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一个浪漫的诗人，正在安睡

友人说，你去海宁，当去拜会徐志摩。于是，在同行的朋友都去皮件城时，我独自去西山。

那里，一个浪漫的诗人，正在安睡。

海宁西山，一个低矮的小丘，上面有树木葱郁，野草杂乱。上山的小路是石阶，石阶上本来尽是枯叶，晨起的清洁工把它们扫于两侧，有丛丛蕨草或者荆棘冒出，似乎有点仓皇地看着我犹豫的脚步。因为陌生，也因为胆怯，我的双脚迟疑地向前探寻。曲折，高下，林深处，鸟鸣处，何处是徐志摩浪漫的吟哦？

空无一人。

这寂寞的自由极端地释放，让我感觉不再是自己。脱离了众人规划的路线，独自来到此处，于山林中寻找一个上世纪的灵魂。这是一种令人讶异的作为，又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喜悦。有所目标且追随目标必是孤独的行者，而行者的喜悦与满足又必在这孤独寂寞中酝酿到极致。所谓耐得寂寞，不是一个人无端地安于寂寞，而必是这寂寞中有他快乐的由来。

墓地很安静。

也许所有的墓地都很安静。托尔斯泰的墓在一个山林中，静静得没有一点人声，就连贝多芬也是，只有山林回旋着他的音乐。不管生前是多么辉煌，死后无一例外都是寂静。

那个偏西北的山坡照不着晨起的阳光，显得幽静。一个方方的坟茔卧着，一块窄窄的墓碑竖着，两边坡上的枯草堆里是两本翻开的书。

左边：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猛虎集·再别康桥》

右边：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翡冷翠的一夜·偶然》

这是徐志摩最经典的诗句。三十六岁的诗的生命确实如一片最轻盈最纯净最奔放的云朵，偶然地相聚，又转瞬地离散，在爱与诗的梦中消灭了踪影。

想起他一生的爱情。曾那样辉煌，那样火热地追求自己的至爱。先是林徽因，后是陆小曼，最后因着从北京回上海看望陆，又得赶回北京听林的演讲，飞机中途遇迷雾于山东触山而毁。胡适悼词中说“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爱，轰轰烈烈。张幼仪能干贤惠，却因为是父母包办，违逆了他至情至性的宗旨，终于离异。离异后，却书信来往，比未离时似乎更密切。林徽因美而有才，当然情迷其中，而能理解。然罗敷不选使君，终嫁梁思成，却与徐结为终身至友。陆小曼，好友之妻，亦美而有才，多情又奔放，于是《爱眉小札》相来往，终结为百年。然而婚姻不比爱情，终生许多烦恼。富家小姐，浪漫女性的陆小曼自然任性，于是徐终于以飞翔的方式告别了人世。小曼由此觉醒，一心向道，身穿素服，绝足风月场所，立志出版《徐志摩全集》。真情真性，率性而为，爱意磅礴，诗意涌动，即是那样一个徐志摩。

那样一个徐志摩从来都不曾轻轻地来，也不曾轻轻地走。生时轰轰烈烈，死时九州同悲。

然而此时，却没有一个人。

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那如星如钻的名字，那如电如火的诗句，此时皆不知何去，只有一块碑留着徐志摩的名字，只有两页书刻着徐志摩的诗句，在故乡，这窄窄的北向的山坡。

寂寞，孤独，安静，令人不安。

我，一个在中学时代就陶醉于康河柔波的不速客，此时，独自静坐于台阶，敬慕地望着他的碑出神。

忽然想，也许，那不应是碑，而应该是一棵树，刻着他的名字，他爱的人的名字。树大起来，名字也大起来。他的精魂附在树里，阳光点点，或者月色如梦时，便飒然风过，吟哦着流转不绝的诗句。他的爱人便化作小鸟，在他的发间做窝鸣叫。

这是诗人纪弦与裴多菲的创意，而此时，用于志摩身上正合适。

坟草应青青，野芳应离离，围着那渐长渐大的树，那渐长渐大的名字，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那不曾写完也永难写完的诗句。

突然之间，看到边上台阶，一无名诗人用油彩笔写道：

志摩，我真羡慕你

躺在西山林间

整天闻听山风鸟语

喧嚣的闹市丢在一边

时不时有游客来膜拜你

留下纪念的照片

还有小姑娘在你墓前

留有玫瑰

志摩，你并不寂寞

寂寞的是你那颗不安的诗心

我想，你真想醒过来

翻开墓前的诗页

继续你

空灵的诗句

卓越的才华

落款是“垃圾诗人”。

未几，一年轻人衣衫不整地来到徐志摩面前。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碑前停下，低头，沉思，然后走上旁边的山路，隐没在林阴深处。

无来处，也无去处。轻轻的一片云，无心投影在波心，又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丝眷恋。

这或许正是志摩的心境吧。

更上的坡，是钱君匋墓，一老者正在晨练。钱碑之后，一对青年正在拥吻。

我微笑了。

想来，志摩如见，也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