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一）
“灯火熄灭，鬼气更重。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 ”
古今正看到紧张关头，忽然有只手从他背后袭来，鬼魅一样“刷”地一下抽走了他语文书掩护下的《楚留香传奇》。一击得手的班主任“灭绝师太”眼镜片中闪着分分钟砍死人的寒光，红唇一开一合，“你给我出来！”几个字在霎时间静如真空的教室里音效和震慑力丝毫不逊色于河东狮吼，把前桌女生田甜顿时吓得娇躯一震。
“古今，你作为好学生，怎么也看大书？这种乌七八糟的书是你能看的吗？你就是这么给同学树立榜样的？我三令五申不许看大书不许看大书，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存心挑战我权威？你以为凭着你是好学生有特权？你以为你是谁啊？学校是你家开的？你太让老师失望了！”
“灭绝师太”把那本《楚留香传奇》重重地摔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嘴里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这一摔，古今神游在外的三魂七魄才从担忧楚留香的生死问题聚拢回归到现实中他自己的生死问题上。等等，什么叫“乌七八糟的书”？这明明是古龙老大的著作，武侠小说懂不懂？怎么就乌七八糟了？不懂欣赏的愚蠢人类！
“王老师，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古今认错的话是张口就来，低眉顺目俯首帖耳，竭力装出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样子。“灭绝师太”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因为这事儿提审他父亲大人和母上大人，他这条小命可就算玩完了。
也许是古今的精湛演技一时蒙骗过了“灭绝师太”，她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怒斥了古今足足五分钟后，只撂下一句“回去写检查，五千字，要深入灵魂！敢抄袭糊弄一个字，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全程并没说提审家长的话，古今顿时大松一口气。
“你还不走？”
“王老师，这书——”
“你还敢惦记书？放在我这儿，我替你保管。”
此话一出，古今心下了然，这书一辈子都别想拿回来了。没准‘灭绝’自己都想看，那可是盗帅楚留香。
“好的，王老师，谢谢您宽宏大量，我这就回去写检讨，下次绝不再犯！”
古今回到教室座位上，眼睛朝同桌于伟一横：“你小子怎么没掩护我？就这么袖手旁观我被灭绝当场抓包？”
“大哥，她像鬼魂一样悄没声地就飘进来了，我也被吓一跳，咋掩护你？”
古今一回想，也是，他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今天既没在教室后门窗户上瞥见“灭绝”的脸，也压根没听见她进来的声音，这事儿实在诡异。往常只要“灭绝”打走廊经过，她那双高跟鞋就会发出铁钉一样敲击地面的声音，振聋发聩，班上同学立马警觉，这工夫足够他们稀里哗啦藏起各种大书、伪装出勤奋上进的假象。难道‘灭绝’终于发现她的高跟鞋是终极漏洞，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能使之消声遁迹？女人果然是个可怕的物种，尤其是当班主任的女人。哎，人生如此多艰，看个武侠还得跟老师费尽心力地斗智斗勇。
“看来‘灭绝’战术升级了，咱的战略战备也得调整升级了，什么世道啊这是，这不是逼良为娼嘛！”
于伟这个从来不懂如何正确使用成语的家伙又开始展开对他的每日语言迫害了。前桌女生田甜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古今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内琢磨该如何口吐莲花地跟书店老板软磨硬泡，尽可能压低赔偿金额，然后赶紧换本新的，看楚留香同学是死是活，还有让他好奇要命的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放学铃响，古今刚要蹿出，胳膊却被班花夏叶拉住了。
“你骑车载我回家好不好？我车子坏掉了。”
要是他没记忆错乱的话，这已经是夏叶的车子本月第三次坏掉了。他隐约觉得这是夏叶在故意跟他拉近关系。
“行，不过得先去书店，我得去跟老板斡旋。”
“跟老板斡旋？为什么啊？”
“‘灭绝’把我书没收了啊，我得登门赔偿。”
“你看的是什么呀？不会跟他们一样，也是那种黄色小说吧？你们男生怎么净爱看那些啊。”夏叶一脸嗔怪的表情。
“我看的是古龙老大的书，是正经八百的武侠小说，不是什么黄色小说。你看了就知道了，老好看啦。”
“古龙的就是黄色小说。”
“你看过古龙吗就在这儿瞎说八道。”
“我不用看也知道！我不许你看那些下流的书！”
“我拜托你不懂古龙就别瞎说。再说了，我看啥书也用不着你管啊。您还是坐别人的车吧，回见！”
古今居然真的抛下夏叶，推着车子自顾自地走了。他心里还兀自冒着火，女生就是肤浅，头发长见识短，漂亮的女生更肤浅，见识更短，啥都不懂就诋毁我家古龙老大，是可忍孰不可忍。
古今这个初二男生别看长得还行，学习也不错，颇受女生欢迎，可他实质上仍是个没发育完全的野猴子，脑子还没开窍，一心狂热崇拜热血江湖的刀光剑影，丝毫不懂怜香惜玉这码事儿。
夏叶呆立在原地半晌，一张白皙美丽的脸登时涨得跟猪肝一样。
古今火急火燎地奔进书店，糟糕的是胖胖的大叔老板不在，只有那个讨厌的女店员。他满脸堆笑地说明情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诚恳，情真意切，奈何女店员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要他按书上标的原价赔偿。他们家出租的武侠小说明明都是盗版的，纸张质量奇差，字印的又小又密密麻麻不说，还经常错字连篇、缺页漏页的，根本不值书上的标价。要不是搜遍全镇，只有他家有古龙老大的小说，他早就不受这份活罪了。如今居然要他按标价赔偿，真是岂有此理。
古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女店员仍然摆着一张臭脸，丝毫不让步，对他这个老主顾半点儿情面不讲。这女店员一向势利眼，有些看不上他们这些每天花五毛钱租书看的穷学生。租得再多，他们创造的利润也微乎其微，赶不上人家大手一挥买下几本书的有钱阶层。古今满腔怒火，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心如刀割地拿出他书包里的全部积蓄赔偿了事。人至贱则无敌，看着女店员那张惹人嫌的嘴脸，他心里奔腾而过一万只草泥马，真恨不得一口老血喷她一脸。可是他又舔着脸重新租了一本《楚留香传奇》。哎，为了看古龙，他竟能英雄气短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书里的侠客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他却充其量只能算落拓江湖载酒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