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曾度人苦厄然后自诩看破。
你也曾度人苦厄然后自诩看破。
——漫天星晨,你也曾网于尘世间?
“我是固然明白你的,虽你我一人一魂。”我对着眼前这位面目清秀的女子,缓缓吐出几个字。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夜里为这些孤魂野鬼解惑了,或许因我在火葬场作一个入殓师甚久,身上自然染了些阴气,使我在天黑时分能将那些魂魄望得真切,我从来没有恐惧过,他们不过是人的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在我看来,他们也是人,不过是污浊的肉体拿去火中烧尽了罢,倒是比我更干净些。
我活了几十年,见过大多幽魂,一部分生前造化好,在我这还未多照应便幻化超度到天堂享受去了,等待下一世的轮回。也有不少立誓下一轮回绝不做人,任一物一畜都好,不想再走一遭,即便失掉富贵生活的机会。我常打趣说,你若不稀罕金银财宝,就在天上托梦于我,告与我那些未被挖掘的宝贝究竟在地下黄泉几尺,我也好卖个上等价钱,也好给你烧些纸钱过去。虽钱乃身外之物,但这钱带来的便处实是丰厚,有这东西,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清白的也能说成污浊的。
但剩下的游魂就没有那么容易度去了,多是在世上结了太多祸根孽缘,劣迹斑斑,恶性未改。有害人性命的,有奸人妻女的,有草菅人命的,有买官卖官的…..这样的人死后的魂魄也比别人稀薄几分,我倒愿意听他们讲生平之事,这些人难逃尘世贪欲之网,他们生前事大多颇有可乐或警醒之处,这样的魂魄自然也有去处。
只是有一种,生死徘徊似是而非,他们对阳间的事物恋恋不忘,身上的阳气久久不能消散,使之无法被阴间捕快黑白无常带去鬼门关,等待十六恶鬼的盘查,无法及早转世升天。他们大多对人间世事畏惧,对死后一切不甘。这样的人便是活生生被网于此,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何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样的魂魄气息都比较弱,多是耗在了不甘的挣扎之中,所以他们大多都很虚弱,即便是在夜里,也不容易见到他们的魂,正如我面前这一位。赤身裸体,面容精致,纤纤玉唇,细挑青眉,微朱双颊,泪润眼底。
我虽未近暮年,但生平也曾历过刀山火海,揽过佳人美女。可如今见了此景,也未免心生怜爱。
“姑娘,寻我来何事?”
姑娘不语。
“那便是情缘未解,红尘未破?”
姑娘摇摇头。
半晌,姑娘又点点头。
缓缓开口:“劳先生费心,我此番来,只想解一事。”
“何事?为姑娘效劳,在所不辞。”
“我生来面貌稍胜旁人三分,早早与命中郎结下姻缘,却体弱多病,又偏逢丈夫在外与其他女子不清不白,众人闲说,我承受不住,故病逝离去。”
“我唯有一事不解,心之所属为何不如山间磐石般坚定呢?”姑娘抽噎着,低头拭泪。
“姑娘,你可知道情这事说不清道不明?千古以来没有人能左右自己的爱慕之心与谁往,这世人都贪恋美色,只是能否克制得住罢了。谁知道孔圣人就未动心于南子呢?谁又知道唐玄奘从未动情于西梁女王?怪便怪这造化,怪这未尽之缘,让世人日思夜念,又对命运二字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怪便怪女娲造人偏造出男女两类,这一举,便使情成了变幻莫测的东西。”我抬抬头,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她。
“姑娘,都是凡夫俗子,未免心出旁鹜,专情的人也并非心只向一人,而是懂得规避这份不恰当的感情,将它隐藏遗忘。‘陈世美’这一骂名落谁头上,便在那克制之度上看结果了。”
“世人为何都是凡夫俗子?难道这世间清流都被污浊了吗?”女子说。
我摇摇头,良久。
“姑娘,若不俗,便俗了。”
黑夜如网般压下,将我们围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月亮泛着一丝白,月光下却不见我的影子,连我的影子竟也被黑夜吞了去。
姑娘叹叹气,魂魄在微光下若隐若现,“我并非迟迟放不下这情网,只是一个人走黄泉路未免太孤独。”姑娘突然开口,说完目光移向他处。
我笑了笑,望着白皙的皮肤般的月亮,说:“孤独?我们真的是害怕孤独么?我们只是害怕被别人看起来孤独罢了,一个人的时光未免自由可贵,人就是这样,有结伴同行时,挑剔不已,分道扬镳时唯恐孤单。其实不然,谁离开了谁都能活下去,所谓的孤独,只是害怕别人认为你孤独。”
说完这番话,我竟暗自得意,度人苦厄,也算是赎罪吧,隐于心底的罪恶感果然散些了去。
……
不知为何,这几日总不见太阳。
天即白,又是一场告别。
“姑娘,早日放下早日转世升天,天要亮了,我还得在这世上苟活几年,有缘来生相见。”
我低头叹息,又不知送走了多少个孤魂,我若死了谁来为我解惑?
想着,远处黑白无常正走来,一路白光射出,女子回头望了望,说:“或许我该走了,谢谢先生,我会好好投胎转世,再不做一个痴情人。”我送过太多孤魂归去,可女子这话却如鱼刺般卡在喉咙,刺的我眼泪掉下几颗。
黑白无常越来越近,脚链手铐声划破夜的寂静,“一见生财”“天下太平”八个字越来越明晰,“白爷黑爷,这位姑娘实属不易,请您二位多多照看,不胜感激。”我说。
清脆的一声枷锁链上, “可今天我们是来捉你的。”黑说:“你可记得生前,你受官府之贿,将一清白未死之人推入焚炉,你以为此事真可瞒天过海?”
白说:“又是个执念深的,难道你不知法网恢恢?为何不认清你的凡间肉体早已化为灰烬,托着残缺的魂魄究竟还念着什么?莫非要解惑尝命债?真是可笑,本在网中之人又如何来解旁人之网?”
又说:“这事间网千千万,若一小小亡魂都能解破,天下岂不早一派和睦安生?呵,无用的,挣了这一网也未必度了下一劫,不过是网而已,人人皆受困于其中,有时看淡才是最宜之策。”
……
“呵,谢必安,范无救,酬谢神明则必安,犯法之人自无救,果然名不虚传,我怎么忘了这个呢……”我低头自叹,才发现,惨白的月光下,我的影子早已消散。我转过头,迟迟不敢望女子的眼……
鬼门关,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你也曾度人苦厄然后自诩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