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明
那年我在石门工地上给建新公司带班，一天好友胡歌带着一个身形瘦小，弯腰驼背的汉子来找我。说老哥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优秀小工，你可要给我一个面子，无论如何要把他吸收在你的麾下干活。
班组成员的身体素质决定着分项产值的高低和年终奖金的多少，甚至关系到领导对你的青睐和信任指数。虽然历来圣人雅士的说法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愚钝不化的凡夫俗子，因而脱离不了以貌取人的习惯。相由心生，脸上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心说看那颜值还优秀小工，即便你把他说成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放在月光地里也唬不住一只狼！
胡歌常年纵横于生意场中自然习惯了见机行事，一看我的表情就猜测到了我的心思连忙解释说这个叫老明的人是他把兄弟的小舅子，因为家乡遭受罕见水灾无法生存才千里迢迢领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投奔到姐姐家来谋生活度饥荒的。
把兄弟家里忽然增加了两个不速之客，犹如平静的湖水里扔了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扰乱了全家人原有的生活秩序，带来了诸多的尴尬和不便。要不是碍着把兄弟的母亲凭多年树立的威信让全家人敢怒不敢言，也许矛盾的火焰早就被点燃了。
精明的女主人心里当然明白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和儿子商量说咱果园子里的那间土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你舅带你表弟过去住吧，然后再想办法找个自食其力的活让他去干，虽然咱不在乎增加两个人的口粮，但你爸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吃闲饭和无所事事的人，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就忍无可忍就第一个跳出来和我吵架了！唉，我现在是风匣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亲情难舍，毕竟那是我的兄弟和侄子呀！
把兄弟晚上没少听妻子的枕头风，心中早有将小舅子从家里打发出去的想法，只是顾忌母亲发火不敢轻举妄动，一听母亲的话正中下怀，连连点头答应一定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
把兄弟知道我人脉广，应酬多就把给他舅舅找活干的事交给了我。我第一时间想到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手到擒来之事就没有提前打招呼把老明带来了。
我把胡歌叫到一边心存顾虑地说：“兄弟，虽然这两年建筑业呈皮软状态活少人多，每个工地上人员饱和，可咱俩关系那么铁，我要是加以拒绝就太不地道了。工地上伺候匠人的活很累，是一个钉子瞅着一个眼的，我担心他这副身板受不了苦会当逃兵，到时你岂不怪怨老哥我没有照顾他而影响了咱俩的关系！”
胡歌笑着说：“老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个老明虽然形象不咋的，却是个干活的行家里手，前段日子我在禹河湾建了一个冬暖大棚，把兄弟把他领来给我帮忙，打墙时又是扔土又是提夯，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呢！”
我将信将疑地说：“那样就最好不过了，兄弟你且等一会，我给他把活安排好了再过来招待你喝茶。”
胡歌说：“我还有事要办呢，感谢你给我面子帮了这个忙，让我在把兄弟面前吹牛皮有了本钱，过几天闲了我把他叫过来请你喝场酒。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相互的利益。咱俩给他小舅子找了工作，让他破费破费是完全应该的。”
然后对着站在远处等待的老明大声说：“老明，认准了，今后这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你对他的话一定要言听计从懂吗。”
老明眼巴巴向这边张望，双手不安的揉在一起，一听连连点头裂着厚厚的嘴唇笑着说：“好的，好的。”
目送走了胡歌，我把老明带到楼上，叫前保领着他去给匠人上灰搬砖。前保是和我在建筑工地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好朋友，我有事外出就把工地上的事情交给他打理，工人们都把我叫大领导，把前保叫二领导。
我对前保说这个老明初来乍到，从来没在工地上干过活，安全方面的事你一定要给他多多提醒，要是把头撞破或者脚拐瘸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前保笑嘻嘻地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哥们这是你在那里找来的一头大猩猩呀？物以稀为贵，肯定是要照顾的，那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我仔细一看老明不禁哑然失笑了，稠密脏乱的长发，黝黑皱褶的皮肤，扁平塌陷的鼻子，发黄残缺的牙齿和翻卷厚重的嘴唇，矮个子，罗圈腿，大板脚，乍一看确实和一只大猩猩相差无几。前保真有眼色，这正是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打趣的对前保说：“韩信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遭受胯下之辱后发奋图强为刘邦取得了汉室江山。庞统长相怪异，奇丑无比却与诸葛孔明相齐并论，此人虽然看着碍眼，但是听胡歌说他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呢！”
前保大大咧咧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不就知道了，不过一个人要是喜欢一个人那他的缺点也就成了优点。就像宋徽宗要加封高俅为太尉，有人说姓高的是个无赖泼皮，根本不能当此大任，而徽宗却满不在乎地说谁天生就会当官？让他身在其位磨练磨练不就掌握了做官的要领。说白了这个大猩猩能不能干得长久还不是你这个当领导的说了算！”
我对前保说：“老实人也要吃饭呀，没有好哪有孬，没有高哪有低。十根指头伸出来还有个长短呢，扬长补短嘛，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咱们都是过来人，走南闯北四处奔波啥酸甜苦辣没品尝过？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这个工地从外面看抓安全，促生产的标语挂得整整齐齐，其实却是绣花枕头稻草包表里不一。和人家南方那些正规工司相比，咱们这就纯粹是流氓施工！为了效益把安全当成了儿戏。上次刘二高空作业时掉下来甩断了腿，出院后索要赔偿金时工长反而猪八戒的武艺倒打一耙，说刘二不听话没系安全带是自作自受。这是啥屁话呀，明明为了赶进度逼得工人们上跳下窜，连抽枝烟的时间也不给。如果他们要是有那分善心真为工人们的安全着想，就应该严格规定不论是谁进入工地如果不系安全带、不佩戴安全帽就不给他活干，不让他进入工地，我敢肯定刘二就不会受那么多的痛苦和心灵煎熬了。说起安全帽我倒想起来了，上次开会时我就提出应该给每个工人发一顶，不要为了应付检查让一部分人干活，却把一部分人打发到地下室里和检查组躲猫猫。工长当时连连点头答应，可半个月过去还没一点反应。前保，作为班组负责人，咱们要时时牢记自己的责任，千万不能让工人像刘二一样受到伤害了，人在世上没钱有个好身体能过日子，有钱没有好身体不能过日子，既没钱又没好身体那就只能等死了。咱们既要让活儿不落在别的班组后面，又要把安全比他们抓得更好，更加到位，让每个工人都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前保赞同地说：“宁可停工停产，不能违章冒险，咱兄弟在这点上可是一条心！”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想到老明的确是一个高粱面里调辣子，吃出看不出的人，仅仅过去了两天，我对他的顾虑就完全消除了。
老明干起活来不但手脚勤快，而且是个极其有眼色之人。伺候匠人讲究的是‘不怕慢，就怕站。’老明把这一点做得很到位并且发扬光大，融会贯通了。
灵人快马是天生的。老明每天不需师傅吩咐就拿铁锹先把墙基附近的砖渣和垃圾清理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砖块放在师傅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再把沙灰搅拌的软硬适当了才送到灰盆里。
砌墙不是轻松活儿，最下面三层师傅是蹲着砌筑的，三层以上就得站起来弯着身子往上砌。为了减轻师傅弯腰的弧度，老明就别出心裁的垒几层砖把灰盆放在上面。看到一堵墙快要砌到齐腰高了老明就刁挪功夫把搭架用的钢管和扣件，架板预备好了等待师傅使用。老明干起活来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却把自己份内的活儿干的水停磨转，井井有条。把匠人伺候的滋滋润润，服服帖帖。
老明成了工地上的香饽饽、抢手货，大家都喜欢和他在一起干活，因为他肯吃苦，不存力。上班他总是第一个进入工地做准备工作，下班后把垃圾清理干净，工具收拾整齐看看没有后遗症了才最后一个离开。有这样的好小工伺候，匠人要少出很多力，少操很多心的。十几个师傅都争着抢着想和老明搭伴，但老明是个很有主张的人，每天上班前先要请示我他和哪个师傅一起干活。大家都感到很是诧异私下里议论说别看老明外表像个歪瓜裂枣，其实却是一个面瓜心巧，粗中有细的家伙。
那天中午有人打电话约我出去吃本地一家非常有名的刀削面。对方因为有求于我显得非常大方热情，不听我的劝阻硬切了了一斤多猪头肉，面吃完后肉还剩下一大半，我觉得不带走太可惜便要了个塑料袋打包了挎在手腕上。
原打算第二天当作早餐喝茶消灭掉的，回到工地上看到狗蹴蹲在墙根晒太阳休息的老明，我便改变了主意。
我一进工地大门老明就看到我了，眼睛一直跟着我移动。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就笑着颠颠地跑了过来问我叫他有什么事？我说这点肉你拿去打牙祭改善伙食吧，老明心里想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把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说：“领导你吃吧，我刚刚吃过饭了。”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这是母猪婆戴耳坠给狼扭捏呢，明明馋得直咽口水还谦虚什么？难道就没听说过进门作了假，出来照嘴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也就是你，换作别人我还懒得给呢，趁热乎赶快吃了吧。”
老明嘿嘿笑着，半推半就的把肉接了过去说：“我刚吃了饭，晚上拿回家去和娃娃一起吃。”
我忽然有了想和他聊一聊的想法，就给他递过去一根烟，老明受宠若惊地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拢在一起先给我点着了。
我看着他拘谨的样子说：“老明，你不要紧张嘛，咱俩今天好好说说话。你每天中午在工地上吃饭不回家去，晚下下班后也是吃完饭才走的。哪你的孩子饭是怎么吃的？你难道没让他上学吗？”
老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那娃娃调皮得很，我去年是给他报了名送到学校去念书的，可是他贪玩惯了静不下心来学习，更不受老师的约束和管教，没过一个月就死活不肯去了。整天和另外几个无人束管的孩子疯在一起，我苦口婆心给他说好话口舌都磨起泡了，可人家不听又有啥办法，我只能尽心尽力负起当大汉的责任做到问心无愧就是了。晚上我下班回家他有时候在，有时不在，直到很晚了才回来。问他饭吃了没有，大多时候都说吃了。问他在哪里吃的，他说在饭馆里买的面。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捡塑料瓶和啤酒瓶卖的钱。问他攒了钱没有，有就拿出来我给他存着，他就摇摇头不说话了。”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娃他妈呢，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老明眉头紧锁，额上纵横交错的青筋一根根突鼓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烟说：“跟人去了，那年孩子才两岁，春天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村外来了几个放蜂的外地人。说要找一个临时做饭的女人，她说她要去给孩子挣奶粉钱，我不同意，她就无事生非和我吵架，最后我拗不过就让她去了。邻村修建引水上山工程我去搭了一段时间工，一天晚上邻居到工地上来找我，说老婆扔下孩子跟着那些放蜂人走了。我回去一看，果然老婆不见了踪影，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和值钱的东西也拿走了，只剩下趴在院子里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
我问老明：“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寻找了没有？”
老明摇摇头说：“我才懒得去寻找她呢，那种人心如蛇蝎连两岁的亲生骨肉都能抛弃，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回家看到娃娃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对她死心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就算我历经辛苦把她找来也是每天吵吵闹闹，那不等于我把不痛的指头往磨眼里塞，向痛苦的深渊迈进了一步！”
我点点头说：“看不出你还是一个很有血性的人，你的想法虽然也有道理，但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一个两岁的娃娃拉扯到七、八岁也太不容易了。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了，干活时悠着点，千万不要受伤了！”
老明连连点头，满脸感激的说：“领导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吧，我会很小心的。”
那一个月供水站出现故障进行维修，饮用水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拉。女大师向我请示能不能给她派个拉水的帮手。我一眼看见老明站在阳台上拿着塑料管养护混凝土就把他喊下来去给大师帮忙。
我对女大师说：“老明是个可怜人，有吃剩的饭菜和馒头让他给孩子带回家去吃吧！”
女大师看了一眼老明的背影用尖刻的语调说：“这个老明一定是六零年饿死鬼转世，饭量大的惊人，舀多少吃多少，千万不要是个能吃不能干的死食客！死娃娃要天爷养活，能遇上你这样菩萨心肠的领导也当真是他的造化！”
我连连摆手说：“好大姐哎，我是高血压，最听不得被人夸奖的，要是一激动昏过去了你可要负全责！”
女大师哈哈大笑着推了我一掌，我不敢和他继续开玩笑就顺着楼梯向房面上走去。我深知人和人不能走的太近，不然会被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嚼舌根说闲话，尤其是女大师这种死了丈夫的女同志。虽然我整天跟砖头水泥和石子打交道脑子快要凝固了，但这点起码的常识我还是懂的。
为了让单调枯燥的日子过得快一些，工地上的人都喜欢开玩笑，说说笑笑，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了。鸭子走了鹅飞了，一天日子磨黑了就是工人们劳累了一天之后终于可以放松和休息的幽默说法。
我不止一次看到老明正在干活，有人就忽然恶作剧冒出一句：“老明，大师在下面喊你提水呢。”
老明便立刻扔下手里的活大步流星奔到阳台上伸长了脖子向灶房张望，看不到大师就哭笑不得地朝那人说：“哄我！"然后回到原地上继续干活。每当这时，大家就相互看一眼，然后心有灵犀的哄堂大笑起来。
后来次数多了老明虽然动作不再那么迅速，但还是心有不甘的走过去左顾右盼一番。
我疑惑不解地对前保说：“这些人是不是脑瓜子受了刺激，话说三遍比屎臭，每天拿同一件事捉弄老明，他们烦不烦啊，欺负戏弄一个老实巴交的外地人又算什么本事！”
前保说这段日子你事情多不在工地，有些事情当然不会清楚，近来工地上最大的热门话题是老明和女大师好上了。
“你说什么，再给我讲一遍？”我以为听错了又问。
“老明和女大师在找对象，这下听见了吗？"前保近前一步更加大声的说。
“前保，你觉得这事情可能吗，这世上啥都缺，唯独不缺男人，眼睛闭上随便抓一个都比老明强，那婆娘究竟图老明的啥？”我皱着眉头，拧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前保摇摇头嘻皮笑脸地说：“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纳闷，老明要样子没样子，要个子没个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可能是两个人憋得太久干柴遇上烈火了吧！”
我说：“如果情况属实，老明还真是交了桃花运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情呢！"
我心里有问一问老明的想法，却又觉得这件事太有点荒唐问与不问没有实际意义，加上快到年底了事情太多就抛于脑后了。
凡是打工的人都知道每年春天是搞建筑的黄金季节，春节过后熟睡了一冬的庄稼精神饱满开始茁壮生长，锄草施肥浇水的事情有妻儿老小就能搞定，农民工便利用这几个月铆足了劲努力挣钱。到了端午节前后，老板和工头就开始发愁了起来，即便工地上的活再紧张那些人也要请假回家去收割打碾油菜籽的。说是三两天就一定返回那不过是怕领导不请假编织的谎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回家了由事不由人，菜籽收回家中紧接着就是播种黄豆和土豆。庄稼活太拖累人，不像工地上的活风风火火说干完就完了。理想跟现实毕竟是两码事，看似几天能干完的活通常十天半个月回到工地上就算是麻利的了。随后断断续续，接踵而来的是拨胡麻、割小麦、种白菜、收黄豆、挖土豆、掰玉米，紧接着又要作操土地播种菜籽和冬小麦了。单手人在家门口干活都舍不得撂下土地，打工就成名副其实的搞副业了。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中秋节一过去，干不了多久就迎来了立冬，天气稳定的话还能凑合一段日子，如果西伯利亚的寒流肆虐过来，一年的打工生涯就算是结束了。
接到停工通知后，我把大家集中在一起说了几句发自内心的实话，我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咱们几十个人能有幸聚在一起干活，这也是一种缘分。好在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把这一年熬出来了。下来了大家把自己的工分拿来和我好好核对一下，过几天领工资了多买些好吃的，把炉子架得旺旺的好好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日子。辛苦了一年也该好好歇歇了，希望弟兄们明年能够继续一起干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兄弟我是个粗人，平时有什么过失之处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我不知道自己讲得好不好，反正话音一落大家就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无意中竟然看到老明低了头用手背抹着眼里溢出的泪水，我心里有些茫然，也不明白他为啥会那么激动。
少年不知愁滋味，小时候的年味总是那么浓，穿一身新衣服，吃上几顿喷香的肉米饭和血馍馍，再买两墩黄炸药大炮和几盒电光炮就算是一个非常丰盛和有意义的新年了，衣兜里少得可怜的压岁钱每隔几分钟就摸摸在不在，感觉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富翁，能把整个地球都能买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么几件放到现在不屑一顾的事情却让含辛茹苦的父母亲当时犯了几多难，发了几多愁。
如今的过年虽然香烟美酒，大鱼大肉，却永远感觉不到儿时的那种热乎劲儿。唯觉可贵的一点就是给老人拜年和走亲访友。中国是个注重礼仪的国家，好的一些优良传统我们应该责无旁贷的传承和发扬下去。
大年初一本应该喜气洋洋，和和睦睦，我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倔脾气对几个侄娃子发了火。
早上起来我洗漱完之后先给供桌上摆好了供果和食品，恭恭敬敬地给祖先烧了香，瞌了头，然后去给母亲拜了年。八十多岁的母亲依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每天八点钟不到就起来喝早茶了。父亲病重期间，母亲操劳过度落下了耳鸣的毛病，我把老人送到县医院检查治疗过几回，效果却不是很理想。后来我打算把母亲送到大一点的医院去，母亲却死活不愿意，说她是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没必要为她多花冤枉钱了，她现在享的福够多了，只喜欢过顺其自然，心静如水的日子，决不给小的再制造麻烦。我知道母亲认准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便只好按照母亲的意愿行事。
女儿和儿子没有忘记我昨晚对他们的叮咛，先后起来给奶奶拜了年，然后坐在奶奶的热炕上说话，喝茶。听着婆孙三个喜笑颜开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极大的欣慰！我想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孝子，但受条件限制不能做得最好，只能做得更好，让亲爱的母亲在有生之年少受病痛的折磨，多享受天伦之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和幸福！
九点过去以后，十几个侄娃子和外甥们领着孩子陆陆续续过来拜年了，正月初一晚辈给长辈拜年是礼数，是传统。大家先给祖宗牌位磕了头，接着给奶奶拜年，然后就轮到我和妻子了，听着他们口里喊着岁大大，岁妈妈，给你们磕头拜年了，我真有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感觉，我是老生胎，按照传统习惯，如果兄弟姊妹们多，老人一般是和小儿子一起生活的。家有二老，赛如活宝，我还真是沾了老人家的光了。
让我心里特别感冒的是有其中两个小辈除不过去向奶奶问安，还嘟嘟囔囔说一些对他们父母亲不满的话。我不客气地反驳他们说：“天底下哪个当父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上幸福美好的日子。怪怨父母亲没给自己积攒下光阴的人其实上是最无能没本事的表现。今天你俩没去问候你老奶奶本来已经失礼了，人活着不能忘本，要经常怀一颗感恩的心，父母亲含辛茹苦能把你们抓养成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也是结了婚有了子女的人，言行举止都应该做出榜样让他们看。敬天敬地敬神敬菩萨不如孝敬老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活佛活菩萨。也不知我的话你们能不能够听得进去，如果你们觉得我这番话是歪理邪说，明年你们不来拜年也罢！”
两个侄儿羞愧得无地自容，红着脸说：“叔叔，你不要生气，是我们不好，我们这就去问候奶奶。"
我点点头说：“这不就对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话是这样说，但社会上混得好吃得开的却是那种口腹蜜剑和笑里藏刀之人。我也私下里觉得自己跟不上社会发展的形势和潮流，有过'洗心革面'和‘重新做人’的想法，做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笑面虎和变色龙。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违背了良心和原则总是让人感到非常别扭和窝心之事，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虽然对树剥皮有点不给面子，但我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引导他们步入正轨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他们理解最好不过，如果不理解我也无所谓只能顺其自然了！好在他们能够知错就改，这也是我希望和欣慰的。
十几个侄儿外甥知道我爱喝酒，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很快就把我灌得晕晕乎乎了。
午饭过后小睡了一会儿，感到清醒了些便约几个朋友去给邻居长辈们去拜年，就在大家划拳猜令，相谈甚欢的时候妻子忽然来找我，说家里来了一老一小两个提着许多水果拜年的陌生人。我听了心里好生疑惑，告别了邻居回到家里一看原来是老明，旁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便确定那一定是他的儿子了。
老明看到我连忙站了起来，拽了拽孩子的袖子说："快起来叫叔叔。"
“叔叔。”那孩子有些腼腆地叫了一声。大概是怕生的缘故，侧着身子一个劲儿往他父亲身后躲。我把他们父子俩按在沙发上坐下，分别给他们手里塞了个点心问：“大年初一司机也要过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是不出车的，你们是坐什么车来的？”
老明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是和儿子走回来的。我大概算了一下，将近二十里的路程，其中大多是山路，紧走快赶也要三个小时。我搓着手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地说：“你看这事弄的，走了那么远的路也太辛苦了，咋就不等两天有车了再过来！”
老明满脸认真地说："我们那里讲究的是大年初一一定要把关系最好的亲戚走到，表示对亲戚朋友的一片诚心和友谊。你对我那么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呢！”
老明诚挚的话语让我惭愧不已，人家把我当成最可信赖的朋友，可是我呢，说实话要不是老明今天突然出现，很有可能我就把他从记忆里抹掉了。从小到大，能够使人感动和驻足在脑海中的也就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妻子把菜炒好了端上来说：“赶快吃吧，走了那么多的路，一定又累又饿了？”
老明连连摆手说不饿，叫妻儿别麻烦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几个月过去了，你作假的老毛病怎么一点也没改，也不考虑一下孩子，难道你不饿娃娃也不饿吗？你看娃娃的头发那么长把耳朵都包住了，上正上月的也不知给孩子买一身新衣服！那又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的话一语中的，老明尴尬地给孩子递过去一双筷子，父子俩这才吃了起来。我便一边煨上罐罐茶，一边和老明说话。我问老明年过完之后还想不想干活，老明说肯定干，叫我开工了无论如何都要把他计划在内。打工就是他唯一的职业，他会随叫随到的。
我忽然想起工人们的传言，想要问个明白，却碍着孩子在场难以开口，娃娃还小，有些事还是让他不知道为好，想到这儿便将说话的主题转向了孩子上学的事。
我劝孩子开学了赶快去学校读书，农民的孩子只有念书才能有发展和出人头地，那孩子吭吭啊啊答应着对我连连点头，也不知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吃完菜后，我又和老明碰了几杯白酒，那孩子机灵的很，一对大眼睛顾盼有神，看见老明端酒脸上就露出不安的神色，摇着父亲的胳膊提醒他不要喝了。老明不耐烦地甩开孩子的手叫他滚到一边去。
我见好就收的说：“娃娃在关心你呢，你们还要赶几小时的路，那酒就算了吧。”
我打心眼里喜欢爱喝酒的人，喝酒人一般都很豪爽，没有花花肠子，不给人耍小心眼。但我讨厌那种喝起来没有节制，醉了胡说八道，打架斗殴的人。酒是一种神奇的液体，没有坚强的意志和一定的涵养是驾驭不了它的。我对老明的了解是有限的，所以和他还是少喝为好。
朋友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我说家里有客人，闲了就出来找他们。一罐茶喝薄后我又要放茶叶，老明说不用了，他要和孩子回去了。这几天事情多，我也就没有挽留。妻子按照我的吩咐把儿子的衣服装了两件给那孩子，又装了些年馍馍塞在老明手里。
我把老明父子俩送到渭河桥头，嘱咐他们路上小心点，一定要注意安全。老明连连答应叫我回家去，说他们天黑前就一定到家了。目送着父子俩走远了，我才返回了家！
老人们常说不怕过年，就怕年过。意思是说过年时悠闲自在，吃香喝辣。但是好景不常有，好花不常开，年一过完，生活就进入了正轨，勤劳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相互联系新的一年里去哪里打工挣钱，害怕年过可以理解，毕竟对每年那十几天热闹舒适的生活是有点留恋向往的。
新年新气象，公司又在去年老工地附近承包了两幢综合楼。农历十八刚过，老板就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地召开了新年工作部署会议。
回家后我打电话把前保叫了过来，让他在这两天内通知所有的员工在农历二十赶到工地上正式上班，我特别叮嘱他一定要把开工的事情告诉老明。
前保是个干事非常认真的人，第二天晚上就过来向我汇报情况，说大部分人都能按时上班，有几个因为处理家中事务过些天才能报到，只有老明一个永远不会再来上班了。我说大年初一老明就来报名了，是不是家里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
前保说还真叫你说对了，昨天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老明住的地方，却看到房门上挂着一个拳头大的锁子。我问一位路过的老人知不知道老明去哪里了？老人看了我一眼问我找老明干什么？我说是来找他到工地上去干活的。老人摇摇头说别找了，那个混帐东西呆不下去回老家了。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老人说老明去年打工挣了几千元，领了钱的那段日子有一个女人三天两头来找老明，听说那婆娘是在工地上做饭的大师。后来大概是老明的荷包空了，那女人再也没来过。遭孽啊，那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买些煤和米面跟娃娃好好过日子，钱却让那坏女人全骗走了。屋子里冰锅冷灶，从没看见烟囱里冒过烟，老明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一点也不管孩子的死活，当真应了亲父子，各管各肚子那句话。娃娃经常饿得哇哇大哭，要不是邻居们看着可怜给一些吃的，那孩子也许早就被饿死了！也不确定究竟是初七还是初八，那孩子在街上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窗玻璃打开着，里面放着触手可及的精美食品。饿着肚子的娃娃肯定经不住诱惑就把小手伸了进去。也是合该出事，恰好被站在远处的车主人看见了。那个人于是朝孩子大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跑了过去。
老人说到这里咳咳地叹起气来。我等不住下文就说孩子一定被打了吧？
老人说要是打一顿就好了，娃娃吓得撒腿就跑，慌里慌张碰在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上，当时就气绝身亡了！处理完孩子后事老明也就不见了，大概是回老家去了吧！
此时妻子正好走了进来，“啊呀"了一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淡黄色的茶水逃离了水杯，开心的发出'嗞嗞'的笑声，汇合在一起像前行的蛇一样流淌、蔓延渗入到砖头铺就的地面上。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一样只听见时钟嘀嘀哒哒地响。好长时间妻子才说：“太可惜了，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