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爱情,依然会有沧桑
1
我和小文是初中同学,那时,他是我崇拜的偶像,是我心中的男神。
小文虽是男孩,但长得特别清秀,瘦瘦高高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肤色,戴着黑框近视镜,显得特有学问、特斯文。他经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深蓝色的运动服,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回力球鞋(据说,他刷鞋有诀窍,刷完后用卫生纸糊在鞋面上,干了以后不会发黄),这身装束又让小文斯文中多了一份阳光和朝气。
因为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小文脖子上经常挂着哨。每到上体育课或课间操,他往队伍前一站,哨一吹,那就是一道风景。因为小文,我们班的女生都愿意上课间操和体育课,就是那些正好赶上“大姨妈”的女生都不愿意见习了,跟着队伍前小文那矫健的身姿跑得整齐而欢快。作为观礼台和主席台并用的土台子上,“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就是强的”王校长吧嗒着他那似乎就没有离开过嘴的烟袋锅子,笑眯眯的看着学生们充满朝气地整齐地从他的眼前跑过去,就像看到满圈的马儿被赶到牧草肥美的山坡上,撒着欢儿地奔跑。他心里的满足和愉悦化成了一缕缕的呛人的烟雾从口鼻里悠悠地冒出来。他的旁边站着成分不好但学问好的管教学的副校长――杨校长,也就是小文他爸。
小文家境在我们班是最好的,他爸爸是我们这所小镇中学的副校长,她妈是镇卫生院的医生,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我们班的官二代加高富帅。而我们班的同学大多数是根红苗正,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后代,少数是像我这样的,父母在小镇的街道两边摆个小摊卖个瓜果梨桃或针头线脑的讨生活,每天战战兢兢的唯恐运动一来又被扣个投机倒把的帽子。说白了,我们绝大多数都是纯正的男女屌丝。
最关键的是小文不仅颜值高,家世好,他还是学霸,有他在,考试成绩我永远屈居他的后面。
每次考试前,我都默默祈祷:最好让小文拉稀。可每次考试,他都准时地昂首挺胸、淡定自若、成竹在胸地走进考场,所以我只能一声叹息。
我敢说,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曾为他心动,都曾为他在心里亮过绿灯,只是“少女的心事无法说出来”吧。
2
那时,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学校都要给考得好的学生发喜报,发奖状,由王校长亲自带着那些优秀的学生敲锣打鼓地把喜报和奖状送到家,这个仪式特别鼓舞人,在锣鼓声中,小镇的街头巷尾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沿途夸赞声不绝于耳,这隆重的仪式是小文他爸――我们的杨校长想出来的,这对得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家长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更是莫大的激励。
这么的偏远落后的小镇,在后来的岁月中,破天荒地出了包括我在内的十六名大学生,绝对和这种激励的方式有关。
可是让我不解的是每次考试都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小文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仪式带来的荣耀。
我问小文这个问题时,小文的眼神中有一种失落。“我爸说,喜报和奖状他带回家去就好。”小文说这话时,我分明能感受到小文对这种荣耀的渴望。
于是,我热血喷张了,我觉得杨校长这样做是对杨小文同学极大的不公平。你在家是小文他爸,小文是你的儿子;在学校,你是小文同学的校长,小文同学是你的学生。我把这道理在心里反复掰扯了好几天,其实是给自己打了好几天的气。我为了我的男神豁出去了,我见不得我男神受委屈,我虽然盼他考试拉稀,但我还是喜欢看到他自信阳光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放学,我奓着胆子在路上拦住了正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杨校长。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拦在杨校长自行车前那架势应该很像梁山上的孙二娘,起码也是孙二娘的嫡亲孙女。
在我们眼里一向不苟言笑的杨校长,那天破天荒地始终微笑着听了我的意见,并接受了,临了还让我坐了他那辆破旧的28自行车的二等上。坐在二等上,听着自行车因负重一路上发出的嗞嘎嗞嘎的声音,闻着杨校长身上被张校长的烟袋锅子熏的叶子烟的味道,着实让我温暖了好一阵子,心里想着小文每天得有多幸福。
下一次的期中考试,小文的喜报和奖状也是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家。小文他妈,――镇卫生院的秋大夫,在众人的羡慕中接过喜报和奖状――她的眼圈有些发红,手也有些发抖。
我注意到 ,从那以后小文看我的眼神变了,黑框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时不时射过来一束柔柔的、暖暖的光,于是我就有些心慌意乱但又心花怒放。
3
我初三那年得的那次阑尾炎始终让我痛并怀念着。记得那天正上英语课,英语老师用他那刚吃完大蒜的嘴说着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加上大蒜味道的英语,我听着听着就呕吐起来,接下来就是剧烈的腹部疼痛,疼得我满头是汗,生无可恋。
然后就有了一出英雄救美(虽然我不美,也权且借用一下这个词吧)的戏。小文不顾一切地背起我就往教室外边跑,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
小文直接把我背到他妈秋大夫那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秋大夫,面无表情地为我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给我检查的时候,我感觉到她按压我腹部的手指是冰凉的。检查后,说了一句“急性阑尾炎,赶快手术”,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也是冰冷的。
秋大夫亲自主刀给我做了阑尾炎手术。给我做手术时,在揣进的那管麻药还没发生作用的当口,我注意到秋大夫口罩上边的那双眼睛十分冷峻,又很犀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刚想再琢磨点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手术很成功,秋大夫说,如果再晚来几分钟,说不定就会阑尾穿孔,那样就很危险了。
小文他妈秋大夫救了我一条小命(下文直接称秋大夫吧,这样比较庄重),我那靠摆小摊谋生的父母除了千恩万谢外,我爹还特意给小文他家扛去了一袋子精挑细选出来颗粒饱满的落花生。我爹气喘吁吁地扛着花生袋子立在小文家的门口,他们一家人正吃晚饭,杨校长赶忙接出来 ,帮我爹把肩膀上的花生卸下来,放在墙角,刚想招呼我爹坐下,一直背对着我们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米粒没开口说话的秋大夫朝他摆了摆手,身体从椅子上慢慢转了过来,目光冷冷地扫视了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的我爹,又瞥了一眼墙角那袋花生,悠悠地吐出两句话:“把东西拿走吧,我们家不吃这些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指使着,“小文,把这个袋子拿到外边去!”
小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爸。“大哥走这么远路给扛来了,我们还是留下吧。”杨校长带着些央求的口气看着小文秋大夫。我爹站在门口尴尬地搓着手,反复念叨着“不是啥好东西,不值钱的,一点心意!”秋大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一旁满脸凄惶的小文:“我是医生,谁生病我都会救的!病治好了,就好好学习吧,别想太多!”
我爹到底还是又把那袋子花生扛回了家,一路上,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混出个人样来啊”,我默默地点点头。
我出院不久,秋大夫又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说小文将来肯定会离开这个小镇,要去大城市上海,说到上海时,我发现她的眼神亮了一下,继而又有些迷茫,我有些蒙。
她说我和小文现在都是中学生,都要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不,不要想不该想的事。秋大夫表达她的意思的时候,那犀利的眼神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然后不知所以然地讷出一句:“可惜了!”我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
于是我的小心灵就受了伤,我故意疏远小文,我知道秋大夫找我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她儿子,让我离他儿子远远的。
4
我发奋图强,我全力以赴,我不遗余力,我终于考了年级第一。
其实我知道,小文是因为我的疏远情绪受到影响而影响了学习。
有好几次,课间整队上操时,小文忧郁的目光打在我这里,我视而不见。于是,领跑时,他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步子有些凌乱,我的心里也随之凌乱。
那些天,放学的铃声一响,我第一个跑出教室。因为在教室的每一分钟我都会感受到小文那忧郁的目光。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百无聊赖地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心里郁闷透了。小文那忧郁而无辜的神情一直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一抬头,看到小文挡住了我的去路。“对不起,我妈妈伤害了你们一家的心意!”小文的声音怯生生的,“我替她道歉!”一股怒气突然涌上我的心头,“知道这样,我宁可疼死,也不要你送我去医院,也不要你妈救我的命!”我对着他大喊大叫,发泄着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怨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喊完,我愣在了那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句话,也绝对想不到这句话会一语成谶。
我怎么那么歹毒呢!我真恨自己!
小文被我的疯样子吓住了,低着头。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妈也挺可怜的!”小文给我讲了他知道的有关他妈妈的一些情况。他妈是上海人,下乡来到小镇嫁人生子,再也回不去上海。每次回上海探亲,总会遭到兄弟姐妹的耻笑,笑她穷,笑她土,笑她是乡下人。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小文的身上,她不允许小文再成为乡下人。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全力以赴地迎接中考时,不幸降临到小文的头上。小文的爸爸,我们的杨校长突发心梗,溘然长逝。那些日子,小文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看着小文那忧伤不能自已的样子,我心痛欲死,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列举了我知道的所有的英雄人物事迹来鼓励他,让他振作起来,可是没有一点效果,他依然萎靡不振。
但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我又想起了他妈妈对我说的话。
我不能高攀他,他有自己的广阔天地,我只能仰望他。
中考以后,我如愿考入县一中,小文却因父亲去世的打击只考了个二中。
高中三年,我们没有联系。几次想给他写信 ,但一想到他妈妈那犀利的眼神和尖刻的话,特别是他妈妈对他的期望,我便打消了写信的念头。后来,我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小文却不知为何落榜了。
5
后来几次同学聚会,我都想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听同学说,高考落榜后,小文去了一所村里的小学教书了,不久他母亲得癌症去世了,后来和小镇上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
我曾去那所小学找过他,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躲我,我一直没有见着他。
再后来听人说,一个学生家长当面辱骂他,他一怒之下扇了那个家长一个嘴巴,结果被开除了公职,以后再没有小文的消息。
那天,下班回来,看到小区门口围了一群人正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地议论着什么。
我凑上前去,看到保安正呵斥着地上蹲着的一个小贩,小贩低着头,任人宰割的样子。
一个肥胖的女人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这么大人了,一点素质都没有,跟个狗有啥区别,不去厕所,到人家车后撒尿。”
“是啊,是啊。还戴个眼镜,像个文化人,干这低级不文明的事,一点素质都没有。”人们在一边附和着,显示着自己是个高素质讲文明的人。
这时,一位老人拨开人群走过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小贩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还有完吗?谁还没有个难处,这个孩子我熟识,他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他和爱人都没工作,他靠走街串巷卖点农产品给孩子挣点学费,可最近街面管的严,他又没钱租店铺,只能到各小区门口摆个摊,他知道附近没有公厕,所以每天连口水都不敢喝。今天他是实在憋不住了,总得找个避人的地方吧,不就是在停车的墙根撒泡尿吗,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老人顿了顿,“再说了,小区里喝醉酒到墙根撒尿的人也有吧,我就亲眼见到过,别让我老头子点出名来吧!”
老人说完去拉起蹲在地上的小贩,围观的人沉默了,悻悻地散去。
我突然惊到那里,那个小贩竟然是小文。岁月虽然沧桑了他的容颜,但却改变不了他的神态、他的目光,那是我熟悉的东西啊。
我情不自已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一怔,看到站在一旁的我,青黄的脸“腾”地红了,接下来慌乱地推起身边的三轮车,讷出一句“你认错人了。”转身匆忙地离开,我紧追在后,走出一段路,他停了下来,用他那瘦弱的脊背对着我说了一句话:“给我留下一点尊严,好吗?”
我立在那里,看着小文躬身推着三轮车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看去像一只蠕动的虾。
我徒然地向前伸着手,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