾的身姿。进门,一大桌子菜早已上桌,香味四溢、色相俱全。
五里堆属于上宁乡,乡村喂猪都是土花猪;而我们下宁乡,养的则是白猪。有一次,外婆家杀猪,我拉着妈妈问“嗯妈,为什么外婆他们杀猪是杀猪婆啊”。在下宁乡,只有母猪才是花色相间;我这一问,惹得大伙哈哈大笑。如今,土花猪是宁乡的名片,号称排名世界第五的名猪,可惜了咱曾今和饭狼吞虎咽的花猪肉,没能好好品尝,还嫌弃肥肉太多、瘦肉太少!
当然,仅仅只有肉似乎还不够,水煮鲢子鱼、爆炒磨芋、沩山豆腐、五里相干,现在可都是宁乡响当当的特色菜。皮蛋多是嫦姨捎带,益阳的松花皮蛋自然声名在外;咸鸭蛋则是外婆自己做。那年月省下几颗鸭蛋自然不易,所以保不准中间有那么一两颗收的时间长,寡了,气色可不好闻。参照我的手艺,外婆当年的厨艺顶多算一般般;但在一年难得见肉的年代,这一桌子的丰盛,得让我们撑到数月之后的中秋。想来,口舌生津,又念起那风卷残云的儿时气势来。
记忆里的端午节,是和小姨嬉戏的田野,和舅舅相依的时光。
外公是志愿军老兵,在地方上当了多年的大队书记,颇有威严。因此,小孩子们在餐桌上虽有放肆,却总还是有些拘束。特别是吃罢饭,多少有些正儿八经的大人间的谈话,我们是受不了的。当小姨在窗外偷偷招手的时候,便一个一个溜之大吉。
小姨虽然比我大了六七岁,当时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小孩,正会闹腾。加上她天性顽皮,像个男孩,自然成了孩子们的头领。毕竟是女孩,小姨跟我们相处,少了大哥平时对我们的颐气指使,全凭她天然亲和力和五花八门的游戏。跟着她,我们下田捉鱼,爬山采撷;晒谷坪打闹,桔园捉迷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有地上跑的,见着哪个就逮哪个。所到之处,真正的鸡飞狗跳,一遍狼藉。
因为自小在外婆家待过很长时间,我们与小姨、芝姨、旺舅的感情特别亲。旺舅虽然比我们年长很多,但当时他尚未成家,家中活计他是主力。至今仍记得哪怕是去陡坡下挑水,我都会牵着他一头的挑水绳。憨厚的舅舅本就吃力,却任我拉拉扯扯;那龇牙咧嘴,哈赤哈赤的样子,竟然愈念愈清晰。
一晃旺舅意外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仍记得当年上大学,到井湾子找爸爸。碰见舅舅刚刚送货回来,解开裤带绳,从保险内裤里拿出二十块钱给我。上个世纪,二十块可能就是他蹬着三轮,长沙城里来回数十里挣得。平日三五块都不舍得的舅舅,给我钱时干脆、淡然的样子,想来让人泪眼婆娑。
时光匆匆让人恋。那些儿时玩耍、嬉戏,以及被小姨、芝姨、旺舅领着上山下田,上街赶集的端午往事,就这样不时荡漾在记忆的长河里。
记忆里的端午节,是外婆藏在箱底的零食。
桔园比起外婆家的老宅要偏僻一些。老宅在桂家坳,有晒谷坪,是个聚居地。桔园则是单门独户,穿过桔园往外走,很远的地方才开始零零散散有些人家。因此夜晚的桔园,总是显得有些冷清。端午时节,大都天气闷热。儿时的乡下,一无空调,二无风扇;心静自然凉对于娃娃们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从过年到端午,期间隔了几个月,外婆与妈妈、姨们自然有不少话要说;惦记着妈妈的蒲扇也就落了空。外头黑灯瞎火,加之开始蛇鼠横行,小姨的部队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当然,偃旗息鼓只是假象。白天是冲锋陷阵,到了晚上,小姨改变策略,领着我们打起了外婆百宝箱的主意。儿时亲戚间的走动,现金不多,多是打个“包封”,拎块肉。肉要回礼,还要待客,像外婆这种辈分高一些的,有多余的部分也早抹了厚厚的一层盐,上了柴火架,熏成了够收一年的腊肉。而“包封”翻来倒去,不小心坏了牛皮纸,掉了线、湿了封的,总要剩不少。这些都被外婆小心翼翼的重新打理,收进了她的百宝箱。
外公稍显强势,外婆能当家做主的地方不多,这些桥饼、片糖、雪枣,就成了她一年待客、回礼、探视活动的库存。平日里,一把长棍钥匙看得可紧,没有端午这样的阖家团聚,“鱼龙混杂”的情形,决计是打不上这些美食的主意的。偏偏小姨心细,外婆在回娘家的女儿、女婿们面前,也不好攥着、挂着一个长棍跑。于是乎,吸引注意力的,站岗放哨的、找钥匙的,战战兢兢开锁的,分工明确,动作迅速。当然,拿得不能多了,尝个鲜,品个味,躲在厢房偷着乐呵一下已经足够。不然,爽了我们,苦了小姨,自然不够义道。
每年的游戏,自然躲不过外婆的法眼。能一再得手,自然是外婆“法外施恩”。一晃,外婆走了快三年。仍记得她离世时,衣柜的玻璃门上贴着我女儿一岁时的照片,当时便泪如泉涌,颇恨自己探望不够、关心不够。如今,天人永隔,再忆端阳,外婆的宝箱,斑驳红漆、四方的样子,让人感伤。
今年端阳,领着炅儿去岳母家。一路自驾,悠然自得,她还时不时叫我慢下来,拍拍天边的丹霞;早早到家,娃儿们便开始吃着喝着,对中午满桌佳肴视若无睹;吃罢饭,看看电视、玩玩手机,叫她陪我上下走一圈也是懒得起身。而我,返城走在曾经蜿蜒曲折的老公路,有了这一路的念想,敲打一下,写下这记忆里的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