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
赵屯有个非常土气的名字,那是因为他爹没文化,但赵屯不一样,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跟着一个有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的新青年“李委员长”,背着一箱子中文、外文书,在大半个中国里逃窜。赵屯认识李委员长好几年了,跟着这个文化人。虽没有弄得一肚子墨水,但识字念书总还是喜欢的。
“哎,老李!你前两天翻的那本儿没皮的书是啥?拿来给我看看。”
李委员长随手从背后的书箱中抽出一本书,挺新的,就是没了封皮。
“哎,娘的!这啥字儿啊?老李!”赵屯指着书上歪扭的字。
“哼!傻不拉几的,那叫俄语,这是讲俄国革命的,看不懂吧?”老李双手环抱。用手推了一下圆框眼镜。
“娘的。老子还不看了。”赵屯随手往地上一扔。掉在了老李脚边干枯的草上。
“哎呦!你个混账东西!那可是我的书!”老李赶紧把它捡起来。宝贝似的拍掉上面的尘土。
“你这么宝贝它,那它的皮子哪儿去了?”赵屯饶有兴趣的看着老李。
“嗯…我想想……嗯,是之前我去屙屎,忘带手纸了。正好我带着它在茅厕里看。然后正好可以拿来擦屁股。”
赵屯叫李委员长老李,老李喊赵屯屯子。十几岁的小男孩儿跟着二十几的新青年,从沿海往西边逃。因为日本鬼子来了。赵屯不知道为啥鬼子来了就得逃,老李说,日本鬼子来中国是来烧杀抢掠,不跑?等死吗?
赵屯不想死,他还不到二十呢,他还没娶媳妇儿呢,所以他跟着老李往西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赵屯只知道他们跟在国军后头,逃到一座城。捡些能用的东西,再逃到另一座城。
天黑了。赵屯跟着老李在城墙里边的一间屋子歇息。屋子没顶,天上的星星很亮,月亮却很小,也很暗淡。赵屯突然很想家,很想他爹,但是想不起来她娘,好像赵屯没有娘。
赵屯碰了一下旁边蜷缩成一团的老李,“老李,你之前念叨的那什么‘月是故乡明’好像真有道理,这外边的月亮真他娘的一点儿都不亮。”
“臭小子!还不睡觉。发什么神经呢?”老李保持着球的姿势骂赵屯。
“他娘的,睡什么睡?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睡!”赵屯嚷嚷着推了老李一把。
老李一听这话,一屁股坐了起来,倒吓了赵屯一跳,以为老李要打他。老李摸出衣服里面的眼镜,反射着布满星辰的夜空。老李吸了吸鼻子。看着坐在他旁边的赵屯,发出低哑的嗓音:“我们会回去的。屯子。但不是现在,等到日本鬼子都被国军打死了。我们就能回去了,真的。”
“要是日本鬼子先把我们打死了呢?”
“瞎想什么呢,不会的。嗯……就算我们会被打死,也应该想保尔·柯察金说的那样,‘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我们死了,但也干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儿。不亏本。”老李拿起身边的水壶,冰凉的水,像他的眼泪一样流淌出来。
赵屯听不明白。但他以后会明白的。
老李起身抽出一本书,推开门,一阵风吹了进来,“我去屙个屎。”
赵屯被吹得打了个激灵,更想家了。但赵屯不会哭,他爹跟他讲过:“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可不能掉眼泪,不然就没媳妇儿了。”可是他爹是没媳妇儿的,或许以前有过,但赵屯没见过。
赵屯突然想起来,老李初来他们村子的时候,那个时候,赵屯才八九岁,老李被一个老乡从城里带回来。老乡说:“这是李委员长,以前咱村子的,搁城里边念书,现在他爹走了,回村里来看看。”乡亲们都觉得很新鲜,这人鼻子上咋带个镜子?这人咋背一箱子书?这委员长又是个啥东西?赵屯他爹跟赵屯说:“这李委员长是个读书人,多跟人家学学。咱老赵家几辈儿没出过一个识字儿了,爹不想你也不识字。”
赵屯刚认识老李时,老李不说脏话,屙屎也不叫屙屎,叫“如厕”,跟这样一个“城里人”学识字,可把赵屯难受坏了。但赵屯听他爹的,学就学吧。
赵屯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这念书呢,就是念“四书五经”,就是念“经史子集”。可老李是谁呀?老李是李委员长,他给赵屯讲的,是自由、平等、民主,讲马克思、华盛顿,讲政治、哲学,讲天文地理,讲音乐、美术。
这些个洋玩艺儿赵屯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兴奋劲儿啊比吃一顿肉还高。老李看着赵屯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他后边,便觉着当个“先生”是个好活,。有人倒茶,有人端水,累了有人捶背,最让人享受的还是学生仰慕的眼神。
“委员长!你眼睛上那俩圆片子是啥?还能反光。跟俩小镜子一样。”小赵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注视着老李的眼镜。
“嘿嘿,这叫眼镜。这是文明的象征。等你啥时候邮眼镜了,你也就文明了!”老李意味深长地向赵屯解释。
“噢,那我也想文明,我也得有个眼镜。”赵屯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老李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吹吹茶,抿了一小口,看着赵屯,“屯子。你进过城没有?”
“没有。”
“那你想进城吗?”
“城里有啥呀?为啥要进城?”
“你不想到城里看看吗?”
“没想过,看啥呀?”
“你出过村子吗?”
“没有。最远也就到村东头儿,俺爷爷的坟头。没出去过。”
“那好。我决定了!屯子,我要带你出去看看,带你去看看城市,带你看看我给你讲的新奇玩意儿,带你坐个火车。这么大个天下。不到处走走看看,太可惜了。人这一辈子不能白活。”老李说着说着忍不住站了起来。眼神坚定的看着窗外。
赵屯狠狠的“嗯”了一声,虽然他不太明白,但他不要一辈子白活。
老李可宝贝他的书箱了,任谁都不叫碰,赵屯也不例外。几年过去了,赵屯看过的老李的书。也才三四本儿。老李说:“这书呢,不是你现在看得懂的,等到你以后能看懂了。自然就给你看了。”
这几年赵屯可算没白过,他认了不少字儿,也知道了“世界”知道了“城市”。老李也算体会到他学过的东西除了可以用来讲大道理,还可以用来当“先生”。美中不足的是,老李也学会讲脏话。“如厕”也改成了“屙屎”。
环境的改变总是会影响到人的,即使文化人也不例外。再到后来赵屯跟着老李逃亡的时候,看到满目疮夷的城市和田地,老李也是满嘴“他娘的老子”了。
赵屯望着没顶的房子,想到老李说过大城市有多么多么了不起,有多么多么新奇的东西,便觉得老李一定是在骗他,什么是城市?这种破烂就是城市?这些废墟就是城市?这些惶惶而逃的人们就是城市?去他娘的城市,老子想回家!
这个深秋是不太平的,也就注定了这个深秋赵屯回不了家。
突然,一阵轰鸣声从外边传来,赵屯知道,这个叫“炮弹”,能炸死人。声音很大,房子也在抖,显然,轰炸离这里很近。赵屯一想到老李还在外面,立马站了起来,当他推开门的一瞬,一阵热浪袭来,一声“屯子!”贯穿赵屯的身体。热浪把门顶了回去,一本书随着热浪飞了进来。赵屯被顶得仰倒在地上,一本没皮的书在赵屯身边躺着,书的旁边是老李的书箱。
等到赵屯醒来,轰炸早已停息,天色微亮,依旧是寒气逼人。赵屯推开门,看到周围的房子几乎全倒了,而他所在的这间屋子幸运地躲过了轰炸。赵屯没看到老李,他知道,他不会再见到老李了。赵屯回屋背起书箱,拿起老李最后看的那本没皮书,说:“老李,你真伟大,你他娘的为人类解放而斗争了。”出门向西走,赵屯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了。
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