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连载三)
第三回 岑义的牢骚和老乡家的地铺
体检安排在县城汽车站对面一个国营旅社进行。
早上不到九点,参加体检的九个人刚刚到齐,站在旅社门口,岑义拿着名单点完名,然后大声说道:
“你们是不是以为,离了你们几个,地球就不转了?”嘟嘟囔囔的说着不满的话,“为了你们几个人,耽误我们一天时间!”
牛兴国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满意,几个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农村孩子,看着满脸都是不高兴的岑义,傻傻的只能选择沉默。
后来才知道,不知何故,在大批招工体检前,牛兴国等人未接到公社领导的通知,没去医院体检,招工组只好专门为他们安排了这次体检。
岑义虽然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大概也有普通上海人的特点:高傲、瞧不起人,喜欢以“我”为中心。几个年轻人让他多跑一趟,心里不怎么高兴,嘟囔几句,发泄一下不满情绪,也属正常。
几年以后,牛兴国有一次出差,在某火车站候车室候车,一个上海人和一个北京人吵架,上海人的普通话夹着浓浓的上海口音:
“侬以为是北京人就了不起啊?”
“你们上海人,大国沙文主义!”北京人也不示弱,大声的反驳着,高大的身材往前面走了几步:“你想怎么样?”
瘦小的上海人只因为自己是上海人,因此觉得比谁都高大,这次运气不好,碰上了这位握紧拳头,憋红了脸的北京人,只好怂了,走回自己的座位,小声嘟囔道:“侬嘞该组撒(你在做什么)?"然后不再做声了。
北京人没听懂上海人的话,却看出对方嚣张气焰明显被打了下去,于是哈哈一笑:“上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说完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个年代,可能只有北京人才敢跟上海人“抗衡”。
原来高傲的上海人连北京人都没看在眼里,何况几个来自贫穷山沟里的孩子?
罗组长是湖北黄岗人,解放初期当过兵,退伍后到军工厂打了十几年铁。他具有农民的憨厚、军人的忠诚、工人的直率等性格特点。
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理会岑义的牢骚,有条有理的安排大家进行五官、内科、外科的各种检查。
参加体检的人少,又由于不是在医院体检,胸片、心电图等需要机器检查的项目都免了,因此不到两个小时就收工了,于是组长让大家回家等通知。
岑义见大家都没搭理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阴沉着脸,离开了体检的房间。
十一月下旬,牛兴国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牛奇辛通过征兵体检和政审,参军去了某工程兵部队,两年后复原回家,正好赶上“农村退伍军人哪来哪去”的政策规定,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产队,岑义那只笔随意的一个X,让他当了一辈子的农民。
十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来到了县城,五个农村小伙子和一位姑娘,将自己的行李扔上车厢,然后爬了上去。
寒风呼呼的吹,几个人站在这辆没有篷布遮挡的车厢里有些发抖,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两边的车厢板,另一只手不停的将流出来的鼻涕摔到车厢外。半个多小时后,汽车在大坡寨前停了下来,用早已冻僵了的双手将行李搬下车,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卡车的颠簸和气候的寒冷,背着自己的被子,拧着行李箱或者行李包,跟着工厂派来接车的人向寨子中间走去。
据来人说,工厂刚开始筹建,暂时没有宿舍,只能住在老乡家里。
女生黄小妹安排在退伍军人罗顺昌的家里,牛兴国等五个男生安排在罗广昌家里。
这是一个布依村寨,大约不到五十户人家,房屋成阶梯形交错排列建造在山坡上,狭窄的小道将房屋的上下和左右之间串联起来,小道上稀稀拉拉的铺垫了一些石板。
布依族人不仅勤劳,也是一个爱干净的民族。几乎每家都有三间瓦房和一个厢房,还有牛圈和猪圈。房前屋后,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房和厢房都有两层,白色和黄色的玉米棒子,都用玉米叶子编成串,整齐的挂在楼上的杊方上。
罗广昌家在寨子中间的最下面,距离大路只有十几米远。正房前有一个大约十几平米的院坝,表面铺满了形状各异的石板。
牛兴国等五人刚走到院坝里,从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一套蓝色的中山装,头戴一顶蓝色的单帽,只见他用手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拿在手上,偏瘦的脸上那双看起来普通而且有些近视的眼睛看着几个新来的房客。
厂里来接车的人对几个年轻人说道:“这是你们的房东,罗广昌老师。”接着向罗老师介绍道:
“罗老师,这五个人以后就住你们家,麻烦你了。”
罗老师回道:“好呢,没问题。”边说边戴上眼镜,将五人挨个仔细的看了一遍。
“你们三个住左边楼上,你们两个住右边楼上,没有床,睡地板上,已经为你们铺好了稻草,把行礼搬上去就行了。”
接车人走了,屋里又走出来几个人,一个腰有些弯曲的老奶奶,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一个十七、八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这就是罗老师的一家三代人。男人都穿着中山装,一副现代男人时髦的打扮,女人都穿着对襟父母装,头上扎一块白色的毛巾,全是布依族妇女传统的装扮。
罗广昌在附近一个叫音寨的地方小学教书,其他家庭成员都是生产队的社员。
堂屋两边都有一个楼梯,用十几块大约三十公分长的厚木板与两边的长木方连接而成,从下而上,稳稳当当,比较安全。
罗老师介绍完自己的家庭成员,拎个小包出了门,看样子像是去学校上班,其他人也各自回屋做自己的事去了。
几人将自己的背包行李分两次拎上了楼。楼上靠墙铺满了大约十几公分厚的稻草,这就是他们后来几个月用来睡觉的床,稻草的长度就是床的宽度。
他们的行李都比较简单,一床旧棉被和一个旧毯子,连床单都没有,牛兴国有一个小的旧木箱子,其他人都有一个颜色、大小不等的行礼包,里面都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及简单的洗漱用品,一个准备吃饭用的瓷碗和一把小勺子。
打开背包,将毯子铺在稻草上,枕头靠墙放好,被子放在枕头上,牛兴国脱了鞋,头枕在被子上躺下,感觉和自己家的床没多大区别。
五个人都来自同一个公社,原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牛兴国和宋安财转弯抹角的说起来还是亲戚,田儒学跟牛兴国的家是同一个生产大队,早就认识,也有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和宋安财同一个大队的另外两人,一个叫柳钟先,另一个叫杨明军,以前都没见过,因为都来自同一个公社,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住在一起感觉也不陌生。
“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到食堂去看看,买菜饭票,准备吃中午饭吧。”宋安财对大家说道。
他曾经读过一年的技校,对这种集体生活相对熟悉些,因此其他几个人都愿意听他的。
几个人拿着吃饭的碗,出门向寨子东头走去。
寨子东头一户老乡家,也和罗广昌家一样,有三间瓦房,食堂租用了一半,工厂在左边搭建了一间厨房,正房一间是毛会计的办公室,主要在这里发放每个月的菜饭票。
牛兴国几人加入了窗前已经排起的长队,半个小时以后领到了一个月的菜饭票。毛会计告诉他们,学员连的同志每月有三十八斤饭票,交十元钱,除去4.56元的饭票钱,其余的买菜票,不够吃的可以随时来买。
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牛兴国买了四两饭,花0.25元买了一份辣椒炒肉,吃完感觉只有一个半饱。他经过计算,知道一天三餐,每餐四两,一个月就是三十六斤,因此不敢多吃。
听一个月前先进厂的人说,学员第一年每个月只有21元的生活费,所以每天的菜票也要计划好,不能每餐都吃辣椒炒肉,尤其是农村来的孩子,家里大多都比较贫困,不可能有钱给予补贴。牛兴国进厂前,前来送行的亲戚和寨邻,这个两元、那个三元的送了20多元。刚刚买了10元的菜饭票,就只剩十多元了,其它的生活用品,如牙膏、肥皂等还得花钱,想到这些,晚餐时就只买了五分钱一份的白菜。
晚餐后回到驻地,不到七点,天就黑了,罗老师一家刚刚吃完饭,屋子里的地炉里,燃烧着的木材发出噼啪的响声,红色的火焰照亮着黑色的木板墙。罗老师一家热情的站起来,要他们坐下烤火。
牛兴国等几人穿着都比较单薄,顿时感觉到了屋里的暖流,但见屋里多余的凳子不多,只好谢过他们的好意上楼去了。
工厂筹建初期,大坡寨人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工厂首先架好了高压电线,第一次有了电灯,从此告别了煤油灯的时代,同时装好了自来水管,每家门前都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不再每天到寨前的小溪里挑水了。
睡前,牛兴国拿着自己的洗脸盆兼洗脚盆,接一盆自来水,用一块毛巾即洗脸又是抹脚布,呼哧呼哧的洗完后,爬上楼就钻进被窝里,几分钟后冷得有些发抖的身子才慢慢的暖和过来。
他们像几棵刚长起来的树苗,从农村连根拔起,移栽到了刚刚筹建的工厂里,他们将与新建的工厂一同进步和成长。
明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学员连报到,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这正是
农村孩子初进厂,
勤俭节约吃皇粮。
棒兜有幸滚进厂,
三年一定变模样。
学好本事变自强,
才敢回家见爹娘。
要知他们在学员连里将会怎样,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