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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叶记

2023-09-12  本文已影响0人  何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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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馨主题写作第三期:情感

1

从镇中心出发,沿西北方向走过三个路口,一个两米高的路牌插在地头,背靠一棵老杨树,这是郭庄的地标,“郭庄”二字被干硬的泥浆糊住,左侧的箭头已掉了颜色,只剩下抛了光的凸起。这棵老杨树身后,就是奶奶的小院。老杨树很老了,是奶奶刚嫁过来时种的,长得又粗又壮,像马步扎得极为扎实的少林方丈,浑圆的身材里透着昂扬的生机,在老杨树的衬托下,多年无人打理的小院更显得破败。

老屋已经有五年没有住人了。在奶奶八十岁的时候,由大伯牵头,兄弟三人凑钱在洛阳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驱车三百公里,将奶奶接到城市。奶奶自此离开了豫东老家,离开了小院子,也离开了那棵老杨树。常言都说“房子住人百年不塌,若不住人五年就垮”。没人住的房子和人一样,老得很快,老杨树再旺盛也掩不住墙倒屋塌的颓色,杨树的枝丫越发稠密,像是人脑越来越密集的神经,沿着一个方向延展、分叉,再难回到起点。

我将借来的摩托停在老屋门前,门前杂草丛生,草叶看似软嫩,实则有着短短的锯齿,在阳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草丛,脚踝瘙痒不断,伴着隐隐的疼,大门是翠绿色的,只是这绿已经所剩无几,能从它浅浅的底斑里看出曾经丰沛的色彩,门头上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文明星级牌,是县政府奖励计划生育时颁发的。铁门闩已经被黄锈布满,像剥掉穗的玉米棒,开锈锁不能急,得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钥匙匀速水平地插进去,让钥匙与锁芯慢慢吻合,“哒”地一声闷响,像哑巴嘴里迸出的音调,伴随着尘土与寂寞,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吱呀呀地打开门闩,惊跑了树梢上的几只麻雀,推开门,几块土坷落在身前,院子里除了杂草,还有不少拳头大小的地洞,多半是兔子打的窝。

我打开堂屋,窗台上躺着大块大块的白漆,房顶已经空了一大片,露出灰色的水泥,地上有渗出的水迹,天潮,显得寒气逼人。进了卧室,空气中飘荡着细密的扬尘,阳光透过,像池塘里四散的鱼苗,我看到了奶奶的木板床,凑近,打开床头柜,翻找着一层层抽屉,在底部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枣红色的盒子,放在床板上,打开,里面有一把女士透明袜子,潮潮的,和这间屋子一样,带着淡淡的腐败的味道。

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起,分开松散的袜头,里面夹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两根牛皮筋上下箍着,我取下皮筋,皮筋的弹性已经散掉大半,并没有回缩多少。塑料袋里是一块手绢,手心大小,四四方方,叠得整齐。我记得奶奶有很多块这样的手绢,蓝白相间,被灰色的线条分成相似的方格。我将手绢放回塑料袋,缠好,置于背包内侧最稳定的夹层,准备带给奶奶。

2

我来老家前,先去了一趟洛阳。爷爷不在家,刚进楼道便听见一楼的电视在响,我尚未去掉口罩,长久未见,便想与奶奶开个玩笑,声音故作浑厚,叩门道:“这户儿有人吗?物业的。”奶奶把门打开一条缝,像只仓鼠一样,侧着头查看来者,我问:“老太太,自己在家啊?在这住着咋样?”奶奶没认出我,在门缝里答道:“那能咋样,就那样呗,你看那门外头,都是狗屙的。”我说:“儿女都来看你不?”奶奶顿了顿,但还是答道:“那咋能不来?过年时候来。有的过节也来。”“都孝顺?”“孝顺。”“你老人家在这住了多久了?”奶奶脱口而出:“五年。”我话音尚未落下,这麦芒似的时间便跃至奶奶嘴边,好像是脑子的应激反应。奶奶无时无刻不在计算自己离开老家的时间,我心里泛起酸楚,便要打开纱窗,奶奶的手本就抚在门上,看我一副进门的架势,噌地将门上了锁,没有丝毫的犹疑。我这才想起奶奶没认出我,笑了两下,奶奶像个朝乾夕惕的小孩,我知道即便再叩门说我是她孙子,奶奶也再不会应答了。

我做好午饭,三菜一汤,奶奶一嘴都是假牙,吃不了硬的,爷爷要个下酒菜,我又拌了个葱白豆腐。吃饭时,爷爷在饭桌上一如既往地谈着老家事,一边答复着我的关心,一边没好气地给奶奶添菜,嘴缝里不时传出“吃去,吃去”的低语,语气时刻透着厌恶。奶奶将碗揽在身侧,用手推着爷爷的手臂,一边嚷着够了,一边嘿嘿笑着,一副受宠的甜蜜。我说:“村里有个发小要结婚,我正好回老家看看。”爷爷将瞥着奶奶的眼神收回,换成长辈的口气:“好,回去看看怎么样,房子不能塌。”

得知我要去老屋,见爷爷睡了,奶奶悄悄把我拉在一旁,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自从说自己总觉得家里有东西没带来,昨天她想起来了,是一把没拆开的袜子,里面有东西,很主贵,让我回去找找,一定带来,如果没有那一定是被哪个鳖孙偷了。奶奶压着声音,但音调里透着一股坚定,大伯和二伯已经很少相信奶奶了,觉得她精神上有些问题。

我看着奶奶的眼睛,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辈子与黄土打交道,爷爷年轻时在城市当工人,她凭一己之力,靠着三亩田地养大了三儿一女,目光一尘不染,是一种苍老的干净,不沾有丝毫钩心斗角的浑浊,清澈得让人心疼。此时,奶奶正像一个孩子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三分祈求、两分茫然和一分孤独,生怕我不相信,紧紧攥着我的手,我让她放心,当她松手时,一块软软的东西落在了我的掌心——是一张被手汗扭曲的百元钞票。奶奶敦促我赶紧出发。

屋里灯光暗淡,楼上排水管道呼隆呼隆地响,门窗丝毫不隔音,楼道里的脚步和咳嗽声像是发生在家里一样。奶奶坐在床角,灰白的头发梳得很顺,不论今天会不会出门,奶奶都会穿戴整齐,洗脸梳头,一如既往地爱干净。奶奶背对着我,像是怕我反悔,装作我已经走了。我说:“高铁还得两个多小时,不急。”奶奶一听,用手绢擦了眼屎,站起身,要给我倒水,让我去床上睡一会儿。

我让奶奶坐,握住奶奶的右手,奶奶原本松散的手掌突然发力,紧紧攥着我,像怕我跑掉,我也怕她跑掉,害怕有一天这样真切的触感会突然消失。奶奶的手上的皮很松,像黄色的鱼鳞,手上的肉很软,像灌汤包,我夸她手很嫩,奶奶笑着不承认,觉得我在说假话哄她开心,说:“以前干活的时候,手上都是茧子,在这哪还碰过那些家伙什儿?老茧都软了。”我笑了笑,说:“现在的手机都能录视频,在手机上能看见别人了。你想见家里的谁,你就说话。”奶奶说:“那可不都想,但能见住不?约莫着这辈子见不着了吧,向伟她奶,俺那王二姐,还有你那五奶,可不都想吗?咱那老房子,不知道破成啥样了。就是我那东西,我总觉得在那……”

3

小区竣工在二十世纪初,楼间距相对狭窄,奶奶搬过来时,已是一副破旧模样,考虑到老人的年龄,虽然没生过什么伤筋动骨的大病,但也经不起磕磕碰碰,大伯将房子买在了一楼,虽然出门方便,但采光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正午阳光再亮,屋里若不开灯,依旧漆黑一片,只能从窗户窥见点点光亮。小区有三个门,北门与幼儿园相连,居民不可随意进出,西门通向一条人满为患的堵街,东门通着一条大路,大路上面就是一座高架桥,车辆川流不息,破风声前簇后拥,鸣笛忽远忽近,像是要从谁的身上碾过,若想见到排排林木,需要沿着人行道,走上两公里,去到临得最近的环湖公园。

奶奶不识字,从未用过老年手机,需要爷爷陪着才敢往公园去。爷爷和奶奶是娃娃亲,两家人从小订下婚约,成年便结了婚,婚后爷爷就随着邻家长辈去轴承厂当了工人,只在过年或孩子出生时回家。爷爷一回家,奶奶就骂他在外面鬼混,两口子就吵架,越吵越凶,动不动还要打一架,父亲曾说,他小时候要一边央求他们住手,一边驱散围观的乡亲,有时跪下也无济于事,他们打架,会打出血,停手后,互相生闷气,两人各睡各的屋子,常常整天整夜地不吃饭,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好多了。后来,爷爷也越来越不愿回老家,回来得越少,奶奶的疑心越重,一口咬定爷爷在外面鬼混,说他在外面找女人,最后上升为了某种怨怒。可这怨怒也只是在独处时才有,家里有耕地,有孩子,要养牛羊猪,要沤粪挣工分,一忙起来,这情绪便随着汗水蒸发在了土地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重新汇聚。

后来有过路的算命先生给奶奶算了一卦,说两口子八字犯冲,亥未拱木,财星克暗星,克得紧。你能离吗?离不了。你想离吗?不想。直到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在外地有了工作,奶奶都没有离开过这间老屋。直到儿女们人到中年,有了余钱,买好房子,奶奶方才动了去城市的念头。

城市不像农村,在马路牙子上搬个马扎,几个人就能凑在一起。脱离农村的奶奶像一只被禁了足的鹦鹉,上午,客厅阳光暗淡,奶奶如常梳理好银发,穿戴整齐,端坐在沙发上听电视,下午,太阳头朝西,卧室亮了些,奶奶就坐到床头,透过红色的防盗窗,看着视野里那几株照旧的草木发呆,晚上,下了班的二伯偶尔会带些吃的,二伯一走 ,家里又剩了长久的沉默。等七点钟的新闻联播一过,奶奶便准备睡觉了。

被子不经常晒太阳,就容易生螨虫,人不经常晒太阳,也容易生螨虫。奶奶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奶奶的身体不如爷爷,走不了远路,于是对爷爷的每一次出门都抱着怀疑,怀疑他去找当年的女工友,爷爷前脚出门,奶奶后脚就伏在窗边,在爷爷将要出小区时,匆忙跟上,像侦探一样远远尾随。直到奶奶摔伤了小腿。

养病时,她觉得爷爷拿野果泡酒是为了毒死自己,每天要检查家里的物件有没有缺失,有没有被爷爷拿去给了别的女人。奶奶似乎得了癔症,凌晨常被噩梦惊醒,醒来便朝着无边的黑暗肆意谩骂,骂爷爷背地里养人,骂他撒谎骗自己。爷爷比奶奶小三岁,如今八十二岁,当年轴承厂的工友不是在床上瘫痪着就是死去多年,但奶奶依旧固执地相信,这都是爷爷为了哄她而编造出来的假话。

都说女大三,抱金砖,爷爷和奶奶却总像手雷一样相互对峙着。自打我有记忆起,爷爷和奶奶就是分房睡,在老家,爷爷睡堂屋,奶奶睡里屋,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夜里,风扇呼呼转着,搅拌着爷爷的呼噜和奶奶翻身时传来的谩骂。搬到城市后,两人一人一间,到了过节,儿女纷纷来看,离得远的需要住下,这时奶奶才会搬到爷爷床上,至于为什么不是爷爷搬到奶奶床上,因为奶奶觉得爷爷腌臜,黄黄的被单,黑黢的枕套,奶奶睡前总要嫌弃几句,方才能进屋。奶奶躺在爷爷床上,动作比睡在火车上还要警惕,防贼似地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两个人都溜着床边睡,中间隔着一条宽宽的河。

轴承厂最兴盛时,爷爷曾风光无限地回家,虽然对农活一窍不通,但面对奶奶的使唤常常透出一股颐指气使的得意。犁地时,耕牛不听爷爷的话,扯着绳子跟他对峙,爷爷狠拽缰绳,黄牛就用尾巴抽打着爷爷,眼看要把爷爷拽走,奶奶匆匆赶来,抢过缰绳,“唔,唔”了两声,黄牛立马卸下浑身犟劲,笔直地犁地去了,奶奶像看敌人一样瞪着爷爷,瞪了老远。爷爷去喂猪时,置好泔水,看着正在身前哼哼吃食的老母猪——肚子上的肥肉来回摇晃,脏兮兮的尾巴正惬意地甩,爷爷用皮鞋踢了踢老母猪的肚子,见老母猪哼了两声,头也不抬,便一边踢,一边说:“费一年劲儿养它,又臭又费劲,能够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奶奶听了,气得饭也不做了,要把母猪放出来拱爷爷。

奶奶来到城市,像是来到别人的地盘,除了在家做饭,什么都不会。奶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而爷爷性子急,见这会儿没车,不管绿灯红灯,拉着奶奶就要过去,奶奶不情愿,但也不敢离开爷爷,只能吊着胆跟上。每当子女回家,奶奶就说:“他就是想让车赶紧撞死我,找别的女人过。”大伯二伯一旦来劝,她就说:“你们都跟他一类,是,他每个月都有退休金,我死了省得养我,也省了饭钱。”

爷爷有酒瘾,又图便宜,常去路边打些散酒,回家自己泡,大大小小的透明桶,都派上了用场,成了泡酒的容器。爷爷泡酒没什么讲究,葡萄皮、枸杞子、橘子皮,有啥泡啥,瓶口裹上棉布,拧上盖子,在阳台的架子上或高或低地排列。奶奶将酒桶的数量查了一遍又一遍,一口咬定少了一个,说爷爷泡的酒不让她喝,反倒偷偷掂给别人,便着了魔似的,开始跟踪爷爷,看爷爷手机上有没有没备注上姓名的电话号码,奶奶用不熟练,有时候,不小心摁到拨号键。后来,爷爷发觉,大为光火,奶奶自知犯错,在爷爷发脾气时默不作声,只是心里的念头更重了。

4

这五年,老屋没少被邻居家拿来当仓库,窗台上的花盆多已碎裂或打翻,厨房里堆砌着建房用的钢筋和木板。我看着这曾经宽敞但如今逼仄的小院,想起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日子。

奶奶早上会从井里打一大澡盆水,放在太阳下晒,到了傍晚,水被暖得热乎乎的,吃完晚饭,想睡觉的睡觉,想看电视的去看电视,想洗澡的便舀水抹身子。爷爷吃完饭,喜欢拿着蒲扇,去地头溜达,每次回来都会带一捆树枝,放在厨房的灶台旁。平常烧火和做饭都是奶奶一个人,我觉得烧锅好玩,就央求奶奶把烧锅的任务交给我,奶奶开始不愿,说又脏又累,没经住我纠缠,还是允了。

先抓一把有些扎手的麦秸,拿打火机引燃,秸秆易燃,但不经烧,用来印火,将引燃的麦秸放进灶门,捡些细枝进去,搭在麦秸的火苗上,把火维持住,拿一根细铁钩将麦秸稍稍腾空,待火头稳定后,找一块昨天没烧完的粗木头,小心翼翼地将木头悬空转动,当其身上生出火苗后,便可将它压在那些细枝上。灶台下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眼睛被烘得干干的,脸蛋火辣辣,不时揩个汗,在脸上抓个痒,感受着锅灰在脸上划过,没照镜子,但我觉得自己颇有几分野性美,间接拥有了控火的能力,既是大自然里的精灵,也是村子里最具五行属性的小子。快做好饭时,奶奶就说,别再添柴火了,让灶里的烧完就行。我就拿铁钩将灶门里的柴火分散,等到火大多灭了,灶门里不再红日高照,只剩如墨的漆黑和隐隐泛红的余烬。

我围着老屋转了一圈,发现茅厕已经被拆,成了一堆散落的砖头,砖头上巴着干硬的泥浆,依稀能在一些砖头表面看出大火烧就的黑色。

刚上小学时,我最讨厌在屋后头拉粑粑,蚊子太多,还没脱下裤子,腿脚就开始痒了。每当我想上厕所,奶奶就烧红一截小指长短度的蚊香,让我拿着,蹲之前先熏一熏蚊子,有一次,我觉得背后的蚊子太多,便将蚊香朝后伸了伸,左手使不习惯,没把握好间距,戳到了屁股,我弹了起来,又赶紧蹲下,抖着身体,哭着擦完屁股,跑回了家。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带蚊香如厕。

我发现了一种驱蚊且有趣的方法,揣着打火机,多拿些手纸,蹲前先烧一张,蚊子便被四散开来,起身后,还能寻些乐子。将没用完的手纸引燃茅坑里的纸,看着火猛地燃起再徐徐落下,剩下些淡淡的火星。那一次,风变了方向,将燃起的纸吹起,飘到厕所顶部的草垛上,火一下子燃起,我拾起树枝,想将烧着的草挑落,火越着越大,我捧起土,朝茅上甩去,土尚未盖住火头便散落开。我跑回家时,屋侧已经漫出黑烟,奶奶让我接水,她提着两个水桶便去救火,奶奶一趟一趟地跑,火与火之间互相蔓延,互相吞并,烟雾升得比老杨树还要高了。

奶奶没有用水灭火,而是泼向了茅厕后的麦秸垛,将四周的可引燃物染湿,火在茅厕身上渐渐式微,奶奶看着它熄灭,再将水不断泼向烧得黢黑的砖面。奶奶将茅厕拆掉,添了新砖,重新垒了起来。

我缓了缓神,摸了摸手臂的鸡皮,驱散着那场大火带来的紧张和僵硬触感。

5

奶奶原来是有机会识字的。那时奶奶刚到七十,我小学毕业,趁暑假回了家。

看着阳光正好,我和奶奶搬着板凳,坐在老杨树下乘凉,邻居正忙着翻修自家墙壁,院子里满是水泥和瓷砖,于是将摩托车暂时停在我家门前,奶奶对着摩托车的尾标,盯了好一会儿,指着它,问我:“这字是念‘大众’吗?”我说:“那是‘大运’,一个‘云’下面一个走之,‘众’是三个人搭在一块。”奶奶含着怯意笑了笑,十分窘迫,说:“看看,我就不识字你说说,那后面俩字儿是‘摩托’?”我说:“是,这是个摩托的牌子,就叫‘大运摩托’”奶奶见我没有不厌烦,也逐渐放下开始的紧张,说:“你看这字多稠,难写,咱没读过书。”我大叫这字简单,要教她写,说着就从凳子上弹起,找了两根细直的树枝,捧了把细土撒在地上。奶奶连声拒绝:“我这文盲你说说,没文化,学不会。”在我的强拉硬拽下,奶奶才放下故作推辞的姿态。老杨树抖落了几块光斑,像太阳的眼睛,落在奶奶生硬的笔画上,把细土晒得亮亮的,把我们的背晒得暖暖的。

树叶多得不能再多,微风一过,好像千万只细碎的铃铛,把我的肚子摇响了。奶奶说:“你看看,这辈子没认过字,都饿了,我去做饭去。”

我教得起劲儿,连做梦都在教奶奶识字。次日,我买来作业本,将常用字一笔一画地写在田字格上,每个字后留一行空格,写了十几页,决定每天教奶奶识字,标上序号,一天一页。

我踮起脚尖,透过窗棂,看到奶奶左手攥着手绢,右手托着下巴,大拇指撑着下颚,四根指头贴在脸一侧,皱纹被轻轻含进肉里,坐个马扎,在大门下,朝着屋外的村路和那棵老杨树发呆,除了被风牵动的银灰发丝和左一荡右一荡的裤腿,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只守家的猫,又像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枯叶。

风一动,草棵也动,尘土也动,树叶也动,奶奶的头发也动。可风再怎么动,草根也不动,土地也不动,树干也不动,奶奶的姿势也不动。

不知道奶奶在想什么,我把笔放下,走近奶奶,奶奶笑了,眼成了一条缝,说:“欣欣来坐?想喝水不。”我说:“不喝了,俺奶,我给你倒。”奶奶还要去灶台,我赶忙拉住,我到厨房,给奶奶倒了一瓷碗水,抠着碗底,小心翼翼地朝大门下走去,看着原本茶碱一点一点地沉到碗底,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缓缓游动,像慵懒的树叶,随着风的走向摇头晃脑。

我陪奶奶坐了一会儿,奶奶说:“这天儿可真好,你看天多蓝,晚上你给你爷说,去摸点爬蚱。看能多摸点儿不,明天早上给你煎着吃。”我说:“我也去!”奶奶一正身子,说:“你去做啥!晚上恁黑。”我说:“我就想去,俺奶,你也去呗。”奶奶说:“要去你跟着他去,我不跟他一起儿。”我见奶奶喝完水,趁着放瓷碗的功夫,把生字本拿了出来,说:“奶奶我要教你认字!”我吼得很大声,奶奶吓了一跳,说:“你看你,瞎胡浪费本子,看这多好的纸,都得白扔了。唉!能学会不?”

我像要召唤奥特曼一样,举着本子,说:“能!”

听我要教奶奶认字,爷爷从堂屋出来,蒲扇打得急促,说:“她能认明白个啥,一辈子都活过来了,还能有几年的活头,还认个啥字?”奶奶连忙将我推开,像被家长呵斥了的孩子,态度急转直下,附和着爷爷,说:“就是,还认个啥字,还能活几天,人又笨,你拿走,我不学。”说着就去了厨房,对我手里的本子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后来,奶奶再也没有表现过对生字的好奇,连隐晦的暗示也没有。

6

我拿手机录下老屋如今的模样,还了从镇上借来的摩托,离开了老家。先从镇上坐两个小时的大巴,买了最近一班高铁,我看着越来越窄的天,回到了洛阳。

刚走进小区,只听见一阵吆喝,从楼的背影里传来,豫东口音,掺杂着几句愤怒的脏话,只见奶奶一阵小跑,手绢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想要抓住进家的小偷。我赶忙迎了过去,扶住她,奶奶说:“他又出去找老相好的了。”我说:“奶奶,先回家,我想喝水。”

到了家,我将双肩包郑重地放下,对奶奶说:“东西找到了,没丢,是个手绢。”接着小心翼翼地取出塑料袋,将那把女袜放在桌旁。奶奶轻轻接过塑料袋,慢慢地取下捆着的皮筋,将两根皮筋揣回兜里,如履薄冰地迎出手帕,双手托住,放在桌子上,疾步将电灯打开,将水杯和药品清理到一旁,在衣角上擦了擦手汗,捋了捋鬓角斜落的银发,将手绢一折一折展开。我这才发觉,手绢中还包着东西。当手绢彻底摊开,我看到了一堆微微隆起的干碎叶子,像是锅底未烧尽的黑茬,除了寥寥几块呈指甲大小,其余的碎如茶叶。奶奶呵呵笑了出来,语气像刚出嫁的姑娘,说:“这是杨树叶儿,是门口那棵杨树落下的第一批叶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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