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作者：麦加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两的....天打不散，地拆不开....戏子就是戏子，骨头轻，管不住身子....做人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他挑错了时间睡错了女人，结果一辈子都睡不了女人，这就是报应。
爷爷就是这样的人，爱搬弄大道古理，爱引经据典，爱借古喻今，爱警示预言，爱见风识雨。
爷爷讲：百草不如一木，百闻不如一见....这老娘们，和尚送她一口气，她还给菩萨一生世，实诚得不像人，像菩萨下凡，所以叫活观音....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还一牙的意思....这就是命，事前讲不清，事后都讲得清....
问题沉下去，沉得太深，沉到海底，我们哪里捞得着？我们只见过水库。
爷爷讲：事个有理，人各有命，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一定都后悔没遇见他，否则死的可能就是别人。
女人讲：“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可以长远留着的。”上校讲：“这年头命都不值钱个别说东西。”坚决不要。
爷爷讲：“....他这人就这样，骨头太硬，心气太傲，仗着聪明能干，由着性子活，对老天爷也不肯低头。这样不好的，人啊，心头一定要又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由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爷爷讲：“这么小的脚不可能长高，高了就要倒，像墙头草。”
爷爷经常骂他这辈子对女人作的孽太多，下辈子一定做骡子，配不上对。
但爷爷不吱声。爷爷经常装糊涂，这是老人家的权力。
“他该难过的都难过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时有重量的....我发现，羞耻心让我变胆小了....
我活一辈子，什么兵都见过，最怕的就是红卫兵，横的不讲理，竖的不讲人性，教你彻底没话讲，没理论。
他们好像为小瞎子的事情伤透了心，悲伤的阴影叠着恐惧的心理，人像被霜打的嫩叶子，失去了往时的神气，幽暗下来。
老古话讲得好，箱子里存的钱越多越好，心里存的事是越少越好
我知道，爷爷是怕吵起来，气生气，话赶话，讲了不该讲的话，给人留下话柄，给公安抓到蛛丝马迹。
“你想要它们的命，先要走我的命。”“你要敢要它们的命，我就敢要你的命。”狠话插到底，两只猫才有幸挺过一道道鬼门。
爷爷讲过，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春天经常饿死人）；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力旺，力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结婚生子），手忙脚乱，累死人；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冬天像死老头，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形势造人人造孽，现在小瞎子被造成一个只要肚子不要面子的人。
爷爷一向口才好，脑筋也灵，一事一例，讲明道理，立下字据。
因此对这件事我一直找不到判断力，也失去想象力和分析力。我在黑暗中觉得孤独无助，举目无亲的感觉，孤儿一样。
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承受着这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痛....他们已长成人，要力气有力气，要脾气有脾气，吵架打架不要人帮....我知道，爷爷已经做得尽善尽美，该讲的都讲了，该做的都做了，言传身教，不遗余力，从芯子里抚慰我，把我的羞耻心极大的压下去....
....年纪是看不出的，皮肉却随便看，穿的衣裳那个少，衣裳料子的那个薄啊，灯光都照进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线，也是一身胆量和欲望。
如果讲这是烂，绝不是腐烂的烂，而是灿烂的烂——阳光灿烂——的烂....讲一个上校光辉灿烂的故事，而不是阴暗腐烂的。
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后面这话当然是爷爷讲的。
爷爷一向不对我讲这些事，大概是怕脏着我吧。
别以为我们是野孩子，不讲道德，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像胎记，抹不掉的，人人得讲，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讲。
....两人一人一路，话赶话，路岔路，最后不知岔到哪里去。这也是老人容易犯的错误。爷爷讲：年轻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上校是天底下最有担当的人，爷爷是世面上最有见地的老人....
爷爷讲：“收音机里看不见人，玻璃柜里藏不了人。”意思是做人要亮身子，讲话要见芯子。
爷爷讲：强龙不压地头蛇，天大地大地头蛇大。
“你要笑话我得重新投胎从头学起，让我来教教你害臊识相的道理。”
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
....它们是我年轻时与孤独交战的战利品。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报纸上说：智者可以从过去摸到未来的痕迹....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是清空欲望的删除键....
....他奇怪我为什么哭，我奇怪这世界怎么会这么残酷无情。
....多年以后，年龄和成功赋予我豁达和宽容之心，让我和命运达成谅解协议，对小瞎子生出同情心。
这是命，不能回头说的。
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死是以后的事，累是眼前的事，颠簸一路，累的要死，躺下就睡着，跟死一样。
夜深了，正如她讲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和初恋落在朝鲜长津湖边的血土上，这片土地地形同她故乡，会魂牵梦绕的，她没收不了，也归还不了。因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死....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他说，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过去....我想我时能理解的，那个孤独，那个渴望，我尝过，就在我出国头几年，那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悲凉和狠心，像汗毛一样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识老家的弄堂一样熟识....我爱他的原因，身上有种别人没有胆量和担当劲，也是男人劲。
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他的记忆已被大火烧得只剩下灰烬，这些话就是残留的灰烬，它们一定曾经被他反复用过、想过，渗到骨缝里了，烧不掉的，烧掉了还会留下渣子，散落四处，时不时被他撞见....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傻小子，付得出死的勇气，却拿不出活的底气。
“难怪你能活着回来，是她替你死了。”我想说，是我替她在活，但话到嘴边被我咬住，不想说。父亲的冷漠和自私让我觉得对不起前妻，而我宁可对不起自己也不愿对不起她，她是藏在我心中最深的痛，也是爱，我不许父亲在她面前失礼，给我丢脸。
人生如戏，每一出戏都明里暗地连好的，如果我没有三年流浪汉的垃圾生活，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垃圾生意；曾经垃圾让我丢尽脸面，如今垃圾加倍地偿还我尊严....我在节节胜利中发现自己有做生意的天赋，我谨慎而大胆，精明而能干，而且善于看人、用人、培养人。
二十二年过去了，村里人包括父亲都原谅了他，只有我孤独地停留在过去。孤独让我变得胆怯，不敢去领赏....这是我的胜利，我绕过了他，也绕过了自己。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敌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
世上最无情的是老人，其次是有钱人。老人因为怕死或不怕死而变得无情，有钱人因为可以用钱买到无情而变得无情。
她说：“认真，他像孩子一样认真听话，我教他什么他做什么，绝不打折扣。”
生活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回天比补天还难....我知道，对父亲的遗愿，自己只能尽心，尽不了力了....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甚或，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爷爷讲过：天大地大别自大....乡亲面前自大不得的，即使你升到月亮上，你的祖宗还在他们脚下。
“老头子，我替你成全了，你就安心走吧，下辈子你就放放心心娶我。”
“死人不怕冷，怕脏。”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我哭着，想着，不知道我的哭声能传到多远，能唤来多少阴阳两界的灵和人为他们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