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子

四子的爹在腊月二十七那天去世了,没有过去这个年。晚上下了一场大雪，隔天的风有点刺骨。村子里很多人家的鞭架上都挂了灯笼，心急的人对联都贴好了。去奶奶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四子愣愣地站在他家门口，目光呆滞，看着邻居们来来往往地帮忙料理他爹的后事。风一个劲儿吹，吹得我眼睛生疼。四子今年有五十好几了吧。

刚对四子这个人有记忆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四子已经快到四十岁了，但是我却一直以为他和大我五六岁的哥哥姐姐一样。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人永远也长不到我们正常人的身高，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四子总是呵呵笑着，更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小孩儿和四子一起玩，他总是冲我们呵呵的笑着啊。

老家的村子不小，就像是一个很大的聚落，因为大多人世代居住在这里，所以村民们相互都熟悉，小孩子走在大街上看见长辈也大多是可以叫出称呼的。四子按辈分来算，辈分还是不小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喊他叔叔还是哥哥，所以小孩子也跟着喊他四子，我也是这么喊的。有的时候看到他问一句：“四子，你吃饭了吗？”他就会嘿嘿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告诉你他吃了。他的脸黑乎乎的，总是有人喊他“傻四子”, 但是他从来不恼。 四子不喜欢呆在家里，喜欢到处溜达，遇到谁家缺个人手让他帮忙干活他都乐呵呵地答应，好像是他分内之事，也从来没听过他抱怨，他还会边干活儿边大声哼着歌。他曾经也来过我家帮忙干活，干的大多是帮忙剥玉米这样的小活儿，等他干完活爷爷奶奶会留他在家里吃饭，并且给他一些我喜欢吃的他从没见过的新鲜小玩意儿，每当这个时候四子总会乐得合不拢嘴，然后把东西揣在兜子里说我回去和我爹一起吃。我问奶奶四子他只有爸爸吗？他妈妈在哪？奶奶告诉我他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他爸爸和他一个光棍儿哥哥一起生活，因为他们家太穷了所以他哥哥都四十岁了也没有娶到媳妇。我又问奶奶那为什么四子那么矮呢？奶奶说是因为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命都差一点就被阎王勾走，所幸是后来捡回来一条命，所以就不长个子了。

我十岁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无力，虽然我当时无法形容，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像你落进了一口爬不出的井。一天下午，我看到路边聚了好多人，因为好奇所以走过去看个究竟，看到了让我很多年后依然觉得揪心的场面。我看到四子躺在冰凉的地上，双脚抽搐着，嘴里不断吐出白色的沫子，我当时捂着眼睛吓得哇哇大哭，被爸爸抱回家我以为四子要死了就一直哭，后来妈妈告诉我四子被送去医院后就没事了，那是癫痫病，他从小就得了那种病，不长个子、人傻傻的也是因为有那种病。后来，我在街上在看到四子他还是会呵呵地冲我们笑，还是大声地唱着“好日子”，还是会帮别人家干活，还是要让他爹喊他“四子，回家，吃饭了”，看到邻村的小娜姑姑他也还是会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她傻笑。 在四子犯病之后的第二年吧，一个夏天的傍晚，天边晚霞红得像小孩子哭得红紫的脸。吃完晚饭，我抱着小板凳儿坐在院子里逗小狗乐乐玩儿。街上突然就变得很吵闹，爸爸就出门去街上看，不一会儿，爸爸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告诉妈妈说四子丢了，很多人都去帮忙找他，说完爸爸也出去帮忙找人。天渐渐黑起来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快到晚上九点了，我看到大街上有摇摇晃晃的车灯光和手电筒的光，就知道乡亲们大概回来了，我和妈妈出去找爸爸，就看到浑身沾着湿漉漉的泥巴水的四子坐在石头上，然后四子的爹什么都没说，给大家跪下了。大家七手大脚地把老人扶了起来，吵吵闹闹的环境里四子他爹有点说不出话。大家就让他赶紧带四子回家，四子他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老人的眼角好像是湿的，反着点光。很多年后我看到了罗中立大师的油画《父亲》时，幼时见到的那一幕腾地就浮现在眼前，才知道掺杂着一辈子苦涩艰辛的浑浊老泪流在沟壑纵横的脸膛上其实是看不出来的，真正的苦只会让你沉默或哽咽，而剥夺你发出声音的权力。

我上初中的时候，听大家说四子家喜从天降，他大哥找到了个媳妇。据说四子的嫂子以前结过婚，有一个快到二十了的儿子。以前的丈夫经常打骂她，婆家也不把她当人待，她想和丈夫离婚丈夫还不应允，所以她就跑了出来，后来遇见了四子的哥哥。四子的哥哥虽然没什么大的能耐，但是吃苦耐劳，人靠得住，对她也好，所以她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四子的哥哥过了。四子的嫂子，是一个胖乎乎又恨白净的女人，看着没什么心眼儿，很温和很质朴。就是说话跟我们当地人不一样，听说她是从内蒙古过来的。我看着地图，在心里估摸着内蒙古与家里的距离。放学的时候再看到四子我发现他穿的衣服比以前干净了，脸也比以前光亮了，也在心里暗暗为四子高兴。四子家里多了一个女人来照顾他们爷三儿一定会比之前三个单身汉的日子好一百倍，对于四子来说这也是福气，虽然他不会明白什么是长嫂如母，但是他也一定觉得很幸福。

小孩儿总是希望过年，可以有吃不完的糖果，可以有闪亮的新衣服，可以走街串巷地放鞭炮，四子也有一颗小孩心，也喜欢和一大群小孩子一起放鞭。热热闹闹过大年，正月初三是老家那边传统习俗的送年的日子，过了初三，就要和爸爸妈妈一起七大姑八大姨的拜年，但是08年的正月初四却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天一早上早早地起来收拾得漂漂亮亮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亲戚家，临着爸爸要开车走的时候听到街上有吵闹声，听声音好像有四子，我们就去看一下怎么回事。等我走过去脑子轰地一下就大了，然后眼泪就下来了——陪伴了我八年的小狗乐乐血肉模糊，就躺在马路上，一身雪白利索的短毛沾满了血。我大概明白了四子为什么要和人争执，就因为他在路边捡小孩子玩的鞭炮时看到了这辆车轧死了我们家的狗，所以他就大胆地拦住了这辆车不让车主走，直到我们家人出来了他这才退到一边。 有些人会让你相信，善良和正义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让你尊敬和感动也不需要刻意制造，甚至可以与家世和受过的教育无关。

因为四子的情况特殊，所以每年腊月政府都会下乡来给四子家送点年货。四子的哥哥因为家里有了老婆负担轻快了在外面干什么活也都像老黄牛一样卯足了力气干劲儿十足。大家都觉得四子家的日子是一点点好起来了。好景不长，过了几年，四子嫂子之前的婆家居然找了来。四子的嫂子就是宁愿死也不跟他们走，四子的哥哥也是不示弱，不让那家把老婆带走，那几个人也没什么办法，就砸了点东西之后愤愤地走了。这件事儿还是没有完，有一天四子的哥哥出去干活儿，谁能料到那家人又来找事，这一次四子的嫂子没办法，躲也躲不过，结果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喝了农药，等人破了门进了屋子之后已经晚了，人已经咽气儿了。四子的哥哥守着他嫂子的棺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可是，人终归是不在了。那个时候我刚初中毕业，我觉得四子又成了没妈疼的小孩，一个老小孩。没见过四子哭，可是我觉得这个时候他心里一定也很苦。不知道他的哥哥会和他说什么。后来，我听说四子的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大概也是想忘记曾经的这一段伤心事，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四子和他爹寄来生活费，四子和他老爹相依为命。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四子都依旧是笑呵呵的。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伤心事，不会计较别人，不会怨恨别人，所以经常有人说他傻，可是我觉得如果这样是傻，那么世界上的人如果都能傻一点那么是不是也就距离天下大同更近一点。 我从当初没有四子高的黄毛小丫头，到和四子一样高，直到现在变得我比他高出了快有两个头，时间就像魔术师，可是从来没变的是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从来没变的是他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傻气。

四子要去敬老院了。

妈妈说四子在敬老院一定也会坐不住，帮着那的人干活儿，妈妈还说四子肯定还会乐呵呵地笑，妈妈说其实论辈分他应该喊四子叫四叔，妈妈还说四子其实没像大家想的那么傻，他什么都懂，只是不计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