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时值深秋,多思之季,恰又教到《回忆我的母亲》一文,课堂上提到母亲不觉潸然泪落,努力控制之时见讲台下许多孩子红了眼眶,文字的魅力在于穿越时空触及心灵,课堂的魅力在于师生的“共情”,母亲泉下若知,定然为我欣喜。
母亲离去已近三年,我有时觉得三年很长,因为耳边已经很久没有响起她的声音（此后也不会再响起）,有时又觉得三年很短,她一身白衣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样子,仿佛是在昨天。手机相册里2007年拍的那张照片经常被我点开,那时她还那样年轻,那么健康,被女儿女婿和外甥女环绕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我喜欢看这张照片,她那岁月静好的模样,能使我暂且不去追忆她悲苦的一生。
勤劳是母亲生命的底色。作为一名农村妇女,田间地头的劳作、洗洗涮涮的家务,似乎就是她生活的主旋律。我的印象中，农忙时节,她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夜深了才归家。因为父亲自幼娇惯，不事农桑,所以与别家的女人相比,母亲除了割麦插秧之类的活之外,还要扛起犁耙做与她的体力不匹配的事情。我想母亲大抵也是纵容父亲的懒惰的，或者是无奈？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曾经被母亲早早叫起与她去稻田fu水,而那时父亲却是酣睡着的。
节俭是母亲一生撕不掉的标签。无论是早年家境困顿必须节衣缩食,还是后来日子渐好解决温饱，甚至在她去世前几年家里基本实现小康,她省吃俭用的抠一直没变。剩饭剩菜热了几遍不舍得倒、一分钱恨不得掰开几瓣、出去吃饭总是嚷着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想要让她花钱给自己添置新衣,也绝对是妄想。细想下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吃的穿的,从嘴边省下的每一分每一角都花在了家里,花在了我们身上。我和弟弟读书时都不属于让人省心的孩子,也花了家里不少冤枉钱,可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流露过不舍得,所以而今想起自己曾经为她不舍得花钱的抠门而生气,我不禁问自己,她真的小气吗？
灾难在母亲的一生总是如影随形。阑尾手术、坐骨神经痛于她只是不值一提的小病小灾。36岁罹患乳腺癌,切除了右侧乳房,两年后转移至卵巢,又实施了卵巢切除手术。我无法想象母亲失去女性重要器官后的心情,我只记得那几年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她笑着对来探望她的亲友说：“不用担心,为了俺的两个孩儿,俺也要活着。”
为了防止复发,每年的春天母亲都要大碗大碗的喝下黑褐色的中药,夏天则是用剥下的蟾蜍皮煮水，里面打入鸡蛋,那蟾蜍皮包裹鸡蛋的可怕样子,多年后依然刻在我的脑中。所幸母亲真的康复了,我想治愈她的不仅仅是那些偏方,她把对这个家、对孩子的牵挂与担忧化作坚强乐观,支撑着自己走过生命中的一道道坎坷。她患病的那几年,家里的气氛并不见得愁云惨淡,母亲时常在擀面条时哼唱着她最爱的《苏三起解》《秦香莲》,以至于现在这两支曲子我还能跟着唱几句。
命运何其不公，苍天也是无眼。97年，四姨家的两个孩子到我家玩,小孩子在厨房顶上玩耍,母亲在房顶晒粮食,一阵狂风几使表弟表妹吹落房下,情急之中,母亲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一个往后甩，两个孩子留在房顶,而母亲却因为惯性跌落在水泥浇筑的院中。父亲说母亲当时血流如注,人事不省,众人都说没救了,可是母亲却活了下来,只是眉骨处留下了一道永远的疤痕。回忆起这件事，母亲是这样解释的：“俩孩儿来咱家玩,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姨交代呀,我的命大，老天不会收我的。”是的,母亲就是这样疼爱孩子,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她兄弟姐妹七个，我的表兄妹们最喜欢到我家玩儿,因为母亲总能拿出好吃的给她们,表兄妹长大后成家立业的事情,她也是能帮就帮，这种“多管闲事”还曾经招致我们的不满。
母亲身体的康健使我在此后的近二十年几乎忽略了她的慢慢老去,因为在我心中她就是“钢铁侠”——击不垮，也无法摧毁。不然，她怎么可能在身体受到重创之后还能照料百亩荷塘——背井离乡,身居棚屋,早起喂鱼,夜晚捕虾,零碎时间里还能种菜种棉花？在汉川刁汊湖搞水产养殖的那五年,母亲是怎样辛苦支撑的，我并不全知,我只知道在我探望她的那两次小住中,她从无一刻歇息。我把精心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她感叹道：“哎呀,俺女做的饭菜就是好吃,好久没有坐在桌边吃饭了。”我是知道她的，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也是常有的事。
就是这样的“钢铁侠”，在2017年得知自己得了糖尿病后,像个孩子一样在儿女面前哭了。从母亲的泪水里,我读到的更多的是委屈——历经病痛,苦苦熬过艰难岁月,儿女长大成人,颐养天年的安稳日子触手可及,为何老天终不愿放过我？
2017年到2019年,我忙于陪读,忙于工作,女儿高中生活的压力,初接新班的繁杂事务，使我无法空出多余的时间去给母亲以宽慰。其实，母亲承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我多是缺席的——因为年龄小,因为工作忙,因为……对于我的粗心，她从没有过半句埋怨,偶尔电话里也是安慰我不用担心，她没事，还心疼我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而我呢，总认为日子还长,总想着等忙过这几年再好好陪陪她，却不知道“世事无常,惟孝不能等待”,等到她躺在ICU,等到她撒手人寰,等到“两处茫茫皆不见”，我才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怎样的亏欠。死亡，总会为我们的人生制造无尽的遗憾！
我常常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体察我的母亲,而不是从一个女儿的立场去怀念她,因为我知道对于母亲来说,她并不希望我们过分的沉湎于悲伤之中。作为她的女儿，从她失败的婚姻中悟出一些经验教训,把自己的婚姻经营好,这才是她期望看到的。
我以一种冷静的目光聚焦她与父亲的婚姻,心中的悲哀无法遏止。她与父亲是否有过甜蜜的岁月我无法得知,但自我记事,他们之间就是持续的争吵、冷战。作为女儿,我无法去抨击父亲的不负责任,但作为一位女性,我痛恨父亲的所作所为。我无法想象母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如何做到一次次的隐忍与原谅,她又经历了怎样的从失望到绝望。是因为依然爱着这个一再伤害她的男人,所以才选择退让？还是为了给孩子完整的家，在做着现在看来无谓的牺牲？当我的女儿告诉我,不必为维持所谓的“完整”或“完美”而委屈自己时,我才恍觉自己的自私。儿时因担忧父母离婚而哭闹、成年后明知谁是谁非,依然为了所谓完整在他们中间“和稀泥”,其实我想要的只是父母俱全的家,而不是一个快乐的母亲！从不曾在意或故意忽略母亲的幸福与快乐,是一个女儿最大的失败与残忍！
我一直想读懂母亲,却从未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当我步入中年,当我的女儿渐渐成年,我仿佛才明白一位母亲对待孩子的那一份赤诚炽热的爱,那爱，是日常琐碎的叮咛、是分隔两地的牵挂、是平安喜乐的祝福、是承欢膝下的期待、是遭受误解的包容、是吞咽辛酸的坚强、是忍耐病痛的宽慰、是……
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不,她并未离开,只要她鲜活地流淌在我的回忆里,她的生命就仍在延续。终有一日,我会与她重聚,到那时,我会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妈妈,对不起,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