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飞梦
一
我是江南一个小镇上很普通的女子,家父是镇上的唯一一家绸缎庄的老板,他曾在朝廷为官数十年,后来说是见不惯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便辞官返乡,开了这家店铺。
家父的家教很严,对于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就不许我出门,随着母亲学女红做刺绣,而他也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室,没有很多的下人,只有一个厨娘,一个管家,许多事都是母亲亲自动手。
我每天只是坐在这四角的有着飞檐的,挂了铜铃的院落里,不知除了那四方的天空外还有什么,不知那些吱吱叫的鸟儿们从头顶飞过后又去了哪里,那些从天上落下的水滴从何而来,也许正如母亲说的是天上的仙女在哭泣,因为她们做不好女红在受罚,每每听了此话,我都会低下头继续绣手中不知第几块丝帕,时间久了,母亲也会夸我绣的好,却从来不会拿出去换钱,而是被她细细地收在箱底,说留了将来我嫁了人,她好当作纪念。
除了绣丝帕,我唯一的爱好便是看院中那些花儿,看它们怒放的灿烂,闻它们的清香,甚至有时候我还能听到它们的歌声,于是我就跟母亲要了纸来画下它们的样子,画好了,再绣上锦帛,在我十四岁时,绣了半年的春色争艳图被父亲的朋友用一百两银子换了去,从此好多人便找来让我绣,后来的两年眼睛常常因为刺绣太多而痛,母亲便拒绝了那些来买刺绣的常客,于是有三个月时间我一次绣针也不曾碰过,眼睛不痛了,也倒是开心了许多,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倒张落着要给我说媒了。
和我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小丫环,说是丫环,倒不如说是个好玩伴,随着我的家姓,唤作遥儿,与我年纪相仿,我俩性情也相近,倒比我安静,虽然我在这院中生活了十六年,可是却爱嘻闹,常常会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在院里跑来跑去,时常会打碎花盆,或者掉进院中的鱼池里去,有时还会偷溜进父亲的书房去偷看书,而遥儿却怕得很,总是扯我的衣摆怕被父亲发现后连同她一起受罚。
就在母亲托人说媒去的第三日便是中秋节,往年,每到这一天,镇上都会有杂耍的人来,也会放烟花,除了父亲,我们都是在院子的一角天空看到那些炫丽的烟花如何绽放,而我便央求母亲带我们出去看,可是母亲总是摇头说女孩子长大了,更是不能出去见生人,不然是嫁不了好人家的。
但是今年不同的是,父亲和母亲受县令刘大人之邀去赴宴,家中除了厨娘、管家,就只剩我和遥儿在,厨娘收拾了晚饭就回自己的屋里去了。管家也关了大门守在门厅里和几个小伙计喝些小酒,知道我们两个小丫头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也并不在意,只是叮嘱我们早早休息。
遥儿和我坐在傍晚的院里听着外面喧闹的人声,我看看她,看看天空小声说:“遥儿,咱们去看烟花吧?”起初她只是以为我在说梦话,看看我并未回答。我低头看看矮我半个头的她,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听到没有?我们出去。”这下她吓着了,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小,小姐,你,说什么?”“我,说,出,去!”我一字字说给她听,她更是吓坏了,摇头说:“小姐,你疯了?老爷从不许你出去,让他知道,可怎么……”我一拍她的头笑道:“父亲出去吃酒,不到天亮不会回来,我们偷偷溜出去,看了烟花再回来,不教他知道不就好了?再说,就算给他发现,大不了去跪佛堂嘛。”她当我是发了痴,只是摇头,一手扯了我的胳膊。“你要是怕,就在家里好了,我去了就回。”说着,我站起身向着父母亲的房间跑去,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卧房窗可以到后院,后院那有个堆放旧物的小屋,小屋旁的草堆那有个狗洞,没有人发现,这也是上次我偷偷到这儿来看见我家的阿虎从这儿爬出去才知道的。
二
我蹑手蹑脚来到父母房门前,遥儿颤抖着一把扯了我的衣襟想要说什么被我捂了嘴,我附在她耳旁说:“你若是再阻我,我就打晕你,或者和我一起去。”她吓得望着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小声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要罚一起罚,否则你出了事,我也不好过。”我一笑,捏了她的耳朵一下,扭头轻轻推开房门,夕阳正好照在屋里,我返身关了门,跑到窗下一把推开窗,然后踩了椅子翻上窗台,再跳进草地上,转身看遥儿,她也站上窗台,我往后退两步,她也跳了下来,然后回身又关了窗,我扯着她的手向狗洞跑去,两三下拉开那些灰色的干草,冲她点点头,她看看我,抿了抿嘴唇,低声问我:“真要出去吗?”我不耐烦地一拍她,她只好无可奈何地钻了出去,我跟在她身后钻出去,墙外是一道小河,而镇子便在小河的对岸,此时,那里正是一片灯火辉煌,我们拉着手嘻笑着往对岸跑,胸膛里传来激动而兴奋的砰砰的跳动声,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离开那个高墙大院,来到这自由宽广的天地,遥儿和我一样,害怕,恐惧,兴奋,激动同时占据着我们的心,此时的我们再也顾不得等会回去后将要面临的处罚,只管开心地笑,开心地跑向那片节日的氛围里,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出逃,竟然会有那样一场结局,它,完全改变了我的一生。
镇上人很多,张灯结彩,有耍狮子的,有猜灯迷的,多半是男子,就算有女子也是用纱掩了面,我和遥儿不懂,还是穿着我们在家的裙子,也没有蒙了面,来往的人都往我们这儿来看,我却不在意,毕竟眼前所见是第一次,一切都那么新奇,遥儿也同我一样,四周的事物都是前所未见拉扯着我指着那个说:“小姐你看!”一下又指着那个说:“小姐你看!”看那活泼的狮子,看那红红绿绿的彩灯,看那小小的糖人,看那晶莹的首饰,还没有走到一半,就又看见有画了花花脸的戏子们在高高的唱台上唱着悠扬宛转的曲调,而我们只是仰了脸看,却是听不太懂那些个唱词,单那长长的水袖,飘逸的长衫,就已经让我觉得很美。
听了一会儿遥儿又扯着我往前走,此时她倒是全然忘了刚才的恐惧。我们随着人往前走,远远的城墙台前已经有人准备了烟火,此时突然一声尖啸,一道闪亮的光冲上半空,众人仰头观望,那点亮光升上半空后突然炸开,绽放出一大团红色的花,接着又是一团,整个天幕都被映得如同白昼,众人都拍起手来,我和遥儿也乐得又蹦又跳,一朵朵红的绿的白的黄的花此起彼伏,争相斗艳,空气里也是一股股的怪味。正在人们看着烟花时,突然有人惊叫,望着天空的眼睛转向地面,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我和遥儿也和人们一样,还举着拍动的手呆在原地,眼睛却看见众多穿着黑衣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撞开城门冲将进来,一抬手,竟然握着亮闪闪的长刀!众人都惊呆了,烟花坠地,一片肃然,人们没有时间做什么反应,那众黑衣的人便冲进人群,一刀挥下,便有人头落地,在他们身后有更多的人冲将进来,又一声尖叫,人们这才知道逃跑,我拉着遥儿转身就跑,她和我一样,吓得脸色惨白。
四周到处都是人,惨叫声哭喊声,东奔西逃失了方向,一转身,遥儿也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四处看,不见她,喊了几声,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被四周的哭喊声所掩盖了,于是,我只好往家的方向跑,一路躲躲闪闪,眼看再拐个弯就是家门,突然觉得背后一轻整个人就凭空飞了起来,然后落在一样什么东西上,扭头一看,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我正是在他骑的马上脸朝下趴着,想挣扎也挣扎不动,大喊大叫让他放我下来,他却像是没有听到,喊了句撤,便扭转马头向城外狂奔而去。
我在马背上被颠的快吐了,头晕眼花,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总之就是上山下山穿林过河,然后才慢慢停下来,我已经快失去意识了。
三
那个粗大汉一把拎了我的后背将我丢下马,我惨叫一声跌在地上,扭脸看看四周,几匹马旁都倒着个女孩子,痛得揉胳膊揉后背,我翻身坐起来,这是个大大的四合院,比我家要大五六倍,依山而建,四下是高大的围墙,似乎后面还有一进的院子,大门紧闭着看不真切,此时,围墙旁都站着人,个个手里拿着火把,和骑马回来的人们有说有笑,这时又听见喧哗,转过身,自身后的大门又进来一辆马车,赶车的直喊:“快来几个人搭把手,东西太多了。”说着,几个人上去从车上往下抬箱子,十几个大箱子摆了一大片,有人上去一把打开一个,里面黄灿灿的全是金条,金锭子。四周的人哈哈大笑直说发了大财了。
看来我是到了山贼的老窝了,他们抢了财物抢了人,不知道要拿我们怎么样,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有小喽罗上去牵了马到另一侧的马棚,又有人点了不少的火把,整个院落亮如白昼。这时有人说了声:“大哥来了!”一扭头,从那一进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借着火光我看那人年纪比身边这些粗大汉要年轻,剑眉星目,步伐稳健,见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冲他抱拳叫他大哥,这人只看外表也不像是坏人,怎么却成了个山贼的头头了呢?“大哥,我们回来了,带回来这些,您请过目。”说着向后一划手。他四下看看,看见我们这些女孩子后眉头一下皱了起来,问身旁的人:“你们带了她们回来?不是说好只要钱不要人吗?”身边一个矮个子猥琐地附在他耳边说:“咱们山上的兄弟都是光棍汉,也没有个婆娘,抢了几个上来好给咱们山寨传宗接代,嘿嘿嘿。”那个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许闹出人命来,如果人家不愿意就送回去。”“大哥,人都抢来了,再送回去让官府知道,带了官兵来怎么办?”“哼,那些狗头兵,咱们会怕他们?”说着走到那些箱子前去一一查看,我小心地退到一匹马后面偷眼看着他们。
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在街上捡的爆竹,这个爆竹声音特别大,我和遥儿听的时候捂着耳朵都听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可是没有火怎么点燃它呢,一回头,看见一匹马的后面地上插着一只火把,我偷偷摸过去,火把旁站着两个小姑娘,看年纪我相仿,她们本来吓得浑身发抖,看见我时倒有些吃惊,我冲她们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她们点点头,我再看看四周的人,他们都只顾看箱子里的财宝没心管我,我从来没有放过爆竹,拿着它我手不停的颤抖,咬了咬牙,我把它给点着了,看着它嘶嘶地火光吓得一甩手,一直扔进了对面不远的马棚里,所有人都在看箱子,一点防备也没有,此时突然听见巨大的两声巨响,马棚的马匹都被吓坏了,嘶叫着往马棚外挣扎着又跑又跳,一下子就把马棚也拉倒了,那个爆竹却是个烟花,火星落在草垛里哪有不着火的,那些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爆炸吓了一大跳,再看马棚也着火了,马儿也跑了,顿时乱作一团,我趁机大喊了一声:“快跑!”于是领先往大门外跑了出去,身后又是喊救火的,又是喊拉马的,又是喊抓人的,我心跳加速地往外一跑,身边的女孩子们也跟着我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可是一跑出来我就傻眼了,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该往哪里走?可是我们现在已经顾不上那许多,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十来个人已经追了出来,女孩子们惊叫着四散逃开,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只是躲着那些火把,不知不觉竟然跑进了一片树林里,好的是月亮正从云彩里探出头来,我慢慢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前边有一声长嚎,声音尖利凄凉,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扶着一棵树一动也不敢动,再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动静了,这才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看见左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怎么出现了两盏绿幽幽的灯火。
四
那两盏灯火还会动,慢慢地向着我一点点地靠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好奇地向前走,就在我看清那两盏绿灯时我觉得我当时就要吓死了,因为它正是一头高大的狼!它咧着长长的嘴,口水直流,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也许它在想是要将我一口吞掉还是慢慢吃了。
我不敢动也不能动,我的双腿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我想我完了,逃出狼窝却碰上了一头真正的狼,总会死在狼的手里,怎么死都会很惨,不如就让它给吃了吧。
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它来吃,就在它向我猛地扑过来时我紧紧闭上眼睛,嘴里本能地大喊了一声,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觉得哪里疼,再一张眼,看见一圈火把围着我,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弓好笑地看着我,这人正是那个贼头头。
我再看眼前,那头狼的身体上插着一根箭死在我面前,我赶紧后退几步,被一个人一把拎住往肩上一抗转身就走,我手脚乱蹬地大喊着:“放开我,我要回家!放下我!”可是他根本不听大步向前走,我的一只鞋也给我踢掉了。
重新回了山寨,那人将我丢进一间小屋里,我倒在地上还不等爬起来,门就被人啪一下带上,又传来铁链子的声音。我扑到门边使劲拉门大喊大叫,却根本没有人理我。
折腾了一会儿我也没了力气,依坐在墙边,不知道遥儿怎么样了,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越想越怕,越想越难过,将脸埋在膝盖上哭了起来,哭得累了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大亮,我站起身从钉着木条的窗户往外看,阳光明媚,斜对面的马棚还是一片灰烬,这时从外面跑进来几匹马,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三四个女孩子也都趴在马背上被解下来。
带头的一人跳下马来将缰绳顺手一甩,一个小喽罗接了随手绑在一棵树上。那人下了马对另一面大声说一面快步向前走:“大哥,我们回来了。”我再看另一面,那个贼头头正从那道大门出来,这人继续说:“有三匹马找不到了,还有几个姑娘也没了。”
没了?!怎么没了?我心里一沉。
贼头头叹了口气说:“大半夜跑到林子里,不喂了狼才怪。还是闹出人命了,罢了,马再去买吧,找人把马棚修修,赵婶呢?开饭!兄弟们都饿了。”
一个和我娘般年纪的妇人不知从哪出来,手里拿个木盆放在院子当中的石条桌上。小喽罗们将那几个女孩子扯着向我走来,开了门都推进来后又锁了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