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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读书笔记4

2020-02-13  本文已影响0人  姜文止戈

如此这般,当他年纪轻轻就因疾病而明白自己的寿命不长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自己应该选择一条轻松一点的人生道路。自己可以信马由缰,任凭自己的兴趣爱好,舒舒服服地度过一生。可以退出呕心沥血的创作活动,找一份轻松悠闲的职业(因为他的父亲足够富裕),可以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深厚的教养,全都用于鉴赏与精神享受。那将会是一种多么美妙、闲适的生活啊!事实上,他相信即便是作为鉴赏家,自己也绝不会落人二流的。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有一种他无法抵御的什么东西,将他从安逸、快乐的道路上拽了过去。是一种并非他自己的什么东西。当这东西人驻于他体内时,他就像坐在秋千板上被高高荡起的孩子那样,只能神情恍惚地乘势而起了。他就跟浑身都带满了电一样,只知道写作,一刻不停地写作。而定会导致折寿的担心,就不知被他忘到哪里去了。他认为:即便好好保养,又能多活几年呢?即便多活了几年,倘若不走这条道路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样的生活,至今已过了二十年。比起医生所预言的四十岁这一生命的终点,已经多活了三年。

人生短暂。人,说到底,无非是Pulvis et Umbra。(拉丁语,“尘埃与影子”,即虚幻无常之意)干吗要折磨自己,为了让那些牡蛎和蝙蝠们满意,去写那些枯燥乏味、言不由衷的玩意儿呢?我只为我自己写作,哪怕没有一个读者,不还有我自己这乍最重要的读者吗?

诚然,人生并不总是啤酒和九柱游戏。但是,我最终还是坚信事物是有其合理性的。即便我早上醒来就发现自己即将堕入地狱,我也不会改变如此信念的。然而,尽管如此,世事艰辛,人生之路依旧十分艰难。我承认自己在此道路上的失误,不得不在此结果前悲哀而严肃地叩头。……既然如此,又还能怎样呢?fautcultiver son jardin.(法语,每人都必须耕种好自己的田园)这便是可怜的人类智慧的最后表现了,

现实是皮革。作品是靴子。靴子虽然是用皮革制成的,但不是单纯的皮革。

人们用相同的语言来随心所欲地指称不同的事情,而同一件事情也会用各个不同的煞有介事的语言来表达,并反复争论着,乐此不疲。脱离了文明社会之后来观看,这种愚蠢可笑也就愈发清晰可见了。

所谓活着,就是能感受到欲望。

“就是在所有事物上感受到那种,青春期时在女人身体上所感受到的诱惑。”

那么,如今呢?我所能做的事情,不是已全部做完了吗?至于我的作品是否出色到能成为纪念碑的程度另当别论,反正我所能写的,不是已经全都写完了吗?我还有什么理由勉勉强强地——在严重的咳嗽、哮喘、关节疼痛、咯血以及极度的疲劳中——延长自己的生命呢?自从疾病断绝了我对于行为的渴求以来,对于我来说,文学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文学创作,既不快乐也不痛苦——似乎只能这么说吧。因此,我的生活既不幸福也非不幸。我就是一条蚕。就跟蚕不管自身幸福与否都必须织茧一样,我也仅仅是运用语言之丝来编织故事之茧,仅此而已。现在,这条可怜的,病歪歪的蚕,终于织完自己的茧了。那么,他的生存,也就毫无目的了。“不!有的!”一位朋友如此说道,“蛻变!变成一只蛾子。咬破蚕茧,飞向天空。”这真是个绝妙的比喻。可问题是,无论是我的精神中还是肉体里,是否还剩有足以咬破茧子的气力呢?

新落成的道路旁,立着一块刻有如此土著语言的路碑:

感谢之路

为了回报在狱中呻吟的日子里

给我们以温暖关怀的兹希搭拉,

如今,我们献上此路。

我们所修筑的这条道路,

不会泥泞不堪,且永不崩塌。

在这人世间活得越久,我就越深深地感觉如同小孩子一般的走投无路。我无法习惯这个世界。这世上的一切——所见,所闻,如此这般的生殖方式,如此这般的成长过程,假装高雅的生之表面与卑劣、疯狂之内里的鲜明对照,等等,无论经过多少年,我也不会习以为常的。我觉得自己年纪越大,就越是赤裸,越是愚蠢。“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小时候总听人这么说,可这无疑是一句谎言。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反倒变得越来越不明白。……这的确是令人不安的。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对活着这件事尚未失去好奇心。

世上有许多老气横秋的老家伙,他们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活过几辈子了。我已经从人生之中学不到什么新东西了。”可事实上又有哪个老家伙正在这个世上活第二遍呢?且不管他的年龄有多大,他今后的生活也都是头一回经历到的,难道不是吗?对于那种一脸大彻大悟神情的老家伙们,我(我自己虽还不能算是老头,但如果根据距离死亡的长短来计算年龄的话,也绝不年轻了)是相当蔑视与讨厌的。那种没有一点好奇心的眼神,尤其是,那种“如今的年轻人哪”之类的洋洋得意的说话方式(只不过在这颗行星上早出生二三十年而已就非要别人尊重其意见的说话方式),分明就是“他们因傲慢而失去的本该因他们的好奇而所能获得的东西。”

万籁俱寂。除了甘蔗叶的摩擦声,什么都听不到。我看着自己那短短的影子往前走。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在问我自己:你是谁?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热带白色道路上投下消瘦衰弱的影子,蹒跚而行的你,是个什么人?这个如水一般来到大地上,又又将如风一般逝去的你,难道是个无名之辈吗?

这情形,就像一个演员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坐到观众席上去眺望舞台上的自己一样。该灵魂询问其躯体:“你是谁?”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摔倒。

在上帝所指挥的交响乐中,

我是那根跑调的琴弦吗?

遣词造句时美妙的欢愉和描写精彩场景时难以自抑的欣喜已深入我的习性之中,绝不会离我而去的。写作将永远是我生活的中心,并且也并不妨碍什么。然而——不,没什么可怕的。我是个有勇气的人。我必须毫不畏惧地迎接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蚕蛹为了变成蛾子展翅而飞,就必须咬破之前自己织就的美丽的蚕茧。

在游走于南太平洋各岛之间的白人商人中,存在着两种极为罕见的人(其余的绝大部分,当然是唯利是图的奸商)。一种人,根本没有赚点小钱后回老家去安度晚年的打算(而这正是普通南洋商人的目的),只为热爱南太平洋的风光、生活、气候以及航海而不愿意离开南洋,不愿意停止做买卖。第二种人,同样热爱南太平洋,热爱放浪形骸,却又以偏激的方式故意蔑视文明社会,说白了,尽管他还活着,却已是曝骨南洋之风雨的虚无之人。

Strange are the ways of men.’(英语。意为:人各有活法。)

人啊,简直就是用来编织梦幻的材料。可即便如此,这一个个的梦,又是多么地丰富多彩,多么地可悲可叹啊!

岛上谚语有云“是鲨鱼还是鱼,看看尾巴就知道了。”

昨晚我也在阳台上站了许久,任凭狂风以及它夹带的暴雨冲刷我的全身。今天早晨,我又这样顶着狂风站立着。因为我渴望冲撞某种狂暴、凶恶、暴风雨般的东西,想借此来敲碎将自己禁锢其内的硬壳。独自清醒地屹立在这云、水与山岗之间,与那四大’严峻意志相抗衡,是多么的痛快啊!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伟大的英雄气概。“o!Moments big as years.”(啊,转瞬之间,胜过数年。源自十九世纪英国诗人济慈取材于古希腊神话的长诗《恩底弥翁》),“I die,I faint,I fail.”(我衰弱不堪,我头晕目眩,我走向死亡),——我呼喊着纷至沓来的无穷无尽的诗句。我的声音被狂风扯得支离破碎,飘散而去。这时,光亮渐次降临到了原野、山岗、大海。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一种令人欣喜的预感充满了我的内心: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替我清除掉生活里的残渣和杂质。

没过多久,我眼下的世界就在刹那间变了模样。无色的世界忽然就闪现出了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原来,在东面突出的岩石背后,在从这儿看不到的地方,太阳升起了。多么神奇的魔术啊!刚才还是灰蒙蒙的世界,一下子就呈现出了番红花色、硫磺色、玫瑰色、丁香色、朱红色、绿松石色、橙色、藏青色、紫罗兰色。况且所有这些颜色全都带着锦缎般的光泽。飘浮着金色花粉的清晨的天空、森林、岩石、山崖、草地、椰子树下的村庄、红色的可可壳堆山等,这是多么的美丽啊!

望着眼下这瞬间闪现的奇迹,我十分畅快地感到,正是在此时此刻,我心中的黑夜正在逃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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