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雨天臆想
去往北京的前一夜,长春暴雨了。
雨声灌窗而入,毛巾被湿透了。我佯装睡熟,身上如灌铅般沉重。
冷气都是循着缝来的,犹如游蛇,嘶嘶作响——人无法琢磨透它的,说是冷气,也是游蛇。在夏天,天生的热潮中忽然降下冷气,多数人会尽享其中;游蛇亦然,只有在玻璃罩中的游蛇才会让人谈之尽享,归根结底,是因为人们明知危险不会发生,自然之美才可婀娜;冷气亦然,倘若在冬季,谁又会尽享冷气呢?彼时人们将会怀念热潮,怀念那个可以穿着暴露的赤裸阳面,为冰淇淋带来的一点冷气而欢呼。
可那时冷气并没能让人欢呼。对脚的室友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一些表有郁闷的脏话。冷气从那些不为人知的缝隙里穿过他的被子、搂进裤腿、直入发梢。除去冷气外,雨声如炮仗般彻亮。无数雨滴浇灭了地面生灵的炙热,只剩下一丝不挂的大地经受雨的鞭打。“刷刷刷”,暴雨倾泻而下,玻璃上留下了是十几条向下游走的蛇。从蛇头落在玻璃顶端后,暂留甚至不足秒数,蛇身便弹出,暂留又不足秒数,蛇便更新换代。
雨若不停,蛇则不断,声也未消,雨天热闹得很。
我经久未眠。戴上耳机,环声播放着Ólafur Arnalds①的音乐。他是一名冰岛的音乐魔术师,也是数个大夜里的陪伴。在这些夜中,鲜有雨天。在家时,小屋外是厨房与走廊,隔着南瓜与番茄才是露天的乳夜。
雨是不分地域的,凶暴起来同样吓人,只是人的主观变了。时而闪电划破玻璃上的贴膜,在视线中晕开,像是十分之一秒的圆月。雷声懈怠着来了,当它悠长沉闷时,有些像父亲开车咳痰时的低吼。这声低吼让人畏惧,像是只有那些在外游荡的野男人才会发出——人是无法琢磨透它的,说是雷声,也是低吼。在家中,雷声的拟像中也有父母的影子;低吼亦然,只有在父亲低吼时我才会意识到他也是个男人,在别人家的孩子里,偶尔醉酒的父亲不过也是个没人要的野男人;雷声亦然,在学校里我无法用父母的修饰它,只会用“凶暴”或代指凶暴的恶人来形容它。
我为这种人类的指代而倍感愉悦,为此,人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以上臆想是当我在北京寻房无果后困在雨天打不上车时所想的。
我站在药店前,看着雨顺势而大,对面的楼房无光,路也无光。
“我忽然庆幸我是大一的学生,还有三年才毕业。”
子霖说得没错,我们被北京吓到了。当我以游玩为目的来北京时,这座城市是天堂,即便我独自一人去他乡玩,心情也不会沉重。可有朝一日当我们真的以生活为目的踏入一座陌生的城市时,即便这里是北京——中国的首都——国际性都市,也成了空泛与默然的代言。
后来我仔细想想,当我怀念起独自旅行的日子,才发现那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没有生存压力,拥有最高自由,享受物质生活,丰富精神世界……这些曾被我们误以为是假大空的短句,忽然在彼时有了生气。
其实,并非这些句子空洞,而是我们空虚。我想出逃,去年我高考完写了《逃离山西计划》,今年春天又一个人到了武汉,都只是为了找寻属于我灵魂安逸的属地。我认为这不是错误的,倘若我这一生无法为精神自由而奋斗,那人生毫无意义;我从独立思考开始所做的选择、忤逆、争斗与不服好胜便都失去了曾经燃烧的价值,而变成了幼稚、可笑与放纵的集合,被当成反面教材反复鞭挞。我自不愿,当我懦弱过,我便向往坚强。
可当我站在青旅门口,我第一次觉得幼稚才是我的形容。恕我疲倦,已缺乏描述,只觉得自己像进了一个贩毒窝点,周围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同伴的相机,像是一旦房东退出,便会扑上来撕碎我们身上每一块肌肤,畅饮稚嫩的血。
当我们准备返回时,北京下雨了,闪电同太阳耀斑,在一瞬中将玻璃钢架点亮,宛如墓地骷髅,面露凶相。雨顺势而为。我站在药店前挡雨,直直看向前方,才发现原来北京也有光照不亮的地方。
这是生活,也是生存。在这座大城市里逐梦的人千千万,在“内卷”一词尚未普及之前他们便存在了。我不知自己已同他们一样被卷入时代洪流中,还是仍在旁观。
我忽然想起在武汉的雨天,第二天我将要见两个未曾谋面的好友;下午我刚去了武大,从樱花堆与少年丛中出来,心情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
雨就这样来了。在朋友口中,武汉的暴雨更为激进,但万幸的是,那天下的是细雨,柔和的雨滴落在身上,与皮肤吮吸。
所幸,所幸连伞都丢了。在我目视之中,武汉弥漫着霓虹洒脱的气息,路边橘灯被雨水浸润后散出光圈,仿佛是跌落人间的行星环。户部巷内所有招牌的灯也有同等遭遇,在失落人群中一眼望去,一位穿着紫色棉袄的女孩挺立在雨中光下,那些纷扰着世人的尘落在空中被洗涤、取代又消亡,在罗曼蒂克入土前,高挺的女孩拖住了雨的沉落。
绿色光圈的招牌也很显眼,不如雪碧、树叶般打着清爽与生机的名号,雨中的绿色招牌有绿豆糕般的细腻。在一众被橘色环绕的十字路口中,偏隅的别色溢出些爆浆的稠汁,又像哈密瓜、水晶葡萄般甜腻。雨水放大了它的魅力,让它不像白日那样默默无闻,又不同往常夜晚般在霓虹中低垂着头,它无疑自卑,是细雨给了它生机,拯救了它的浪漫。
所幸,所幸连伞都丢了。人一自如,何时不似醉酒。我在路上转圈起舞,耳机里放着陈奕迅的《娱乐天空》,一举一动都轻摇起来。恍惚间,路上稀疏的、反方向行走的人都是自己的老友与家人:佝偻着腰的中年妇女是外婆二十年前的模样,几个校服男孩是四年前在校园里打闹的伙伴的样子,还有西装革履的青年奔跑中溅起了水花,是父亲早年的影像,那个挺立的紫衣女孩,是曾经爱人留下的照片……他们逐渐远离了我,我也没有回家。当我绕开旅店后,我一头扎进了路的另一端。那段从未涉足的新世界里,霓虹依旧。
“倘若能一直走下去该多好。”
我对雨水轻呢。
by 佐也.
备注:
①:头像人物。Ólafur Arnalds音乐以钢琴和弦乐为主, 与其说是post-rock, 不如干脆说是modern classical。 专辑听来犹如电影配乐, 既优美又带些悲伤, 清澈细致, 牵动着听者的情绪, 让人沉醉。
提起冰岛音乐,大家会想起Sigur Ros,Mum,Bjork,Bang Gang等等,他们那些音乐给我们构造出的美轮美奂的意象,让我们久久难以释怀。Ólafur Arnalds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其展现出的才华绝不亚于上述几位。
Ólafur出生并居住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郊外几公里的小镇Mosfellsber。他曾沉迷于交响乐章创作,笔下的纯音乐多半沾染着空灵飘渺的气息。 随后,Arnalds开始探寻古典与流行的并融,将室内弦乐,钢琴与散漫的电音共冶一炉。他的动机几乎一目了然:“古典乐对于那些一生从未学习过音乐的人而言,几乎无从入耳。我想用我的古典乐根基,去影响那些从未尝试此类音乐的人们,去接近人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