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人物国学与传统文化

贾母 | 《红楼梦》写法上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2018-04-21  本文已影响203人  只讀經典
贾母:《红楼梦》87版电视剧照

读小说时,能注意到这个现象——表层与内里之间存在差异——是很有趣的。随后,再一层层地拨开、辨认和细读后,这种表里的差异,可能更可观,甚至会截然相反。这就更有意思了。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里,杨绛先生说了这么件事儿:一个刚从外地来的红卫兵小将,见一戴眼镜儿的在扫院子,问他是干什么的?那人自称是扫院子的。“打扫院子还戴什么眼镜儿?”这时旁边有人说此人是何其芳。于是,那个小将赶紧“凑近前去,悄悄地说了不少仰慕的话”。且不管何其芳因何戴眼镜儿,小将“悄悄”这一反常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的表层与内里,可以很不同。天天率众喊着“造反有理”的小将外表之下,未必不能藏着一颗热爱诗歌的心。

读先生的作品,时常会令人产生一种所写与所想完全背道而驰的感觉(或是错觉),比如《我们仨》。这种反差的本质是对一个时代的反讽。事件用温良纤弱的口吻讲出来,未必没有力透纸背的力道。

还有另外一种写法,与此相类。只因叙事与其所要达成效果之间的内在关联,并非字面上的阐述,而其叙事过程又极为繁复,且每一叙事的核心通常都是暂时性的,情节上往往支离破碎,这就更需要有股凝聚力,能将整个叙事统一为一个有机体。这对许多即便是对后现代小说的片断性、不连续性十分熟稔的当今读者来说,要厘清脉落,仍是十分困难的。《红楼梦》,却是将这种写法处理到已臻化境的佳作。

许多读者都有类似经验:阅读名著时,能从叙事口吻中,(暂时)抓住小说家对人物的定评性文字,是件令人兴奋的事。这种兴奋的弊端是,容易造成对叙事中心分散的即视感不足,以偏概全现象十分普遍。而这些临时性叙事中心,又不足以把各条线索串连一起。这种链接一旦丧失,人物就会愈发迹近脸谱化,个性的张力也因此减弱,甚至变得模糊,以至从头至尾,都会一直处于零散状态中。

关注到这个现象,是在《红楼梦》第22回。

比及元宵刚过,贾府还沉浸在元妃省亲之后的余波中。眨眼到了正月二十一,这是薛宝钗到贾家的第一个生日。因是将笄之礼,长辈们对她的这次生日也格外重视。

筹备生日时,贾母问薛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食物,便依着贾母往日的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听了更加欢悦。

二十一那日,贾母院中搭起了戏台,定了个戏班。那天演出的几齣戏都极为热闹:有一折《西游记》;一折《刘二当衣》;还有一折《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后因其中<北点绛唇>“……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宝玉悟道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吸引了太多关注。以至这个章回中,留下了许多被忽略掉的细节。

宝钗认为贾母这样的老人家,一定都喜欢甜烂食物和热闹戏文。她的经验判断,来源于对老人群体的常规认识,以及贾母素习表现——喜欢热闹。且贾母对此也并不否认,反而更加欢悦。

于是,我们在描绘贾母这个人物轮廓时,“喜欢看热闹戏文,喜欢甜烂食物”,已成定格。以至于即便后头的文本中出现,可能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叙事,绝大多数读者也很难将此间的差异,联系起来。是故停留在我们意识里的人物状态,也就只能是片断式的。这是阅读长篇的通病。

老实说,关注到这种“异质”的存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且这个过程又会涉及到人物的再度构建。既是构建,不同模块之间相连的凭籍,便没了沉在白纸黑字里的来龙去脉。那么,一个人的学识范围、阅读视野、生活经验等势必都会影响这种构建的形成。

贾母其人的“重构”,发生在40回之后。那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成日家都有儿孙们在膝前吵闹,贾母偶尔也想一时清静,正念着来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刘姥姥便来了。刘姥姥也着实是个趣人。这一来,不仅给贾母换了口味,也给大观园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欢声笑语。托姥姥的福,我们跟随她的脚步,再次旧地重游。

话说那天,他们游幸到秋爽斋时,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着说“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第40回)

这边,小戏子做着准备;那边,看戏的悠悠慢慢地才从蘅芜苑出来,往缀锦阁去来。都已耍玩吃酒好一阵了,才有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

“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贾母忙笑道。

那个婆子答应去了。

此时,正值金风送爽之际,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小戏子们在戏台上一唱三叹,那曲乐穿林度水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又过了多久,转眼中秋又至。尽管这一年中秋,薛家母女没有同过赏月,对于贾府而言,却是人丁到得最齐的一年。所有儿、媳、孙子孙女等全都齐聚一堂。晚饭后,宁荣二府都聚集嘉荫堂。上香拜月毕,贾母说,“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大伙迁至山脊之上的凸碧山庄。一边吃酒耍乐,一边等着月上梢头。

月至中天,贾母见比先前愈发可爱,说道:“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命人将打十番的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即可。”

此时,正值八月桂花飘香之季。众人赏了一回桂花,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清风明月,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消。大家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了约两盏茶的功夫,方才止住,称赞不已。

贾母道:“果然可听?”众人笑道:“岂只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长些见识。”

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不一时,桂花阴里,呜呜咽咽,一缕笛音悠悠传来,果真比先前愈发凄凉。大家寂然而坐。夜静月明,笛声幽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76回)

关于戏曲的喜好,贾母显然表现出了两种迥然相异的态度。然而,这并非唯一的不同。

22回,薛宝钗说,贾母喜欢甜烂食物。

真如宝钗说的那样,贾母喜欢甜烂食物?在此,我无意讨论薛宝钗的判断是否正确。

按说此处贾母的反应,应该已经控制了讨论的走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认为,这必然是定论了。然而,细读辨认之后,却愈发希望在此引入一个思辨的过程。

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红楼梦外徘徊。不成想,竟然有机缘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处,蓦地回首,顿觉书里人物的言行,已换上了新的模样。

贾母听了更加欢悦。“贾母的喜好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一缠绵脑海的困惑,在我重新爬梳文本时,被数度颠覆:

那是那一年的元宵夜。王熙凤扮斑衣戏彩讨老太太开心之后,又讲了几个冷笑话,众人笑软。不觉夜深。贾母正觉夜长,有些饿了。在这段文字里,贾母告诉我们,她对油腻腻的或是甜甜的东西,实则不感兴趣。(第54回)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那回。贾母因园中呆久了,着了风寒。凤姐儿给老太太送去野鸡崽子汤。贾母喝了喜欢,又说道,那汤虽好,只是跟粥不搭。若还有生的,炸上两块,咸津津的,吃粥更配呢。(43回)

每每在小说中,观照到这些不同,我都异常惊喜。更多的则是反诘——一个人的身份,与他(她)的“自我意识”有何关联?这两者之间,如果不存在一个因果,那么我们是否还能清楚地勾勒出“成为”和“原本是”之间的分界?

我们当然可以认为:甜和咸,热闹与清幽,贾母都并列喜欢,并无深度,或层次的不同。我也相信这样单调的发声,将来还会持续不断。只是诸如此类机械性的过分简化,在我看来,多少有些态度暧昧。这种暧昧也与“人物成长说”等不负责任的陈腔滥调明显不符。那么,它们被原汁原味地饱含在贾母这个人物的叙事里,对构成她独特个性有机体的部分,到底如何?

贾母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复杂情结,一方面在于她人前惯有的“喜好热闹”;一方面作者又毫不吝啬地挖掘她真正的内心世界。我想,很大程度上,这个人物塑造的成功,应该便在于这种双重性的描写了吧,而这种双重性也恰恰符合红楼梦爱好者对“人性迷思”的探寻。当然,这种迷思不会是小说家想当然的构筑,早有一条来路,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

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女,从一个豪门,进入另一个豪门,历经一世倥偬,成为大家族里至高无上大家长的过程中,岁月更迭的化繁为简。

逝者如斯如,不舍昼夜。或许只有当我们也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佳儿佳孙常绕膝下的年岁,才会意识到:一个女人所有的喜好,会伴随着她嫁作人妇,一点点被收藏起,压在了时光的箱底。那一个时刻起,家庭的责任——会在女人卸下喜好后——粉墨登场。吃什么听什么,重要吗?

热闹就好像朱门的伴生品,时刻检验着富贵的成色。半世之后,维护家族的百年和睦与富庶景象,会成为一个女人唯一的全神贯注和高度自觉。那些偶然想起的、年轻时的喜好,该忘就忘了吧。我的孩子们,有生之年,我呵护你们尽情热闹。

母亲何曾喜欢吃鱼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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