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婆母守灵的那个夜晚
为婆母守灵的那个夜晚
2011年农历3月的一天,早上六七点,邓某人接到陕西大哥来电,告知母亲疑似脑溢血,忽然倒地昏迷,请速回家。
听到这个消息,我疾速起床,胡乱拿了些日用品,就和邓、妹夫三人一车,千里疾驰,于当天晚上,赶到三原县他的大哥家,带上大哥和孩子,又摸黑行驶几十里山路,于晚上九点左右,来到了邓的老家。
邓的老家,是陕西关中地带的一个小山村,群山环抱之下,几欲外界隔绝。
在这个小山村里,依坡而建的部分窑洞还有人住着,但大部分家庭都依地势高低,建有平地小院砖瓦房,形成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村里,有水有电,但没有天然气和暖气,手机也基本没有信号,打不成电话。这里的男人,有条件的大都入赘到了平原上,女人也向外地出嫁,留下一些老弱村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村里什么都买不到,连一个小卖部和菜市场都没有,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穷乡僻壤的地方了。
邓是考上本科后,才离开这里的。
当我们一行进到二哥家小院,正对大门的,是坐南朝北类似一客厅一内间的平房,一张小床迎门竖放,婆婆戴着帽子,盖着被褥,穿戴整齐,头朝外仰躺着。几个兄嫂和大姐围在周围,气氛肃穆。
寒暄过后,兄嫂们介绍了一下情况,说婆婆早上正在院里做活,忽然头晕摔倒,二嫂赶来,婆婆给二嫂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额不行了,你把额放哪哪哪柜子里的钱一取。然后就再也没醒来。
二嫂叫来医生,说疑似脑溢血。
邓在灵床前默默站着,一句话不说,眼泪流下来,此情此景,我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从随身包里,取出三张纸。
这是我临行前,匆忙之间,从家中佛桌上,台湾慧律法师所著的《临终备览》一书中,撕下的三张咒轮,专门想盖在婆母身上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仅仅从书上撕下的咒轮,到底有没有一点用?
这三张咒轮分别为:大宝广博楼阁善住秘密陀罗尼轮、毗卢遮那佛大灌顶光真言、无上密部拔度六趣陀罗尼轮。(见附注)
我给兄嫂简单说了一下这咒轮的作用后,轻轻放进婆母的怀里。
亲戚们在婆母灵床前,站立着交流了一些情况后,互相叫着去北屋喝茶说话了。
我没有去,一个人留在了这个房间。
此时,大约夜里十点左右,山村寂静,偶有犬吠,夜空幽暗,几颗冷星。房间内,唯有我和婆母,阴阳两隔。
其时,我和婆婆结缘,总计已经十一个年头了。
在这十一个年头里,几乎每个春节,我都拉着行李,大包小包,在人山人海的春运旅途中,千里迢迢,随夫回家。
不仅因为,这是邓的老家,有他的父母家人。
堂前尽孝,膝下承欢,是每一个人子应尽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家庭所需的天伦。
更因为,曾经有一次,一个场景,深深震撼了我。
记得那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回去?当时,我们从濮阳到郑州,再从郑州坐一夜火车,次日黎明抵达西安,下火车转公交,到县城终点站,再打出租车到六里外的大哥家,大哥招待我们住一晚,又次日,和大哥以及他家孩子,一起再出发,挤在小客运车里,到一个小镇上,下车。
至此,抵达一条山路脚下,不通车了。
此地此际,每每就是,扎根山村老家的二哥,开着机动三马车,早已等侯在此,接上我们,都在后车斗坐稳了,就开足马力,蹦蹦蹦的,像过山车一样,一会儿直立向上,好像要上天堂,一会儿又俯冲向下,好像要下地狱似的,行驶在九曲十八弯的坎坷山路上,而车轮一侧,或者就是悬崖,或者就是水库,或者就是荆棘丛林,山石幽谷。
而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每次都这样,长路辗转,在满天风沙的苍茫高塬上,像个村妇一样围巾包着头,或者蒙着脸,在一颠老高,前栽后仰的三马车后车斗里,吓的五内俱损,墩的七荤八素的,抱着孩子,坚持回婆家。
(写到这里,忽然脑子里就冒出那句话: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想和你同甘共苦的决心。她并没想坐什么宝马车,问题是,她坐在你家的三马车里,你还老让她哭。)
当三马车开到一个四望无际的高塬上,远远的,我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风中,一动不动。
近些,是个女人。
再近些,看清了,居然是我七十岁的婆母!
她站在这个高高的塬上,在等她的儿子!
这个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女人,从来没走出过大山的女人,也不知道我们具体到家时间的女人,她在这个高坡上,站了多久了?
我的心,瞬间就被震撼了!
当车子开近她身边,我以为二哥会停下车,谁知,二哥车速未停,直接就开过去了。
我急忙回头,就见我的婆母,在尘土飞扬的三马车后面小跑着,扬着手,喊着老公的小名:“纪友……纪友……”
我一下子就急了,喊二哥:“叫咱妈上来!”
可是大哥二哥都安慰我:“没事没事,不用管,马上到家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邓是什么心情,他一向都是心性阴沉,不苟言笑。
但是于我,从此,不管辗转的长途多么辛苦,山里的冬天多么寒冷,每年腊月里,都会督促老公,早早订票,尽早回家。
因为,我的脑海里,永不能忘,在那个寒风凛冽的高塬上,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望眼欲穿。
每一个春节,当我们回去,在家居住的日子,都是婆母最开心的时光。她的精神病,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犯过,我从来没见过她犯病的样子。
婆母的这个病,据说是年轻时,饱受村民欺凌,公公也老是打她,导致的结果,所以,也只有在心情不好受刺激的时候,才会复发。复发的表现,就是跑出去,站在大街上骂人,骂当年伤害过她的那些人。二嫂就一次次的把她找回来,好生伺候,慢慢就恢复过来,好上一段。
据二嫂和大姐讲,婆母年轻时,是个很出色的女人,有头脑有口才,又能干又会办事。可是后来,被一次次的,打傻气疯了。
每次,我和她在一起,看她瘦小的身子,坐在堆满柴火的灶房里,一个人劈柴烧火,拉着风箱,为我们做饭烧水,还不让我帮忙,催我回屋歇着,我就默默的坐在她身边,望着她,想:究竟是怎样的苦难和伤害,才会把一个好好的女人,变成了村民口中的傻子?
而我,从她每次看我时,那满脸的慈爱,瞬间笑弯的眼睛,我就分明感知,这曾是一个多么人情练达的女人。
尤其,当有一次,我去她居住的窑洞看她,坐了一会儿,她却催我:小红,回去吧,娃还在屋里哩,去看看娃。
她还惦记着孩子呢。
不但不傻,平时,婆婆还干着很繁重的农活,我经常见她干的活就是,烧火做饭,拌料喂牛,上山割草,甚至放羊。二嫂家里的三个孩子,也都是她带大的。
所以,每次回陕西之前,为婆母精心选择礼物,就成了我的一项重要内容。先逛一天商场,给她买好衣服,再买她能吃的糕点,能喝的冲调饮剂,还有火腿肠熟食之类,因为她的儿子,只会买烟酒和茶叶,想的是和几位哥哥怎么喝个痛快。
现在,我们又来了,可是,婆母就在眼前,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双手合十,在婆母灵床东侧,跪了下来。
我在婆母耳边,轻轻说了一些劝她万缘放下不要害怕,和我一起念佛往生净土的话。
我反复教着:“妈,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
然后,我至诚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力加持我婆婆,接应她往生净土或投生善道……
我跪在婆母灵前,低头闭目,一心念佛,念了大约有四十分钟吧?我抬起头来,看了婆母一眼。
一行眼泪,从婆母深闭的眼窝里,流淌下来,长长的,直到枕边!
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婆母还没断气?
我立马站了起来,仔细端详婆母面容,看她呼吸。
婆婆口唇微张,没有呼吸,眼睛紧闭,毫无表情。
另一只眼睛居然没流眼泪!
护士出身的我,满心狐疑的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握了握婆母的手背,婆婆的肌肤还有点微温,正在逐渐变凉的过程中。(我知道这时候不宜触碰亡人,但我需要确认一下婆母生死)
我把三个手指搭在婆母的脉搏上,左右深浅按压了好几遍,也没摸到脉搏的跳动。
也就是说,婆母确乎是已经离世了。推测,应该已有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但,在她的身上,应该还有一些功能或意识尚未消失,她或者她的神识,听到了我和她讲的那些话,为她念的那些佛。
我是坚信这个的。
也就是说,我这一个小时的临终陪伴,没有白费,我的念佛,也没有白费。我的婆婆,在她已不能言表的性灵世界里,用她的眼泪,和我做了最后一次的情感呼应。
我再次跪下,请婆母跟着我,继续念“南无阿弥陀佛……”。
直到二十多分钟后,兄嫂们再次过来叫我,去其他房间休息,我才起身,向婆母合掌鞠躬,退出了这个房间,剩下婆母一个人,在灵堂。
其实,对于佛门善信来说,此时此夜,是多么重要的为亡人念佛超度的时间,可是,我作为一个外地的儿媳妇,一个人在灵堂跪着念佛一个多小时,已经有点另类,也不便做出更多的举动,有违世俗的眼光。
《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云:“世尊,一切众生临命终时,若得闻一佛名,一菩萨名,或大乘经典,一句一偈。我观如是辈人,除五无间杀害之罪,小小恶业,合堕恶趣者,寻即解脱。”
而我覆在婆母胸前的三张咒轮,以及为婆母所做的这些助念,对婆母会产生多大的作用呢,我无能判定,但祈婆母,多有获益,也使自己,稍有心安。
但是,还有一件事,令我想来就心痛,那就是,当时二嫂给我们讲的,她和邻居们,看到婆婆晕倒,经医生诊断说是不行了,就赶在婆母断气之前,急忙的为婆母抹身子洗头洗脚,脱旧衣,换寿服,而婆母的身体,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一直剧烈的颤抖。说这话时,二嫂还模拟了一个婆母身体抽搐的动作。
我当时听到这些,一声没吭,心里却深深疼惜,我的婆母,在尚未断气之前,身体经由这些折腾,遭受了多么大的疼痛和痛苦!她虽已昏迷,口不能言,但身体所有的触觉和感觉,都还存在的!那么冷的地方,并且脑溢血,光洗头这一项,都把她冻坏疼死了,……
可是我又深知,二哥二嫂一家人,对婆母是极尽了赡养责任的,二嫂是个非常贤惠善良的女人,并且,因为常年尽心的照顾有精神病的婆婆,还是乡里评选出来的好儿媳,在县里上台戴过大红花的。
但是她生在山区,没上过学,没读过书,她尽她能力为婆母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当地旧俗的做法了,更多的,就超出了她的认知和能力。
由此,我又想到,面对濒死之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的社会和家属,到底应该给予亲人怎样的临终关怀,以及灵魂救赎等等,才能让我们的亲人,走的如己所愿,没有痛苦,安详解脱?
这是一个社会大话题,在此稿中,也不便妄言。(见附注)
此后,我在这个小山村,和邓、妹夫一直住了八天,因为,他们这里的亡人,就是停灵七天,才下葬的。
其实,对于亡者来说,这是一个比三天更有益的丧葬时间。具体内涵,智者自知,亦不多说。
在这七天里,我全程参与了每一天每一个祭奠仪式,他们那里的仪式和流程,比我们中原复杂多了。记得有一天,我穿着高跟鞋已经很累了,又参与了一个盛大的夜祭流程,我在院子里一直跪了几个小时,皮鞋尖反扣在地面上,疼痛难忍,其他亲戚有的中途退场了,我坚持到了结束。(然后,双腿双脚痛了半个月)。
有人或许会说:你一个外地儿媳,又何必如此周全呢。
但我想的是,祭奠亡灵,须心存敬畏,发心至诚,更何况,举头三尺,还有神明。
除此之外,我每天还有一个动作,重复无数遍,那就是,每天,我都忍不住的从婆母的棺盖缝隙里,仔细向里看,看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有?总想着婆婆会不会忽然缓过气来,而外面的人还不知道。
其实死而复生,灵魂离体又回归,亲历频死体验的例子,从古至今竟是不少,读书查典,或问度娘,皆可知之。
当年我弟弟猝死,三天下葬,我父亲后来就一直懊悔,为什么没有多放几天?
其实更多的亡人,确认死亡后是活不过来的,不过是亲人的一厢痴念而已。
八天后,我脱下孝衣,和邓、妹夫启程离开,诸多亲友,送我们到村口停车处,邓家大姐抱着我们,依旧哭了一回,二嫂也拉着我的手,依依话别。而我,望着大姐和兄嫂等人,再回望一下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心情复杂。
我知道,送别了婆母,我和这个地方的因缘,从此结束,和二嫂等人,此一转身,天涯永诀。
回濮阳后,我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多次去寺院,为婆母做超度法事,立牌位,放生,捐款……祈愿她能超生人天,永离苦海。
谨以此文,献给离世已六年的婆母,并顺祝千里之外的二嫂,苦尽甘来,一生安好。
注:
写此文前,除了常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等佛教经典外,重新参阅浏览了由索甲仁波切所著的《西藏生死书》、台湾慧律法师的《临终备览》、莲花生大士的遗作《西藏度亡经》网络版、《印光大师开示临终三大要》、半月谈网《为了最后的尊严--临终关怀现状调查》等等一些高僧大德的相关著述和关于生命话题的内容。这些精华虽然没有引进我的文章,但它丰富了我的思想,使我籍由祭奠婆母这篇稿子,把我想要表达的情感,做一抛砖引玉,以引发大家的关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