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秀梅的故事
王秀梅背后,一台挖掘机正嘶吼着挖土,她回头去看,挖掘机伸出长长的
黄色胳膊,挖掘斗就像手指并拢成倒 V字的手掌,伏在地上,深深一挖,勾起来,
就装满了一斗土。像孩子玩土,挖掘机抬起手臂,转向右边,将手臂停到一辆玩
具车般的桔红色卡车上,挖掘斗向前翻转,土倾倒下来,卡车身子微微晃动了一
下。人啊,这辈子不也是挖来挖去,挖满想要或者不想要的东西,又倒来倒去,
到处留下尘土。
挖掘机挖土时,油门踩得就很重,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嗡嗡声,屁股后冒出
黑烟。柳树口这台挖掘机已经没有力气了,油门早已开到最大,可已经冒不出烟
了。其实,柳树口已经病了一辈子了,现在,他的身体也病了。王秀梅看着裸露
的黄土大坑,仿佛回到家里两棵杏子树下,地上落着被一夜风雨打落的青杏,她
捡起来,轻咬一口,酸涩在她身体里游荡起来,青杏子当然是酸涩的,而黄透的
杏子,离腐烂就不远了。“熟”是一个带着甜味和香味的字,但也带着将要老去
的味道。
这段时间,王秀梅总是恍恍惚惚的,就像南面微微雾霾中的渭河,只有一
片白茫茫,看不清河水和陆地的边界。她也分辨不出柳树口生与死的边界了,柳
树口的生命之船已经航行到一片混沌的沼泽之中,很难开出来了,而她的生命,
也即将混沌一片。混沌中,那两棵杏子树总是来找她,她驱赶不走它,她总是看
见父母跪在杏子树下。
病房里的一切似乎很遥远,人生真的太漫长了,越走越累,过往的事情被
浓雾遮盖着,人都是在雾里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走过来的,每走一步,都很难,
可还是走了过来。
大夫说:“观察观察吧,家里也准备准备。”
柳琴知道准备准备什么意思。大家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医生和护士散去,病房空荡下来,只剩下仪器有节奏地发出略微焦躁的声
音。楼道里红通通的,夕阳透了进来。
坐在病床前方凳子上的柳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似乎吐出了满肚子的瞌睡。
他已经睡了一上午了,屏幕上跳跃的曲线和闪动的数字令他心烦。
柳斌刚刚辞掉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护工,一天 160 元的工资已经给她发一
个多月了,护工三十多岁,或许四十多岁吧,手皮粗糙,头发黑亮,纠缠在一起,
骨节很大,脸上似乎总是蒙着一层发亮的油脂。给护工的钱柳斌出 50 元,柳琴
出 80元,柳树口的退休金里出 30元,这是王秀梅提出的。
柳斌揉着随哈欠流出的眼泪说:“你们都回吧,看妈吃啥,带妈吃一点?”
柳斌身躯肥胖,腰围已经到三尺六了,他越来越感觉到驾驶身体的难度,就像一
个喝醉酒的司机,很难保持身体平稳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