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新奇幻(1):流浪画家

2018-08-02  本文已影响117人  月泽66

1

我似乎是一个画家,亦或者不是,我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别人眼中的我总是穿着破夹克,牛仔裤(肥胖宽大的那种,还带着破洞),身后一个退了色的画板。他们大概会想:这怕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落魄的画家。随之而来的目光中也差不多是这意思,没大关系,我读得出来,也早已习惯。

其实我平日也是会作画的,虽说眼里触及的人物风景到了笔下纸上成为截然不同的古怪图景,但也算作品。别人看不懂,那便说是抽象的,抽象画,不需要看懂,看不懂才好呢!有内涵,好卖。

我自然不会安心凭着卖画度日谋生。父亲生前谋职军中,指挥参谋,大小算个官,比冲在前线的士兵强点。死在了战场上,抚恤金也还是多些。那时我十六岁,还在上公学,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震惊。打仗嘛,总是要死人的,我心里自然地这样想,何况我同这唯一的亲人从来都是聚少离多,感情不深。

几经周折,我拿到了那笔抚恤金。说过了,比寻常士兵多些,其实也没有多少,十八岁前的开销勉强够了。

很想提一下这场战争。两国开战,我属于其中一国,父亲卖命的那一国。至于此国和彼国有什么区别,我分辨不出,我甚至不确定我所在国家到底叫什么,因为统治者、庶民、课本、文学家、外国人等等对其称呼都不同,渐渐就搞不懂了。这也没什么,打仗是统治者的事情,战火在前线蔓延,后方看看热闹就好。工业化迅速发展,战争也开始规模化。贫瘠土地上壕沟纵横,火炮循着战线的轨迹延伸,坦克甲胄越来愈厚,飞行器技术渐趋成熟。这些是新东西。传统的影子亦有之。那些同王室存在契约的魔法师、巫师、魔女们也得来效力,各司其职。

科学这个词已经有不少人提了,凭之崛起的新时代势力,开始对魔法的存在进行猛烈攻击,他们将魔法定义为“无从解释的故弄玄虚”。魔法师们亦与其对峙反击,回击之言中,科学成了“奇技淫巧”。两方言论都有着相当不合理之处,却仍被乐此不彼的反复提及。嘴上快活。

可无论科学还是魔法,说到底都是生活里真实存在的东西。躺在公园草坪晒太阳,我能看见飞艇慢悠悠飘过,也能察觉魔女骑着扫把的黑影一闪而过,他们的出现同等真实,我无从否定。

父亲去世那场战役是本国败了,损失惨重。据说是敌国请来了法力强大的巫师,他置身高地,挥动权杖,引来山洪,大军猝不及防,转瞬被吞没在翻涌的洪流之中。

不过那位巫师虽然法力强,却不懂地质,脚下高地土石松散,激流一至便一哄而散,自己也葬身水中。这事被国内外报纸传上了天,时光流转,知名度甚至超过了战争本身,那巫师虽死,却仍被同行大加嘲讽,沦为笑柄。这多少化开了我丧父的悲伤。

一场不幸是不幸,一对不幸,有时却不是不幸了。

2

父亲去世后,我还是向往常一样,有规律的上学,住在家中,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唱片。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他本就很少回家,我多数时候本就一个人。可还是有不同,说不上来,像是种期待感。以前我会期待那个身穿军装,英姿挺拔的军人推开家门,用生冷的语调和我简短寒暄。现在不会了,平添了失落。成规破坏,习惯流失,生活一角破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我开始做些事情来弥补。

花更多的时间听音乐。我钟爱那些来自海岛国家的弦乐,南国细腻的钢琴曲,甚至是来自海盗甲板和滨海小镇的民谣。

跑步。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毫无疑问,我希望可以保持健康体魄,也好从容迎接十八岁。吸一口清晨单纯的凉意,调整好呼吸,沿着林荫街道跑过去,迎面经过的音乐学院预科班学生在练习美声。身披宝石蓝长袍的魔法师挥舞魔杖,对着路旁橡树上的松鼠念叨着什么,样子很像蹩脚的乐团指挥。迎面遇见同为跑者的人,我还会挥手打招呼。

最后是画画。我现在开始将绘画作为职业确定下来了,可那时却是无法想像的,只是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挥动软铅笔时,心中会油然升起皈依之感。平静,从容,窄窄的炭黑笔尖上,时光游走。

3

我在公学的生活并不如意。问题主要在我,思想上与学校这一群体聚集地格格不入,被排斥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还记得我们的主教员问我们关于理想的话题,他年纪不大,却总爱站在干岸对学生的人生指指点点,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他曾在课上颇为自得地宣布: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你们应该有理想,有追求!

世界是不是“我们”的,我并不关心,反正不是我的。教育工作者好像总是能把一句荒谬的论断说得煞有其事,被教育者也随之附和,好像他们、我们、彼此之间这蝼蚁般短暂脆弱的生命在那刻真的具有了形而上的存在意义。

思考理想,制定计划也是他布置的任务,仿佛不将生命铺成马拉松,砍成一节节,不把灵魂出卖给希望女神,我们便不是完整的人,我们的青春便形同虚设。我们按照要求写理想,窗外寒雀啾啾,窗内窸窸窣窣,有人低声讨论着:“父亲想让我继承家业,当炼金术师,可我偏不,我追求大海,要做水手。”

我瞥了一眼同桌女生。她一头细腻的红褐色头发,梳着整洁的马尾,带着自然微笑写道:画家。

她想成为一个画家。

那两个字在我心头自然萌芽,存在了,或一闪而过,或挥之不去。我有和她讨论过这个,她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格琳城的画廊签约,前往某个海岛城镇定居。“那城叫西西亚,”她说着,没有精致的容颜,但笑容像郁金香,深夜里或曾孤寂,阳光下终于明耀绽开,“中古时期曾是繁荣一时的贸易城市,特为魔法师青睐。当地城郊树林中如今还存留不少魔法师住过的木屋。”

“木屋?”

“嗯。小但宜居。傍晚夕阳洒落檐廊,能听见海鸥叫声。海,或许还能看见海。”

“在那里画画是不错啊。”我说,“你是去画海的?”

“不,我去画乌鸦。”

“那也不错。我不讨厌乌鸦。”

当时我也有写的。我,这个叫柯德的人的理想,也是两个字:流浪。

这是个过程,也能说成生活方式。我就这样写了,也不后悔,教员看到那纸条时那簇拥的表情委实妙不可言。

现实中很少有必须熬过的时间,他们真的流逝很快。转眼我快十八岁了,我的人生轨迹亦在这无限接近某一日期的过程中悄然改变。

4

我出生的小镇处于中部地带,在政治、经济、军事各个领域都没有突出的可能,国家角度上类属无关注度可言的地区。小镇日常安宁到近乎平庸,一点小事马上传得满城风雨。

那天就是这样,我还在平静中等待十八岁生日如约而至,公学里、街道上却如临大敌般混乱开来。

“佩里克监狱守备这样森严的地方,犯人怎会逃了,还是那样可怕的犯人!咱们这小镇平日国王出巡从不眷顾,倒是得凶徒青睐。”班里健谈那位开始提供第一手信息,他瘦削的脸上分布着不均匀的雀斑,“今天佩里克的狱警在镇长公所外待了好久,估计在申请搜查呢。”

我一如既往不参与这种讨论,置身事外,今日却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听了些。逃犯叫索尔,曾是西域响当当的盗墓贼,为人也凶狠至极,手里还牵着数条人命。那时我陡然想起父亲,他穿军装时一身正气,被人换做英雄。一个恶徒让我想起了他,这很怪。或许是两者过于不同而产生的强烈对立吧。可我心中又不愿将两者对立,毕竟同为人,被简单定义之前,他们也都曾襁褓婴孩,脆弱而无害。我可以轻松捏碎他们小小的脑袋。哦,当然,我可以,但不会。

到此为止。我兀自追逐古怪的想法,厌了,便抛之脑后。等几天,同学们热情退却,公学回归日常的有序缄默。再几天,警告解除,犯人落网,皆大欢喜。不论真假吧,习惯上都是如此,没什么特别。

背包回家路上,有人从身后拍了我一下,转身,是“画家”。“画家”就是那个红褐马尾辫女生,那天同她讨论过关于理想的话题之后,彼此关系产生了微妙改变,像是本无交集的牛奶和咖啡被发掘出共同的功能或组成,甚至混淆一块儿。后来我一直称她为画家,好在她并不反感。

“有事?”我问道。

“他们说的家伙,我……有点担心。”

望着她的表情,我读到语言的真实。很奇怪,她应该不是会害怕这种状况的人。

“怎么了?你不会看见那盗墓贼了吧。”

“不不,不是那样。”她摇晃脑袋,方便去趟我家吗,给你看个东西。

我不好拒绝,便随她去了。习惯独来独往的我难得会被人邀请,感觉还挺奇妙。

她家是栋两层复古小楼,楼顶覆着暗红的琉璃瓦,有年头了,显露出好看的旧意。楼房外壁几乎完全被爬山虎遮蔽住了,隐约可见建设初精饰的淡黄色颜料。地基高得不自然,位置也古怪,仿佛刻意同街道其他建筑保持距离。如果不是被带来,第一眼印象我定会觉得里面住着个老女巫,专门靠吓唬小孩子取乐。

她领着我走近那房子。门前花圃萧条一片,没有鲜花的色彩,甚至杂草都萎蔫泛黄。双开的镶铜木门看上去依旧坚固安全,门前立着一尊石狮,是一尊不是一对,一尊立在左侧。石狮个头不小,可我愣是忽略了,及至门前才陡然察觉,还被吓出一身冷汗。这石头给我种真实的生命感,像你在车站长椅上等待时,身旁坐着的静静看报的老绅士,你不会同他说话的,但必须承认那优雅、刻意、节制、规律之生命的存在。存在于许久之前,存在于许久之后。

“进来吧。”她说。

我跟着她进去。

房间内的摆设同样充斥着古老与沧桑感。地面铺着早已不多见的亚麻地毯,图案模糊不清,看得出有人兽,似乎在努力表达什么。

真像女巫的房子,我的感受又加强一分。

她将我领至二楼转弯处的偏房,一进门,颜料和樟脑的气味扑鼻而来。房间布置素简,有书桌,有卧床,但吸引到我的还是那扇落地窗,窗外延伸着阳台,从阳台可以望见流经小镇的运河以及依附着河床的葱茏绿地。

“要喝点什么?咖啡可以吧。”

“想喝茶一点。”

“好。先坐,”她搬来软皮凳,“厨房有温水,我再去热一下。”

她下了楼,我试着按客人的礼貌坐下,但心里却跌宕汹涌,颇不安定。还是站着好。

我又审视一遍房间,发现相比于楼的整体风格,这片四方空间偏向现代化。想来因为有人住进来,所以重新布置打理过。临近傍晚,日光像被谁激怒般倏然泛红,我又想起门前的石狮,想像夕阳在它粗糙的背脊上映出沧桑的金色。我在想,自己方才为何会忽略它呢,在走向前门那段时间里我眼中出现了多少次它的形影,我不该将它完全无视直到近在咫尺。

我还会忽略什么呢?这房间里也必然有盲目的那一点。

光线在虚弱中悄然偏移,卧床一方,黯淡角落犹豫着露出半个侧脸。那里什么都没有,很暗却清楚,什么都不会有的。

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我再度怀疑了。定睛向那块无可争议的阴影望去,背后的白墙色调孤寂。白色之前复白色。似乎真有东西,我靠近,蒙着白布的画架夸张地蹦出来,一时间相当扎眼。这东西和石狮子显然是同一种属。

我扯了扯,布料粗劣,但遮住一幅画足够了。我不准备把它掀起来,不礼貌,而且能感觉出这画与那狮子一样,不喜欢我这个来访的陌生人。

“久等了。”画家走进来,“不好意思,炉火熄了,多耽误了点时间。”

“没关系。”

“你看过那画了?”

我发觉手指还停在画布边。“哦,没有。我想着也许你不喜欢被别人擅自看作品,尤其是蒙上的那种。”

“没关系,”她想笑,但却只表现出不自然的面部抽搐,“反正我今天就是为它找来你的。”

她把泡好茶的玻璃杯放在书桌上,随后将画架移动至采光好的地方。太阳又沉下一截,屋里却还没到需点灯的地步。她唤我来看画,随之拉开画布。那瞬间,我真担心会有只狮子从里面扑出来,咬断我的脖子。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那只是幅画。

5

那是幅相当写实的彩铅画。画中只有一人,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头上戴有缝着补丁的圆礼帽。他身着厚重的卡其色长风衣,弓着腰,把身躯裹得紧紧的。油腻的头发被清晰表现出来,笔法娴熟,或者说在这一细节上尤为用心。而相比于人物的用功,背景渲染倒是相当随意,随意描绘的草本植被,随意的远山和工厂浓烟,如此而已。有些地方甚至仅用简单的线条涂抹。

主次分明的绘画风格。

色调使用颇为出彩,力图做到中立平衡,可仍有种难以遮掩的低迷之感。褪了色的鲜艳明快,标了注的灰色地带。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从细节到整体,没什么特别感受。可我不会轻易定论,从空间到平面,总有能够藏匿的视觉盲点。盲点里有座石狮子在等着你,和你空耗无穷无尽的时间。

“什么感觉?”她问了。

“不好意思,这画……我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是啊,是一幅没特色的画,质量也粗糙。可画中的那个男人,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逃犯。”她挤出这两个字,像从喉间拔出一根鱼刺。

我重新关注画中人,试图挖掘他与“逃犯”之间的关联,可终究没有。我的直觉中他自由漂泊,粗饰沧桑,但也坦荡傲然,不羁风流。理想中流浪的自己终究也会是这般模样,我在心里对自己喟叹,理想的不归路会把我变成这样,必然的。可不存在犯罪一事,无论我还是画中人都不该受到这般误解。

“不像啊。大概是错觉吧。”

“鲜明的直觉。”她发声沙哑了,我想起她为我准备的茶,她更需要那杯茶。

我将茶端给她。她回句谢谢,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直觉有时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这幅画出于我之手。”她啜了口茶,走到门前把煤油灯点燃,天色晚了。

“你是说你的直觉指引你作出这画,权做提醒?”

“一句话概括不了,没那般简单。但你说的大体正确。”

“看来你挺困扰的,坐下慢慢说,不着急。”我把她为我搬的软皮凳又推向她身边,她沉默着坐下,我仍站着。最后一缕残阳混着初生月牙的轻柔投进窗台,我与她之间的高低角度还算舒服。

“这幅画大约动笔在一个月前。那晚我无故梦游,睡得迷迷糊糊,猛然惊醒时,已然身着睡衣手持画笔置身于午夜的纯黑中。当时我恢复了些许意识,然而太困,放下画笔,爬回床上很快又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一如往常从床上坐起,透过窗玻璃呆呆望着远方浮动的热气球,思索被忘记的什么。”

“之后看见了画。”

“准确说不是画,是成形的底稿,梦游时手中铅笔干的好事。底稿画面背景鲜有勾勒,而男人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彩铅的润色也是你所为?我有点搞不明白了,不过是梦游做的无谓的事罢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我是不接受半成品的。而且看着这不经意的创作,总有种亲切感,想把它完成。握着彩铅,灵感乍现,各种颜色如何填充都像是原原本本固定一般,我只是顺带恢复罢了。问题是……”

“是什么?”

“今早我看见画中男人了。在公学正门斜对面,一闪而过,但无疑就是他。”

“于是逃犯的事情传开,你马上便将两者相联系了。”

“本就是一件事,不分彼此的一件事。”她很固执。

“我……怎么说呢,也无从判断了。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现实同意象存在有限重叠而已,在我现存的生命里也有类似记忆,但这并不能左右切实可能的走向。”

“你还是不信我。”她起身,红发融入夜的河流,集束散开,长发垂落,漆黑如夜。

“我倾向客观,你又相信自己多少呢?”

“你口中的流浪终归是虚伪的浪漫主义。”她赌气了,要送客,下定义式地斩钉截铁,“天晚了,回去吧,我也得早些休息了。”

6

深秋时分,月下清冷。家乡小镇蛛丝盘错的道路我大体了然,不过这一带仍属于陌生地段。远树寒鸦破喉,衣衫褴褛的占星师蹲坐在路边,手里的水晶球没有丝毫光彩,与夜晚同色。

奇怪的职业,我想,总是执着于尚未发生的可能,故弄玄虚。

我经过那人,状态等同于经过乞丐或国王。凡是不会同我产生交集的人对我来说意义都是相同的。

“少年,你在无视我吗?”

占星师说话了,从一种意象走进我的现实世界,我转身确认他是在和我说话。“你是在说我吗?”我问道。

“你以为可以像经过一个乞丐一样经过一个占星师吗?愚蠢的想法!”他啐了一口,看起来更像乞丐了。

“不好意思,请问我有冒犯到你吗?”我知道我有。当然,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彼此心知肚明,却必须矢口否认,如同冷暴力,“我只是走过了你,而我走过时,我们甚至没有对视。”

“呼吸。”他的南国口音很重,但我辨不出具体来自哪里,地理不是我的强项。“你的呼吸冒犯了我,强烈的!那种轻蔑地吸气与压迫般的吐气都在否定我存在的重要性,包括我所从事的伟大职业。年轻人,你或许理解不了我的睿智,但我却我很清楚你的愚昧。智者蹲坐于地,用高度彰显谦卑,以接受你的歉意。”

难缠的家伙,我想,可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歉是最快脱身的办法了。“好,你一定这样想,我道歉行了吧。不好意思,为我的冒犯到你的呼吸。”

“我要的不是一句话,”他缓缓抬起头,月光穿过乌云的阴翳照亮四方,也照亮了他披风上的污渍以及脸上未被兜帽遮蔽住的伤疤,“你得像刚才一样从我身边走过去,一样的步调,一样的摆手动作,一样的你,只是调整了呼吸。”

“你可别玩儿我!”我有点生气了。

他没回应,只用手轻抚着水晶球,温柔克制,似在轻抚一只初生的小猫。我注意到这中年男子的手异常细腻,与那张粗糙的脸放在同一身躯后,不协调感油然而生。

四周环境似乎更冷了,我抱臂胡乱地上下搓一搓,决意不再理这个怪家伙,转而迈步离开。

“你是巨蟹座吧,”水晶球回到了他怀里,他的口气像是要唤住我,“如果我猜得不错。”

“是又怎么样。”占星师有这点本事没什么稀奇的,从我的谈吐举止,从我的步调习性,从我的衣着特征,总有能看出星座的地方吧,我猜。

“你今晚不该出门瞎转悠的。年轻人,别怪我没提醒,今晚你会有大麻烦。”职业本性令他的口气充斥着故弄玄虚的诡秘感,水晶球中死寂的黑色这时却出现了亮斑,星星点点,很微弱,但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仅仅兴趣而已,我不觉得自己真会有所谓的“大麻烦”。

“如果你想说,我倒是愿意听听自己会碰到怎样的大麻烦。”

“先道歉。”

“好吧,怪人!”

我按照他说的,又从刚才的地方走过一遍。

“行了吧。”

“马马虎虎。权且原谅你了。”

“可以给我讲讲了?”我发现水晶球光芒淡去,不知为何,顿时便对“灾祸”内容失去兴趣了。然而话已出口。

“初步判断,你的麻烦源自时代的必然性。每个人的固有习性同他所处时代的特征总有相互冲突之处,冲突那一点亦会在冥冥中造就一个人的伟大或是悲剧。此地很难具体说明,但你的冲突就要来了。”

“你推测不出来?”

“占星师只能凭借他们看到的内容进行推测。没看到的就没法。”

“你提到时代冲突,可谁又能真的辨明这时代的面貌呢?换言之,一段时期的轮廓难道不是在数十年的洗涤之后才浮现出来的吗?”

“你所说的正是我无可推测的部分。”

“那么可见的部分从何而来?”“今夜云层厚重,星象惨淡,但是正北方的达芒星却明耀异常。这就是征兆,简单明了,不信你可以自己确认。”

“光是从行星的方位就断言一个人的命运走向,怎么都觉得不靠谱。”

“要背的东西多着呢。每一行都不容易,不是苦练,就是苦背,有时真的无比枯燥乏味,然而终于学成,面对职业历练才发现理论和实践截然不同,又得照着背掉的东西再实践一番。逐渐明白学校多数时候只是提供给你从事某一职业的可能,仅仅可能而已。路终究自己来选。”他难得说了接地气的话,顿时让我觉得可靠不少。

“不好意思,北在哪?”

“你在调侃我?”

“没有……你不会真以为我这个年纪的人能搞清楚东西南北吧。”

“也对。”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我随之仰望,遥远天际确实有颗极耀眼的明星,我定睛于它,并逐渐被吸引住。我逐渐像进行学业测试一样专注。更冷了,当我回过神来,已是全身麻痹,恍若冰冻凝结。占星师不见踪迹,月亮带着整个凄惨的星空不见踪迹,只剩我是切实存在着的。摸不着头脑的我就这样结束了这段摸不着头脑的对话。

7

我第一次察觉父亲留下的家离我如此遥远。其实离开那占星师之后,我沿着石板路很快便望见了房顶靛蓝色的琉璃瓦,不会错的,这一带只有我家会用如此不低调的颜色装饰房顶。

可它和我疏远了。我清楚的感觉到,那房子在拼命远离我,亦或者说是抛弃我,逃向它真正的主人身边。也就是那时,我意识到自己离开家乡的日子已经步步临近了。

我走到它身边,试图与它重归于好,但似乎没用。

我还是进了门。我无处可去。

屋里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前就有,可今天被放大了。颜料的气味从角落里流散出来,随后有布料拖拉的动静和无从分辨的零碎声响。我没有多害怕,这房子现在排斥的是我,不是来客。我点燃挂在门前的煤油灯,提起来朝屋内走去。

“谁在吗?”我说,随后又喊一声,同时确定自己的声调没有颤抖。

我在前厅里转了一圈,那声音忽远忽近,最后我确定,地点是厨房。

他在吃东西!一股怒火瞬间填满心胸,陌生人可以闯入我家,可陌生人不能吃我厨房里的东西!食物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我顺势提起挂在前厅墙上那把匕首。不是真想捅谁,以防不测,自卫而已。人在感受到威胁时总会想利用尖锐的东西令自己宽心,即便自身成为最终施害者也无可奈何,或者说在所不惜。

悬挂匕首的旁边是幅年代久远的油画,画中人是菲力三世,八百年前用武力统一北境的征服者。然而斗转星移,他在一次出猎中意外殒命,他所构建的帝国在数年间土崩瓦解,甚至他所出身的王室亦在百年前的大混战中绝迹,不复存焉。

懂事以来,我始终自负能猜透那个冷峻男人(我父亲)的心理。他挂画的目的一定是在感叹历史的轮回与人世的无常,为了向无休止的战争做无言控诉。毕竟干一行厌一行是常态。

得知真相是在他去世后,葬礼上,父亲的一位亲密战友和我聊起家事。他的语气真切,透露出诚挚的关心,不知不觉便谈到许多。

包括那句话。

“他还在家里挂了菲力三世的画像呢,那个征服者。”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早已无从知晓,之后想接上什么则更不明了。

因为他接了我的话,他说:“那当然,每个军官家中都会挂菲力三世。这虽不是政府规定,却也算军方约定俗成的习惯。菲力三世凭借超凡的军事才能横扫北方大陆,被奉为‘军神’,挂上他的肖像,也算是祈求战事顺利,军士平安吧。”

祈求赢得战争,扩张领土,然后随着时光推移再次无可奈何地走向没落?这一切究竟是何苦,为什么当局不能从历史或历史人物中学点真正有意义的内容呢?打来打去,愚蠢至极。我当即产生这样的反驳,但出于礼貌,没说出口。

现在我和菲力三世的画像四目相对,手里握着沉重的利器。不知为何,我霎时似乎理解了频繁战争的政府,并尝试推翻自己从前自认客观的种种论断。我在准备面对一场战役。现在厨房里有个家伙,不知是否危险,是否强大,但无论如何,我即将面对他,而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他都只能被视为潜在敌人。

我靠近厨房,之前杂乱的小动静逐渐明晰,成为透彻的咀嚼。

“谁在那儿!”我用尽可能铿锵的口气询问他。我期待他的回复,真切期待。因为能沟通的生命,可知的生命远比不同语言,不同物种的家伙好对付,只要有交流,就存在改变和希望。

咀嚼声更大了。而他本人也有了动作,听声音,我判断是从盘坐地下的姿势站起来。

此刻我同他只隔一墙。厨房的门老早就被父亲拆了,因为夏天待在里面太煎熬,所以拆门多少增加些通风,至于油烟,他从一个发明家朋友那里搞到一件电器产品——油烟吸收器,先进玩意儿。然而父亲这样的老古板是不会让家里通上“电”这种“科学产物”的,他愣是拐了好大的弯找到邻近城市有声望的魔法师,出钱让他帮忙创造出一套口诀,用以启动吸收器。以后每次做饭前,他都要对着机器念叨一阵,启动之后再开始生火做饭。他不在了,口诀还在,念叨的人换成了我。也不是我多想继承他的“意志”,只是本人太懒,接通电能,多方联系,怎么想都是件麻烦的事,我最怕麻烦了。

父亲!还是父亲!我尚不知厨房里究竟何人,是否危险。然而此时触目可及,家中景物满都是已经死去的父亲的烙印,我头痛不已。像是在进行一场性命攸关的比赛,我却不停为早已被时光抛弃是事物驻足,以至于难以自拔。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厨房里的人就是父亲,他没死成,从战场上回来了,肚子饿,所以寻到厨房中的残羹剩饭聊以充饥。

我倏地发觉自己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了,里面的人在说话,沙哑有底气,看来是吃饱了:“年轻人,别纠结了。你家里来的就是坏人,穷凶极恶。不过有时你可以尝试相信坏人的话,正如我现在要说的,坏人来这里不是为了做坏事,坏事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暂时是安全的。”

我暂时相信了他的话,不由我不信。

我也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中午干嘛不好好吃饭,剩那么多都给坏人吃了。

8

我看到了画中人。

来者像是活脱脱从画家那副画中跑出来一样,从服饰到头发,每一个细节都完全吻合。像是征兆同现实间冥冥中潜藏的关联至此终于浮现。

“咱俩算是见过。”他说,“就在几小时前,莫娜家里,她的外孙女在你身旁。”

“你说的是画家?”

“她总有名字吧。”

“有的,好像有,但我没记住。你呢,看起来像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知道人家的名字?还得用亲属关系作为称呼。”

“抱歉,没调查这个,反正也不重要。”

“你一直躲在画中吗?”我想起画家的担忧和那间卧室兼画室给我的怪异感受。

“不,那姑娘把画完成一段时间后我才躲进来的。出逃前我便将整条线路规划好了,你这里是必经之站,所以我提前一月便用巫术指引她作画,以便随时能躲进去。佩里克的狱犬跟得太紧了,总有不测的变故,我必须事先打理周全。”

“躲进画中也是巫术的作用?”

“嗯。巫师的房子里用巫术,合情合理。”

“莫娜?”我记起他提过的名字。画家住的果然是巫师的房子,我的感觉没错。

“她可是个厉害角色,当年我们还对过战,惨烈啊……可终归各为其主罢了。”

“当年?”

“大概一百二十年前了。”巫师说的很随意,像是在分享前日的一场偶遇,“我们之间真的渊源颇深,年轻时曾是私定终身的恋人,后来因为家族纠纷被迫分离,在后来……同为巫师置身截然不同的流派,她隶属格林派,我是多戈派。最终重逢却是在战场,代表着不具备实际意义的利益兵戎相见。”

“格林派,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哈哈,其实我也是。‘多戈’总觉得有些不上档次。”

“她现在呢?我是说莫娜。”

“去世有二十年了。”

“还是战争?”

“心脏病。”

“好在是死在床上,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可能是霎时想到了父亲。

他点头:“她年轻时候真的好美,让鲜花都变成蝴蝶的那种美。可终究是错失的眷属。”

“还爱?”

“算是吧。对了,她外孙女你见过了啊,和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说的是画家。然而我俩关系虽然不错,可从异性角度却从未发觉出她的容颜有何闪光之处。大概见仁见智吧。

“所以说这次你是来找画家的?”

“不是啊,找她做什么?”

“你不是说她和你年轻时的恋人很像吗?”

“像就像吧。其实都跟我关系不大。我得提醒你,别兀自揣度,我这个人不煽情更不矫情,我讨厌被别人想得庸俗。”

“好吧好吧。那你到底来干嘛的。”

“找你啊。不然我为什么回来这儿呢。我可不光认识莫娜,我还认识你父亲。”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谈谈。不过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索尔。”

9

窗外,夜的世界在安详沉睡,折腾一天我累坏了,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厨房传来沸水的声音,很快,索尔端着两杯热可可走了过来。

“你家里还有可可豆,真让我挺吃惊的。正好入夜天冷,来一杯吧。”他将杯子递给我,我没有拒绝。只是那一瞬我体会到一丝主宾混乱,接着有种微妙的面对自身受到侵犯时的恼怒感,然而终究微妙,一闪而过。

“所以说你的确是从佩里克监狱逃出来的了。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去的?”

“盗墓,想必你早已听说过了。”

我刻意一脸淡漠。

他来了兴致:“怎么?不相信你父亲这样为国效力的军官会同我这类违法乱纪者有往来?”

“没什么不相信的,谁是谁都不过是种定义,如同人定义法律。”

“你倒不像他儿子了。有时一个人概述某事,或言及哲学时,他同世界的疏离感便会增加,与之同步的是职业弱化、情感弱化、以及人与人关联和羁绊的弱化。”索尔说着点燃一根烟,烟草色泽暗红,很是稀奇。他两指动作娴熟地将烟递至嘴边,短促吸入一口便吐出,随即淡红色的烟雾在他身旁晕开。

我觉得这烟有古怪,但切实又没发生什么。此时远方犬吠迭起,像忍耐许久后的爆发,急切地打破静谧环境构筑的禁锢。这反而让我的心更加安定了,类似从未知到有知,类似冗长极夜终于迎来的曙光,带来一种超脱于物质世界,而仅存于精神领域的淋漓畅快感。

沉默良久后,我俩的杯子都见底了,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说到底没有人真的愿意认真生活一遍,无论浑浑噩噩还是所谓明确目标的不懈奋斗,终究只是消耗生命的方式,用以逃避根源的话题,涉及生命、历史乃至宇宙根源性的轮回命题。”

我不知是什么让他开始追求对这一貌似深奥问题的讨论,至少是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决定打断他。

“他资助了你的盗墓活动吧,我在说我父亲。”我提出想法。

“没错。看来你多少遗传了他的头脑。”

“我的头脑还说我应当用这匕首刺死你,然后报警。”匕首现在安静躺在茶几上,方才刃口凌厉的冷光此刻却像是被可可的热气暖融了。

“哈哈哈!那你算是用对地方了!这东西还是我当初从菲力三世墓里搞出来的,价值连城又饮血无数的冷兵器。”他沙哑的嗓音笑起来趋于尖锐,令人毛骨悚然。可能是意识到这点,他随即收敛,改换成生意人般克制的微笑,“这次我回来,就是要取走你父亲这里的古物。那些我盗走后寄存在这里的古物。”

10

这个故事显然没有讲完,但我却欲止步了。故事从来都没有所谓的结束,跟随时光的脚步,它会持续推进下去,成为历史一般的存在,充满真实同样充满谎言,时而客观时而彷徨,处于科学言及的“动态平衡”之中。

人总是想知道而且只想知道他们应该知道的东西。陈旧而古老的命题。

我仍是个讲故事的人,尽管是那些再贫乏不过的故事,贫乏到故事本身成为现实和幻想的双重弃儿。可我还是希望这篇文章屈指可数的读者中也包含和我一样无聊的人,就好像我们即便我们真的生活在战火纷飞、工业革命以及魔法世界的背景下,也改变不了空虚现实的命题。

始终有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困扰着我。人类随着所谓的发展不断的开疆扩土,足迹触及他们所置身星球的任何一角,然而文明本身却在萎缩。自然环境逐渐被排斥,徒留人类自身的“成果”,最终的结果是:“文明”的空壳之内,只剩一个又一个人工构筑的游戏,而“文明”与外界环境只是毫不相关的两个客体,两者唯一可能存在的关系只是侵蚀和被侵蚀而已。人类把自己生活的世界变成一个球,这个球不叫地球,就叫“人”。新生行星“人”可能创下宇宙行星中形成时间最短、毁灭时间亦最短的记录。

时代在直播一场荒诞滑稽的黑色喜剧,我们都是参演者,然而无论谁出丑,谁出彩,都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多数人都只能在黑色喜剧中被涂成黑色充当背景。我们都是一身黑的人,共通铸就了黑这一意识色彩的伟大与平庸,并为此深入骨髓的骄傲着。

我仍有些怀念我们还会玩的阶段。那时我们对着风车宣战,我们牵着羊群驰骋,我们眼中农妇是最至高无上的公主……唐吉诃德在任何时代都是跟不上主流,落不下庸俗的伟人。

11

开玩笑。

我没有写之后的情节是因为没有发生什么。同学邀我回家对我说了件诡异的事,父亲生前有过往来的盗墓贼来取走他的东西,如此罢了。如同我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偶然泛起的涟漪,可有可无。后来,索尔走了,带着几件存放在家中的古物。

“那些从前是你父亲资助我的收益,可看如今处境,我得取走。识相点,你知道阻止不了我。”

“为什么要阻止你?我本也没指望父亲会留给我什么。”我说话时屋外传来鸡鸣。不在破晓的鸡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屋外有埋伏,索尔离开后会在我家门前展开大战;意味着启程,我的旅行冥冥中被提前了,毕竟鸡都提前打鸣了;意味着的,更可能意味着的,是有人家养的母鸡要变成公鸡了。迅速思虑过后,我给自己选了最后一个答案,接着安心说下面的话:“你要带走就带走吧,只是要自己找。我太困了,得上床睡觉去,明天还有课。”

他对我点点头,算是达成默契。

翌日清晨,闹钟响起前一分钟,我被鸡鸣干脆地唤醒。

走下楼,索尔已经离去。我一边摆脱初醒的困意,一边在屋内查探,然而没有发现异样,更没有缺失什么的怅然感。索尔是带走了什么的,那东西想来我从未见过,即便见过也辨识不出,但必定值许多许多钱。想到钱,我霎时警惕起来,头脑也清晰许多。我受到了微妙但深刻的刺激,刺激铺展开来,便是先被金钱所诱惑,接着为自己被诱惑而警惕。

有时我甚至会产生错觉:言及本质,现实生活其实中只有两种人,追崇金钱的人和嘲讽金钱的人。

准备早餐时,我在灶台上看见了索尔留下的纸条,写道:事已办完,多谢。

随后纸条开始自燃,在我手中以极快的速度成为灰烬,最后粉末逸散入空中,不留存任何痕迹。不知为何,虽是小把戏,却让我觉得狱警们可能再也没法抓住他了。

公学里,我急不可耐地找到画家,想同她再聊一聊昨晚的经历。

“我不想谈,”她口气冷淡,许是对昨晚的不愉快仍心有余悸,“我已经把画收起来了,以后也不想再进行相关对话。”

“理解。”我说。这件事终究过去了,带着些许遗憾。

12

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天的早餐时刻,我正在给自己准备培根煎蛋,结果那乌鸦就从排气扇口冲了进来。它肚子已经裂开,血迹斑斑,像是箭伤。乌鸦受到恶意攻击是不寻常的事,因为它们向来是巫师的同伴,没人愿意无故得罪巫师。

乌鸦伤势太重,在我还没搞清状况前,死神就利落地带走了它,连同我晨起的食欲。乌鸦脚上绑着的支票我最后才看见,那时我已经为它挖好了墓穴,小小的,位置是我家屋后,能望见远山风景。

支票数额着实不小,以至于可以说成飞来横财,支票上有署名:索尔。

让他顺利拿走古物,这或许是种感谢吧,我当下决定收了这笔钱。我收下时,甚至没有感到丝毫不安。

收好支票,我转而关注真正重要的事,去埋葬乌鸦。埋葬之前,我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为这只乌鸦作幅画。

作画的过程很快,如同我产生这样的想法。然而我终究不够仁慈,没有在画中赐予这只乌鸦更美的姿态,只是忠实地还原了眼前的场景,忠实到一眼能看出它死于非命的结局。

我完成画作的那刻,对我今后的生命是有巨大意义的,尽管只是幅再粗简不过的速写。而我笃定这点,亦是在许久之后了。

还有墓碑。这更简单,在坟堆前插一根长木条,注上名字即可。我不知道乌鸦的名字,也不知它是否有名字,最后决定写上“索尔的乌鸦”。写罢,转身欲离去时,又觉察有些不妥,似乎是冒犯到了什么。最后我把木条上的标注改成“柯德画的第一只乌鸦”。

我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墓碑时,突然觉得很幸福。

尘埃落定。

等待十八岁到来对我而言始终如同等待世界末日,都是令我好奇、恐惧而且终会到来重大事件。可当那天真正到来时,我却麻木了,没有心情的起伏,没有人事的变动,平凡到平凡本身成为人类社会的固有罪恶。

清冷的一晚,我趁着夜色出发。明天,我就会成为小镇的失踪人口,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对象,想到这些真令人愉快。

“离开了啊。最后矛盾果然爆发了吗?”在我到达小镇边界时,出现了占星师的声音。可我四下都没有看见他。

我回答:“其实并没有爆发所谓的矛盾,我只是要离开而已。再说,即便有,也是从我人格成型后便始终存在着的。如今我成年了,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而我的选择是离开,仅此而已。”

“万物匿迹在阳光之下,真正无可遁形的是黑夜。”他说,“祝你好运。”

“祝我好运。”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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