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读红楼||真·闺蜜·紫鹃：世上最爱黛玉的那个人

关于紫鹃，想写的很多，她是红楼里我最喜欢的丫鬟，没有之一。

不知曹公将她安排在群芳谱的哪个位置。我相信，紫鹃在曹公心里的位置绝对不会低于晴袭，应该就在又副册的第三位。

因为宝玉曾对紫鹃说过：“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黛玉是宝玉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他知道，紫鹃和黛玉是一人两体，她们是不能分开的，紫鹃以后也必是他屋里的人。

但是后来，我们都知道，一切都没能如愿。

01

紫鹃是贾母赏赐给黛玉的丫鬟，从小受贾母调教。贾母是红楼里第一最强女人，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贾母调教下的丫鬟个个顶尖厉害，看看鸳鸯袭人晴雯就知道，所以紫鹃绝对不弱。

紫鹃最初的名字叫鹦哥，对应的是大丫鬟鸳鸯，全名应该是鹦鹉。鹦鹉是一种色彩漂亮的鸟儿，聪明伶俐，极善于学习。她后来由黛玉改名为紫鹃，仍然是一种色彩漂亮的鸟儿，对应黛玉原本清雅的丫鬟雪雁。

紫鹃和雪雁，一浓一淡，恰如黛玉，外冷内热，淡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浓烈的心。

其实关于紫鹃，曹公着墨也不多，书里从来没有关于紫鹃外貌和形态的描写，但从她两次名字来看，紫鹃也是非常美丽的。谢铁骊导演的电影《红楼梦》里，曾让大美人陈红来饰演紫鹃，而陈红还饰演过四大美人之貂蝉，也可谓是最美紫鹃了。

不知紫鹃是否跟袭人一样，也有个痴病，当初侍奉贾母，眼里就只有贾母。但是我们知道她后来倒跟袭人一样，侍奉了黛玉，眼里就只有黛玉了。不过，袭人眼里只有宝玉，是把宝玉当作她后半辈子的依靠。而紫鹃，则是把黛玉当作最亲的人。

也许在最起初，她也不过把自己只当作一个大丫鬟。她履行着自己大丫鬟的职责，照顾黛玉的饮食起居，打理黛玉房中的一切。天冷了，黛玉在薛姨妈家玩，她知道备好手炉让雪雁送去；宝玉来了，她会懂礼，当宝玉是客，先给宝玉倒茶再给黛玉舀水；她在潇湘馆的日常，是黛玉吩咐的那样：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也许这些事，有些是她想到的，有些呢，却是黛玉教她或叫她做的。她初时象从小跟着黛玉的雪雁一样，只当黛玉的性情是“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泪眼，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自叹的”。这跟我们很多读者初识黛玉的感觉是一样的。甚至有些读者，或者根本没读过此书的，认为黛玉就是这样一个人。

紫鹃起初还劝，还宽慰她，后来看到她常常如此，便也习惯了，不理论了，就由着她去了。

但鹦鹉天生是人类的朋友。黛玉养着一只鹦哥，她常常逗它作戏，教它念她素日所喜的诗词。紫鹃曾笑道：“难为他怎么记了。”她其实说的就是她自己，黛玉的一切，难为她都记了。

她从一只只会学舌的鹦鹉，变成了一只用心牵挂的杜鹃，她不仅学了，还记了。她用心记了，然后便懂了。

02

她明白了黛玉的处境，体念黛玉的心境。别人都只当黛玉是贾母心尖尖上的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有她，体会到了黛玉的多愁善感。别人只当宝黛两小无猜，只有她，体会到了“千金难买知心人”。

她知道，黛玉和宝玉是知心人。所以后来，她再劝黛玉时，每每都会劝到黛玉心坎上，她成了黛玉的知心姐姐。

宝黛情感路上有几个大关节。有些关节是私下的，有些关节是公开的。第一个公开的大关节，是在元妃赏了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端午节礼物后，张道士第一次给宝玉提亲。前有元妃赏赐，后又有张道士提亲，这些对宝黛心思来说都是非常敏感的事。初恋的小儿女，这些隐秘的心事没办法说出口，但又都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心，于是这一次就闹得鸡飞狗跳，惊动了整个贾府。事情过后，黛玉闷闷不乐。紫鹃这时候上场，度其意，是这样劝黛玉的：

“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了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气，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若是宝玉，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一面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说大了。”

其实这次闹，袭人和紫鹃都做到了大家族里大丫鬟的极致。作为贴身的两个大丫鬟，她们若是日后成为宝黛的贴身侍妾，倒真是很好的组合。两个都是深明大义，又都温柔和顺，既心疼自己的主子，也从对方立场出发考虑。但在此时此境，两个人的劝，又有着些微不同。

宝玉后来来潇湘馆，一当然是他自己想来，他觉得是极小的事；二也有袭人的劝解，袭人也说是宝玉的不是，说他平时批评家里小厮不懂体贴女孩儿，自己却犯了。她劝宝玉下个气，陪个不是，不然，“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好不安生”。袭人用的是侍妾的身份，要的是一派祥和。

但是紫鹃，我们看上面这么长一大段，既有姐姐一样的批评，又有朋友一样的嗔怪，还有师长一样的分析症结在哪儿，完全没有把自己当作丫鬟，也没有把黛玉当作小姐。宝玉来了，她也不只是一味的客气，而是借机轻讽敲打一下。

现实生活里，我们若是和另一半吵架了，会希望闺蜜怎么来劝？心里满肚子的气，恨不得当场宰了他。但若是劝的人跟着自己一起说另一半的不是，我们是不是马上又会回护着他？

劝架是一门艺术，既要劝开心结，又要推动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

紫鹃深谙此道。她不说宝玉的任何不是，但却严正指出黛玉的作。

她象是一个洞察一切的大姐姐，看着两个小孩子玩闹，既宠溺又理性的引导着他们成长。

黛玉也确把她当作姐姐，一个唠叨的姐姐，在她催她吃药说，还不耐烦的撒娇：“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

这哪里象是一个小姐对丫鬟说的话！

03

是呀，她到底要哪样？黛玉管她什么相干？

薛小妹新编了十首怀古诗，我认为是写又副册的余下十位。鉴于宝钗专门拈出后面两首来说事，而李纨也专门说出了《西厢》《牡丹》不妨。我便把第九首的小红和第十首的春香给予莺儿和紫鹃。那她们两个到底对应着哪个呢？

小红，是指红娘，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丫鬟；春香呢，则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丫鬟。宝玉曾在和黛玉共读《西厢》后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哪舍得你叠被铺床”，似乎紫鹃对应着红娘。但我们知道，后来宝玉共鸳帐的多情小姐是宝钗，所以宝玉不舍得其叠被铺床的，是莺儿。

再有，红娘是张生与莺莺之间牵线的人，而宝黛根本不需要牵线之人。根据莺儿的名字同“姻缘”的姻，她又是第一个提到“金玉"配对的人，所以，莺儿才应该是为“金玉”牵线的红娘。

而紫鹃，则是那个鼓励杜丽娘要勇敢的纯真的春香。

所以啊，她其实也并不想要哪样，她只想自己能象春香那样。象那个跟她的小姐杜丽娘亲如姐妹的丫鬟春香，一样。

她把黛玉当作妹妹，她想要一整篇的篇幅，她想要管黛玉的未来。她要做黛玉生命里最亲的那个人，抛开血缘关系，主仆关系。她要告诉黛玉：别人都管你乖不乖听不听话，只有我，要管你幸不幸福。

她想要证明自己是黛玉的真闺蜜，是这世上最懂黛玉最爱黛玉的人，比贾母和宝玉更盛。

她比谁都更清楚黛玉的病根。她只想为黛玉找到最好的良方。

贾母爱黛玉，给她一切能宠的爱，但却没有早给黛玉放心。宝玉爱黛玉，胜过世上一切，给她放心，可他却并没有行动，早早给她一个圆满。

续书里有写紫鹃幻想黛玉会愿意嫁给甄宝玉，我只能说，高先生太不了解紫鹃了。紫鹃为黛玉操心，为的是黛玉的心，为的是千金难买真心人。她和黛玉一样，要的是有情人的心，不是有情人的貌。

紫鹃爱黛玉，是全身心爱，心无旁骛，别人完全不能分一杯羹。她不仅照顾黛玉的生活，更照顾她的情感，还希望她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不仅为黛玉思虑，也愿意为黛玉展现自己的胆识和谋略。

曹公成全了她。我们于是在第五十七回，看到了一个光芒万丈的“慧紫鹃”，看到了一个为黛玉呕心沥血的“真杜鹃”，看到了那为友情而灿烂绽放的“花中西施”。

紫鹃花为何是花中西施？只因它是被鲜血染红。不仅是鲜血，更是火热的心血。

而那个被赋予了杜鹃鸟和花双重使命的丫鬟紫鹃，更成为了红楼丫鬟里最绚丽的那一个，不仅是宝玉喜欢的红，更是红得发紫。

曹公在第五十七回，用大量篇幅讲了“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以假意说黛玉要回苏州，引出了宝玉“已死了大半个”，引出了贾府的大地震，上至贾母，下到丫鬟小厮，无人不知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无人不晓宝黛是天生一对，姻缘只是迟早的事。

紫鹃用这一句顽话，试出了贾宝玉的真心，试出了贾母的态度。她虽说是自己心里着急，可她着急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是黛玉的终身大事。她是“先黛玉之忧而忧，后黛玉之乐而乐”。当真实的答案浮出水面，她变身真闺蜜，跟黛玉说了在那个时代，一个丫鬟可以跟小姐说的最大胆最真挚的话：

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么些年来，她顶着第一丫鬟的职，操着老母亲的心。她为黛玉的一生幸福着想，为她方方面面都虑着了。更重要的是，她懂得黛玉的心，黛玉此生求的，只是一个知心人。而现在，知心人就在眼前，她希望黛玉能勇敢拿主意。

但她却又不象红娘一样给宝黛牵线搭桥，鼓励他们私订终身。她甚至对黛玉说：“并没有叫你去为非作歹”。她一样瞧不上世俗的才子佳人幽会戏码。她只是要她留心。要她珍惜眼前知心人。她简直就是推行自由恋爱的先锋。而这些话，是即使黛玉的亲妈贾敏在，也不可能对黛玉说的话。

这一回里，曹公重在讲紫鹃的一个“慧”字。用的回目是“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你以为只是“情辞试莽玉”就写完了紫鹃的“慧”？NO，NO，NO!接下来，曹公却又来了一出“慧紫鹃借机试慈姨妈”。

这一回的回目全称是“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薛姨妈来看黛玉，宝钗也来了，黛玉要认薛姨妈干娘，宝钗取笑说要将黛玉许与薛蟠。曹公在这里，给了薛姨妈一个“慈”字。薛姨妈在这里也当得起一个慈字，她深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连邢岫烟她还觉得不能配薛蟠呢，更何况是黛玉。她认为只有宝玉能配黛玉。世人都说薛姨妈是阴谋论，其实我认为，薛姨妈应该没有那么心机婊，不然，她何至于后来连夏金桂也收拾不了。

但我们的紫鹃真正是一个聪慧得不能再聪慧的姑娘了，她马上抓住机会，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大家注意，紫鹃这里是说的“太太”，而不是“老太太”，是她知道，老太太没有不允的，只消太太点头，宝黛的婚事就尘埃落定。而为什么这个媒人要选薛姨妈，一是刚好说到这里，她抓住了机会；二也有金玉之说涉及到薛家，若是薛家开口提宝黛婚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是多么的大胆！整个大观园里，哪个丫鬟敢这样公然请人去保媒？！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有谁，敢这样公然的去争取、去表达心里的意愿？

我只想给她点一百二十万个赞。

从这一回里，我们通过“慧紫鹃”的这一试，看到了贾母、宝玉，甚至是薛姨妈的心，看到了木石姻缘已成定局。

更重要的，是看到了黛玉之于宝玉的重要性。

应该给紫鹃记一大功。

04

然而凡事都是有两面性的，有一个词语叫做“物极必反”，还有一个词语叫做“慧极必伤”。

“物极必反”，当事情所有的指向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时，往往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贾家连丫鬟小厮都知道黛玉是未来的宝二奶奶，只等老太太一句话的时候，木石姻缘就开始要被分解了。

“慧极必伤”这个词是针对黛玉的，因为大观园里没有比她更聪慧的小姐了；同样，“慧极必伤”这个词也适用于紫鹃，因为大观园也没有比她更聪慧的丫鬟了。

她们两个是命运的共同体。黛玉慧，紫鹃慧。黛玉伤，紫鹃伤。

但同时别忘了，“慧极必伤”后面，还跟着“情深不寿”。黛玉对宝玉用情极深，所以命不长。同样的，紫鹃对黛玉用情极深，她的命也不会长。黛玉枯，紫鹃枯。黛玉亡，紫鹃亡。

晴雯死后，宝玉写了长篇大论祭她，就一句“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垅中，女儿薄命”，宝黛交换了修改意见。宝玉说改成“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垅中，丫鬟薄命”，黛玉认为晴雯又不是她的丫鬟，她说“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我一直认为，这里是谶语，宝玉这是一文三祭，主祭黛玉，捎带祭晴雯和紫鹃。

紫鹃肯定是早亡了，这里是借黛玉之口说出早亡的事实，但并不是黛玉祭紫鹃，而是宝玉祭紫鹃。

若是黛玉祭，紫鹃的名字便变得名不符实了。如果紫鹃死在黛玉前头，这杜鹃啼血要何解呢？紫鹃所有的身心都是为了黛玉，她必会为黛玉殚精竭虑，她必是在黛玉亡后才亡。

黛玉曾问：“他年葬侬知是谁？”会是紫鹃和雪雁。一个是忠诚忠贞的紫鹃，一个是重情重义的雪雁。

黛玉在春天死去，在紫鹃的一声声凄叫里。而后呢，潇湘馆寂寂无声，空留下紫鹃和雪雁一行行泪痕。

黛玉在《葬花吟》里写道：“明年闺中知有谁？花魂鸟魂终难留。花落人亡两不知。”第二年春天，闺中还有谁？又是鸟又是花的紫鹃和雪雁，终是难留。雪雁去守望着黛玉的墓，紫鹃还在吗？不，她已经不在啦，她已经不会说话了，“杜鹃无语正黄昏”。

紫鹃是在哪个时候死的呢？我们在黛玉的《问菊》里找到了紫鹃思念黛玉的痕迹：“囿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黛玉的灵柩已经归南，雪雁这只鸿雁也已经南去了。更深露重时，思念无处可寄。别说此生无知己，那些同榻而卧时说的悄悄话，还在耳边回响。

这思念是如此的深，深入骨髓。世上再无可诉说之人，她将要追随黛玉而去了。再去与她耳鬓厮磨，做那支她独属的解语花。

她和春香一样，跟她的小姐林黛玉亲如姐妹。但她比春香更甚，更有情，她不仅和她的小姐成了姐妹，成了闺蜜，更是好成了一个人。她们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她为她，是可以去死的。是可以咯完最后一滴血的。

因为，她和林黛玉一样，注定是薄命司上的一员。

薛宝琴第十首《梅花观怀古》是这样的：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虽然杜丽娘葬在梅花观里梅树下，可是，她的魂魄早已经不在这里，早已去到柳梦梅身边了。同样的，紫鹃的魂魄也已经去往太虚幻境，在绛珠仙子身边了。人间团圆的日子，宝玉多么希望紫鹃会出现，就好象只要紫鹃一出现，黛玉就会跟着出现。可是，从去年秋天她离开，转眼竟又是一年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紫鹃，那个世上最爱黛玉的人，在黛玉灵柩回南后的秋天，在秋风秋雨夜，思念成疾，啼哭太久，终于如黛玉一样，咯完最后一滴血，凋零在风里。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她无愧于她的名字。

她重在花。而杜鹃花的花语是：爱的快乐，忠诚，永远属于你。

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