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颜倾天下

苏不唤

2020-02-02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安河畔孤胆少女

苏不唤,苏不唤,阿娘给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抵是后悔的吧?

听人说,她出生那日,天色就一直压抑着,直到她被憋得乌青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发出第一声啼哭,顷刻间大雪如鹅毛。

阿娘是画舫里的姑娘,她在等一个人,直到阿娘容颜老去被赶出画舫,她也没能等到那个人。

“阿娘阿娘,所以爹爹是姓苏吗?”苏不唤在脑海里搜寻着本朝苏姓的大家,无果,如是问。画舫里的姑娘是没有姓氏的,阿娘说,苏不过是她胡乱起了个姓氏,她不愿她的小女儿同她一样,只能是画舫中的姑娘。阿娘因为不唤成了画舫中的笑话,那穿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子中有阿娘年轻时候的旧识,总是扭着发了福的腰肢告诫着船上的姑娘,“那阿柳便是被簇拥着喊了几声夫人又如何,那日那官人看着她诞下个丫头子,还没待阿柳醒来,便早早地走了,若是阿柳当日不执意跟了他,好歹也可做个富贵人家的姨娘,再不济,也同我一样做个老妈妈,何必带着个小丫头,在河边卖竹篮子?”每每说到这个时候,老鸨子都要透过新糊的窗户看河边的灯笼,眼神明明灭灭倒映着灯火,好像看到了阿柳当时的样子。“那阿柳啊,可是画舫里头一等的美人......”

苏不唤知道,她们口中的阿柳便是阿娘。小茅屋的屋檐下挂着阿娘做的红灯笼,在灯笼的光下,她每天夜里都可以看到画舫中的衣袂翩跹。那天夜里,阿娘拿着扫帚,哭着赶跑了一个在小茅屋外长跪不起的少年,那一天苏不唤才满七岁,是开始学着阿娘乞巧的年纪。“阿娘,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一个好好看的男孩子,他还戴着白玉钗子,上面雕着......”阿娘放下手中的剪子,看着不唤的眼神怔了怔,半晌之后终于开口,“你不曾见过,也休要再提。”阿娘的顾忌很多,可是苏不唤才七岁,是还没有学会什么是“恐惧”的年纪。所以当她挎着阿娘新做的竹篮子去城里那家绣房卖阿娘的双面绣时,她捡回来了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她把他带回家的时候,帮他挡下了阿娘又一次的扫帚。“阿娘,他被张家巷头那几个混子欺负了,连玉钗子都被抢走了,我们留下他好不好。”苏不唤拉住阿娘的袖子,求着她。其实她脑袋里没有存着什么见义勇为的心思,只是见他生得好看,便想要想方设法地帮帮他。阿娘和男孩子对视了良久,最终放下了扫帚,打了一盆清水,道,“进来先洗洗罢。”

“你叫什么名字呀?”苏不唤好开心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好看的玩伴。

“阿黄。”

“阿黄?那张家巷口的小黄狗也叫这个名字,我还喂过它!”

......

“阿黄,如果我掉下去了,你要接住我哦。”苏不唤爬到了树上,颤颤巍巍地想要把昨夜被风吹掉的鸟窝放回原处。

“好。”

“阿黄我要下来了哦!”不唤小心翼翼地找着落脚处,无奈腿短,一脚踩空。

“砰!”落地。

“阿黄你怎么没接住我。”不唤抱怨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再拉起地上的阿黄。其实阿黄更为狼狈,阿娘新做的麻衣上全是湿漉漉的水和泥,不唤想,阿黄再狼狈都是好看的,张家巷的说书人说的落难公子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太沉。”阿黄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还有,少去张家巷。”

......

其实在不唤心里,这个男孩子最适合的名字应该是玉。不唤跟着阿娘念过几句诗,别的大概都在和张家巷的小混蛋们打架的时候忘完了,只记得一句,似乎是,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形容的,大概就是阿黄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吧。

阿娘和阿黄有秘密。她好多次看到阿娘和阿黄背着她在商量些什么,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好多事情,阿娘独独不让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商量着怎么去向张家巷那群小混蛋报仇,不唤想。因为她看见阿娘给阿黄擦眼泪,阿黄给阿娘擦眼泪,两人各自擦自己的眼泪......不就是找一群小流氓报仇吗?搞得像生离死别那么困难干什么,不唤推开阿娘的房门,昂起头,“大不了我去收拾了那群小流氓,你们都别哭了!”小小的手上拿了娘亲特地做给她的小扫帚,阿黄后来说,那天她的样子就那样印在他的脑袋里了,拿着那把小扫帚的样子,扫帚上还粘了一根鸡毛,像一个英雄,也,像极了,一个傻瓜。苏不唤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生病了,不然为什么,听到了这句话的阿娘,哭得更厉害了呢?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不唤蹑手蹑脚地醒过来,掀开被子的一角,拿了她的小扫帚出了房门。睡在外间的阿黄被簌簌的声音惊醒,半睁开眼睛。他听着不唤偷偷溜出门,又听着她的小扫帚在地上摩擦出的声音。大概,不一会儿,就可以听见张家巷的那只阿黄的叫声吧,他想。在听见那只阿黄叫声之前,他偷偷地也跟在了不唤的后面。市上已经有人开始摆摊叫卖,刚捕的鱼虾,带露的瓜果。人越发多了起来。拿着小扫帚的苏不唤不知道的是,跟着她的阿黄撞上了一个拿着白玉钗的人,那人穿着盔甲,是接了命令要抓阿黄回家的人。阿黄也不知道,跟丢了的不唤没能像个小英雄一样为他报仇,在追那些小混蛋时失了足,跌落到冬天冰冷冷的水里,被卖鱼的送回家,当天夜里就发了热,浑浑噩噩睡了几天之后,醒来家里已经没有阿黄的影子。

......

“再不要去河边了。”阿娘说。

“我会水!”

“会水就自己回来,让个卖鱼的送回来,阿娘还白给了他几坛子好酒。”阿娘婷婷袅袅地端着水来给她洗脸,顺便给了她一个白眼。

“阿黄呢?”

“在张家巷口被栓着呢。”

“我是说,我们家那个阿黄。”

“我们家哪有阿黄,你睡了几天就烧糊涂了?”

阿娘说阿黄是她的一场梦。可是不唤记得,阿娘说过的,爹爹也是阿娘的一场梦,梦中的爹爹让阿娘等着他来接她。可若是这是一场梦,阿娘何必一直住在画舫,被画舫赶出来了,也就近寻了一处挨着画舫的茅屋居住,苦守这么多年?

苏不唤在茅屋中长到了十二岁,她还记得每隔几日去张家巷给阿黄喂食,张家巷那些小混蛋也长大了,到了满嘴之乎者也,看着不唤却要脸红的年纪。她也试探地问过几句,可他们印象里的阿黄,永远只有张家巷汪汪叫着的那只。

入秋夜来风凉,月初出,云雾遮。

茅屋刚换上了新的灯笼,便迎来了阿娘一直在等的人,可是阿娘拿着扫帚,分明是要将来人赶出去的架势。“阿柳,故人久不见,卿卿就是这样来迎我?”那人的手刚扶向扫帚,阿娘便又把不唤藏在身后,后退了几步。

可是那人接的人,并非阿娘,而是她,苏不唤。

阿娘说她在等的人,不是一个好夫君,不是一个好爹爹,但是是一个好臣子。当初阿黄和阿娘的私语,其实不唤听了几分墙角,却总觉得不真切,如今阿娘等的人终于来接她,阿娘却不想跟他回家。“十二年前你夺走我儿,如今又想夺走我女,你既选了做你的忠臣,又何必再来叨扰我孤儿寡母?”阿娘分明在哭。

“卿卿,大局已定,他想迎回他的小女儿。”

“可是我的孩儿呢?是他的?我养了十二年的女儿,亦是他的?若不唤也要过那等日子,不若让她做画舫里的姑娘。”

......

那日,不唤才知,原来苏,是国姓。

听人说,她出生那日,天色就一直压抑着,直到她被憋得乌青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发出第一声啼哭,顷刻间大雪如鹅毛。

画舫里多了一个男孩儿,被囚禁的王府里的王妃拼劲最后一口气生了一个姑娘。

戴白玉发冠的忠臣,用自己的孩儿,换了王府的姑娘。宫里那位接走了男孩,以为就此终于控制住了被囚禁的亲王,熄灭了他的最后一丝气焰。若他再有反抗,宫中也不过是一刀或者一杯鸩酒的功夫。在明火熄灭之后,总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花,它们跌落在哪里,哪里便开始放肆燃烧起来。终于烧到了最后的地方。

宫里的人挟持着男孩子,火烧得太厉害,以至于他们看不清火光中那位早该一蹶不振的亲王笑着挥手,“放。”瞬时间万箭齐发。

王城里的百姓依然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着,没有人在意这是谁的天下。

而那个从小被挟持的少年,居然活了下来。就像七岁那年他从无数人的看护下逃了出来一样,十二岁这年他也从无数利剑下逃了出来。他记得,七岁那年,有个姑娘,说要替他报仇,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苏不换被阿娘赶了出来。

因为她在那人想要带走她的时候,仰起头问了一句,跟你走是不是能见到阿黄?

那人只带走了苏不唤,没能带走阿娘。她分明看着他和阿娘的眼中都有泪,她想,这些人真麻烦,如果思念谁就说出来好了,就像我想见阿黄一样。他们分明是想见对方的。

马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苏不唤闻着小小空间中的一丝丝新木的味道昏昏欲睡。

在昏睡中,她被人换了华服,梳了云鬓,染了凤仙花的指甲。直到跟着众人一起叩拜坐在堂上的那个人的时候,她也没能清醒过来。

“苦了不唤了。”堂上的人这样说,她偷偷抬起头,发现正襟危坐的那个人眼睛里居然也有一点点在闪烁的东西。他们都太爱哭了,她想,不管是阿娘还是阿黄,还有去接阿娘的那个中年人,甚至是如今堂上这个人,都太爱哭了。

可是最苦的,是阿黄不是吗?

可是阿黄,还没醒来呢。

“不唤不唤,你是我最小的妹妹。”醒来的阿黄对不唤永远只有这样一句话。

“可是你知道的呀,我不是。”

“如果不唤不希望我死的话,就只能是我最小的妹妹。”

换子,逼宫,弑君

刚及笈的不唤也知道如今堂上她称之为“爹爹”那人的皇位来得不光彩,阿黄这个皇子,亦不是名正言顺。她再是蠢笨,也是明白这些的。

在阿黄昏睡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是不唤在陪着他。不唤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什么男女大防;宫人们认为是二人是嫡亲的兄妹,也并不说什么闲话;新上位的君王正忙着稳定他的江山社稷,也无暇去管他从小就不养在身边的小女儿。不唤就这样偷了闲,衣不解带照顾他。她知道阿黄一定经历了什么,阿黄身上全是伤口,新的,旧的,深的,浅的。是什么人,用的什么样的扫帚,才能把阿黄打成这样?不唤想着,居然也开始掉了眼泪。原来哭,并不是什么难事啊。

“不唤小时候不是说要帮我报仇吗?”

“你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吗?”

“不唤,你知道,我什么叫阿黄吗?”

“为什么?”

“我住的地方啊,很空很大,有一个贵妇人,养了一只叫阿黄的狗。”

“原来所有的小黄狗都叫阿黄啊?”

“可是,他们随意给我拈来的名字,也是阿黄。”

苏不唤突然惊醒,她似乎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七岁时同阿黄的往事,还是梦中的,有关阿黄的往事。阿黄,在十二岁以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爹爹忙完政事,总喜欢叫人送些东西来给不唤解闷,无论是雪团一样的猫,还是各式的珠钗玉环,源源不断。她想着,这个新出现的爹爹,也许并不是个坏人吧?

她很少见过她的爹爹,只是听宫人们说,他勤勉于事,废除苛政,心念百姓,是个明君。她也经常看到爹爹望着某个破败的院落,院落里面没有灯笼,爹爹的目光里却有火光。

阿黄已是弱冠之年,大家皆称他大皇子,也无人提及他的名字。有人说他忍辱负重,才有了如今君王的盛世之治,王君也只有他一个儿子,受重视之意,便再无二人了。王君正值盛年,再有子嗣也未可知,更多人这样偷偷谈论着。

冬天快要结束了,雪微微融化润湿了空气。傍晚的时候,来了一场火,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只烧到了画舫旁的一间小茅屋。听说屋里和屋外各有一个人,后来火起来了,屋外的人不顾阻拦冲了进去,屋里的人始终没能再出来。听说,屋外那个人戴了白玉发冠,听说,救水的人们恰好遇见了一路行进的士兵,当队伍走完,火也烧完了。

“是......阿娘吗?”不唤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屋子离河那么近,那么近,屋子那么小,阿娘为什么不出来。”

“苏不唤,你明明什么都知道。”阿黄的笑跟那天晚上的亲王如出一辙。

“苏不唤,你一点都不傻,你知道即使是盛世也会有人因为辛秘而死去,你护不住任何人,你也知道,下一个,会是我。”

“苏不唤,是你,和你那贤明的爹爹,害的阿娘。”

阿黄用手指抬起苏不唤的下巴,声音温润,似乎说的并不是与死和仇恨有关的事。冬天快结束了,河流堪堪泛青,院落中古树抽芽,新叶落进苏不唤的鬓间,余霞将近时,苏不唤听见自己的抽泣声。她在这时突然想着,阿娘大抵是原谅了那个人的吧,否则也不愿意同他死在一起。

从那时起,苏不唤再没见过阿黄。

次年王君大选,秀女入宫。 

爹爹给她请了教养嬷嬷,教她品茶,投壶,绣花......爹爹说及笄的女孩儿,即使是公主,也该准备嫁出去了。

出嫁那天,她又见到阿黄。

苏不唤不傻,她当然知道她对于爹爹的意义,无非是一个女儿换一方平安。

“苏不唤,你明明不傻。”阿黄拦住她,“你谁都救不了,你当谁的英雄?你救不了阿娘,救不了我,现在连自己也救不了。”

“阿黄,我明明不傻。”苏不唤被头上的珠钗玉环压得生疼,“可是我会保你平安的。”

跪拜,奉茶。

其实有时候真的很简单,一把刀或者一杯鸩酒,就可以杀一个人。

所以当那个明君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再添一个子嗣,唯一的继承人,只有阿黄而已。

“是我。”苏不唤笑,“我恨他弃我于画舫,也恨他将我卖于蛮荒。”

苏不唤不傻,她看见隐藏在宫阁楼宇之间的人穿着盔甲,也看见他们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放下了弓箭,弓箭瞄准的是阿黄。可是阿黄,已经是明面上的下一任王君了。

“阿黄,你看,我说我能护住你。”

她端起那奉给上任王君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地品。

这茶,终究是涩了些。

她想,若有下辈子,她不换了,叫阿黄也好,小白也好,那些扫帚,再不让他替自己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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