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过灵魂的手(一)
1.
夏至这天,都已下午六点了,可病房外炙热的阳光还没停歇的意思。六十岁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该是颐养天年的开始,而对孟庆国而言,倒像这阳光般依然火热——他在下午的会议上被正式任命为这家医院的党委书记。
下班后,孟庆国迈着轻快的步子,惬意地推开了一间位于11层的病房门——他的老伴——卞红梅因血压高正在里边住院调养。
“今天感觉怎么样?”当他看到依靠着床栏的老伴,正在捧着一大束鲜花盯着看时,就又补了一句:“这么大束鲜花哦,谁送的?”
“还能有谁,咱儿子呗。”老伴头也不抬地说完便把鼻子扎进了花里。搞不清她在亲吻鲜花还是儿子。
“他今天在北京回不来了。哎,三十多的人了,天天跑来跑去的,连个家也……”老伴的话匣子刚要敞开,孟庆国抢先道:“年轻人还过什么生日!你今天感觉怎样?”
”还是那样呗。庆国啊,我想了一下午,要是我走的时候,你能像那样地握着我的手吗?”老伴握住了走到床边的孟庆国的手,眼巴巴的盯着他道。
“又来了!都给你说过上千遍了,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他无奈地说。这几年有越来越多的传闻把孟庆国的人生变化与那次握手联系起来,可他却不以为然。
“我的书记任命下来了。”
“啊!这也太巧合了吧?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老伴惊讶地扭过身子,瞪圆眼睛盯着他。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你握手的日子啊……”老伴紧接着又说道。
这话让孟庆国一怔,随即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2.
傍晚时分,天下起了雨,伴着越刮越大的风,雨也越下越大起来,像是要把肆虐了一天的热浪彻底打败。在搪瓷厂简易宿舍楼的三层,也就是顶层靠西的一间屋里,卞红梅已经提前做好了饭——今天是她儿子的三岁生日。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这已是儿子的N遍问询了。但他好像懂事了一样,却始终没说个“饿”字,但那重复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意思——频繁地望向桌上那个为他准备的小蛋糕。
“宝贝儿乖,爸爸一会就回来……”每当此时,卞红梅总是岔开话题,陪他玩些小游戏。
尽管外面下着雨,但关窗后室内的闷热,令她还是不停地忽闪着手里的蒲扇,为儿子也为自己扇来尽可能多的风凉。
她考虑过要不要跑到外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孟庆国打个电话,但一想到那几乎同样的答复,又觉着没必要了。
在她眼里,孟庆国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除了看书和工作外,家里家外的事,几乎什么也不会做。孩子的生日,提前几天就嘱咐他了,他也承诺早点回来而且还答应给孩子买把玩具枪,可现在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3.
宏伟医院是一家位于城边,规模不大的郊区医院,整个院子分为前后两部分,临街的部分由十几间平房和一栋两层的小楼组成。楼后面是一个长满野草的大空场,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的杨树直立其间,显现出一种悲凉的氛围。三十岁的孟庆国大学毕业后已在这里工作了六年。
下午二点,孟庆国正在琢磨儿子今晚会许个什么愿时,外面传来了警车刺耳的鸣叫声。——两位警察送来了一位被汽车撞昏过去的老人,因地处偏僻,车辆逃逸,被发现送医时就已奄奄一息。孟庆国虽对其进行了全力的抢救,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下午六点,病房外的夕阳虽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坚持着不坠,但这仅是拖延点时间罢了,最终的坠落是无法改变的。就像病房里的那位老人,虽然已无生还的希望,却仍在顽强地呼吸着,争取着弥留之际的分分秒秒。可他昏迷和清醒的间隔却是越来越长,那偶尔清醒时的“儿子”的声音则更是微弱到了仅能意会的程度。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儿子是谁,又在何处,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老人还在吗?”临近下班的时候,孟庆国一边看着病历,一边询问身边的护士。
“可能不在了。”女护士茫然地嗫嚅道。
“他的家人有消息了吗?”
“没有。”
“走,再去看看。”
当孟庆国轻轻地走到病床边的时候,他发现老人的眼睛依然闭着,眼角不知何时已聚了一滴浑浊的泪水,鼻子已出现了歪斜,如果不是仔细观察的话,真的会以为老人已经死了。但是老人却分明未死,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四个小时,不得不令人敬佩起生命的顽强。
开门声或者脚步声,似乎唤起了老人弥留之际的意识,他的嘴唇开始轻微的蠕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孟庆国弯下腰,双手伏着床沿,轻轻地低头附耳去听老人的话。突然,老人像是着了魔,伸出右手,抓向床边,正巧握住了他的右手,嘴里随即发出了“儿子”的声音,但他却无力睁开眼睛看他的儿子一眼,只是眼角的泪滴被挤落下来。
孟庆国轻轻地把嘴附在老人的耳旁,说:“儿子在!”
老人说出了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儿子”后,便蓦然停止了呼气。
一同进来的女护士看到老人握住了孟庆国的手,先是惊骇地一怔,接着便想去解放他被握住的手。但被孟庆国那严厉的眼神及时制止住了。他又用眼神示意女护士搬过来一个凳子,便坐到了床边。然后,又摆头示意她出去。 女护士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
孟庆国挺了挺身子,端正地坐好,又拿左手握住了老人的右手背。
时间在一分一时的流淌着——皎洁的月光高挂空中时,寂静的病房内,孟庆国一动不动地握着老人的手。
在外面一片漆黑、万籁俱寂的时候,死寂的病房内,孟庆国依然一动不动地握着老人的手。
在外面一声鸡鸣、唤亮天空的时候,清静的病房内,孟庆国依然一动不动地握着老人的手。
第二天上班后,当昨晚那个女护士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孟庆国身后的时候,他依然在一动不动地握着老人的手。
“孟大夫……孟大夫……”女护士的声音很轻很轻。
“嘘。”待了许久,孟庆国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回复了女护士一个嘘字。
女护士出来以后,病房外就开始陆续地聚满了人,议论声也变得嘈杂起来。九点的时候,院长来了。当腿僵脚麻、无力站起的孟庆国被院长从凳子上搀扶起来,并缓慢地走出病房时,门外的人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道道充满不解和疑惑的眼光射进他的体内,却始终射不穿他的心。
院长说:“你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啊!”
“我不是基督徒。”孟庆国的话让人们陷入更深的迷雾中。
尽管缓过劲来的孟庆国一如既往的工作了一天,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晚上回家后的境遇,却让他始料不及——卞红梅的怒斥声震破了门窗。这还是发生在她尚未完全了解内情的情况下。待她后来了解了全部经过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卞红梅像躲瘟神一样地避着孟庆国,在家里还禁止他用手触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甚至剥夺了孟庆国拥抱儿子的权力。
好在医院里的待遇还算不差——只是被冷落或被人另眼相看。即便一周后,那位逝去老人的儿子来到医院的时候,对他与他父亲那长达15小时的握手也没表现出多么的感激。
4.
事情过去了一年,人们几乎淡忘了这事。一天下午,那位曾经全程参与过握手事件的女护士突然找到孟庆国,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请求他去病房握一握她爷爷的手,她说她爷爷马上就要不行了,非要在临死之前握握孟庆国的手,要不然会死不瞑目。孟庆国爽快地答应了。
在病房里,女护士的奶奶对孟庆国说:“去年听孙女说了你握手的事后,就很想见见你。可她总说你忙——”孟庆国戚然不语地听着。
“与亡者握手可不是件小事,年轻人不懂。”
“不是亡者,老人还没去世。”孟庆国纠正道。
他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又望了望护士爷爷那几乎不动而无神的眼睛,突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到床边,握住老人那轻而干瘪却还温暖着的手,回忆并讲述了去年那梦幻般的握手经历——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未给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