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悬疑推理

野妓

2019-08-27  本文已影响0人  凤栖阁大学士

野妓

清明时节,一场素净的春雨淅淅沥沥,已从早晨缠绵到晌午。那嫩滑的碧玉珠子,从枝头花叶间隙,扭扭捏捏颠下来,直滴到行人的鞋袜上。梦泽郡城外的云驼山,因洗了春雨,连被行人衣衫微微带起的和风里都混了泥土的香甜气。

那云驼山的花岗岩石阶上,正不紧不慢行着两个衣着体面的哥儿,左边身量高挑的乃是梦泽郡巨贾陆令方之子,陆游鸣。右边清瘦的名作燕宁春,乃是陆游鸣学中密友,并非本地人士,两人同在梦泽学馆读书,因开了春假,便结伴到城北云驼山玩赏。

二人在学馆读书,整日里憋闷极了,像是金丝笼里锁了两只雀儿,叽叽喳喳念想着的,都是笼外热闹的春色。如今二人趁着雨势渐小,也索性不撑伞,便在春雨里漫步,一边听着绿叶深处的雀鸣,一边玩赏这清明春色,只觉通体舒展,周身疲劳早飞到九霄云外,连那念书写字的辛苦也淡薄了几分。

这云驼山本是梦泽郡的胜景,平时慕名而来的游人已不在少数,到了清明,石阶上的脚步声便比往常更密集些,有带了香火纸钱上坟祭祖的,有年轻后生携妻妾出来游春的,唯见雨帘里熙熙攘攘,各色衣衫五彩斑斓,像极了云驼山上满山遍野的野花儿,层层叠叠浸了雨的油纸伞,蝶翼般起伏穿梭在野花丛里,热闹极了。

谁料这清明的天气,竟比妇人的脸变得还快些。雨势才略略止住,又听轰隆一声雷鸣,才露了微光的天,又被乌云笼住,乌青乌青一片,那雨滴子如冰疙瘩般白辣辣直往身上砸,山上行人连忙寻处避雨,陆游鸣与燕宁春虽带了伞,却也被淋湿大片,又不见有亭台可以避雨,正着急时,却见不远处一颗大榕树郁郁葱葱,枝叶繁茂如碧绿的车盖,二人忙赶到树下躲雨。

陆游鸣见自己一身藏蓝锦纹的长衫被大雨淋湿大半,不禁埋怨道:“这衣衫还是上个月新制的,如今却湿透了。母亲见了又要责怪了。”

燕宁春却笑道:“再金贵的衣服总是要穿出来的,回去让人浆洗便是了。”

陆游鸣道:“衣服湿了倒是其次,只是坏了游春的兴致。”

两人正说着,却听头顶上一阵奇异响动,眼前忽的冒出一只毛茸茸的长尾巴,陆游鸣唬了一跳,那尾巴长有三尺,像只带绒毛的游蛇,在半空里舞圈儿。燕宁春定眼一看,原来是两只猿猴正在榕树粗壮的枝丫上嬉戏,其中一只的尾巴垂了下来。

陆游鸣笑骂道:“哪里来的野猴子,专在这里吓人!”再一看,又道:“原来是花面。”

燕宁春道:“这名字倒别致的很。”

原来那猴子脸上生着五彩花纹,像是用油漆抹的面具,因此当地人便都叫“花面”。那枝头的两只花面原是一公一母,身长足有四尺,通身长有浅棕色皮毛,脸上的毛发更加浓密。此时,那公的搂着母的,神态甚是亲昵,片刻,两猴竟行起事来。

树上二猴白日宣淫,树下二人则看地面面相觑,半响,都掌不住笑了。

燕宁春道:“多半是这云驼山的猴子见人惯了,因此不知避人。”

陆游鸣却道:“畜生终究是畜生,当不得的,瞧我的。”说罢,便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朝那猴子扔去。

那石子锋利,俱打到公猴屁股上,公猴吃痛受惊,才发现有人,便夹着尾巴逃走了,母猴见公猴逃了,也攀枝而去。

燕宁春见了却摇头道:“它们正得趣,好端端的,吓它做什么。”

陆游鸣骂道:“这猴子惊了小爷,小爷自然也要坏它的好事。”

二人正说着,天却放晴了,那一方天上,似乎换了幕布,原来是乌青发黑的麻布,如今却换上清亮的水蓝绸缎了,还绣着几朵绵软的细云,直教人看得神清气爽。

陆游鸣见天气好转,便除下浸了雨水的外衫,道:“天公好歹作美一回,咱们去胎神庙逛逛吧。”

这胎神庙原是云驼山上一座无名的小小佛寺,里面供奉的原是几尊菩萨。不知何年何月何时,梦泽郡城中有一位怀孕的妇人,因调理不佳,不慎小月,那妇人失子伤心,日夜啼哭,夫妇二人便将当日产下的死胎贮于陶罐中,又用石灰封好,供在胎神庙里,妇人又在菩萨跟前点了海灯,捐了十斤香油,求佛祖保佑再得一子。过了两个月,那妇人便真的怀孕了,生下来后还是龙凤胎,如此胎神庙的名声便传扬出去。据说这胎神庙极其灵验,梦泽郡凡有女子小产或是诞下死胎的,都必用大陶罐将那死胎封好,送到胎神庙里镇住,然后再到胎神前焚香叩头,许下心愿,如此便可得胎神庇佑,心想事成,家宅平安。

陆游鸣一路便将胎神庙的缘故细细告诉了燕宁春,燕宁春听得啧啧称奇,待到了胎神庙,却发现与其他佛寺并无不同,宝殿里的菩萨或坐或卧,中间莲花座上坐着一尊金灿灿的千手观音,神态悲悯。只是寺中大大小小摆满了陶罐,样式各有不一,有的镂金铺翠,兼用油墨绘着工笔仕女图;有的只是普普通通一个黝黑的罐子,或浅或深地描了些不成样的花纹。燕宁春见许多陶罐已积满了灰尘,显然是年岁已久了,有的已经损坏了,破损的角落里露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燕宁春念了句阿弥陀佛,便不敢看了。

胎神庙除了陶罐本无甚可观,且燕宁春觉得寺内全是婴孩尸骨,着实有些可怖,于是只在佛前上了香,又在和尚那里捐了些香油钱,见天色已晚,便弃寺下山去了。

因是春假,陆游鸣早邀了燕宁春到家中小住,二人从山中回了陆府,仍觉不尽兴,晚间便又寻了由头,悄悄溜出府门,往朝花楼去了。

朝花楼乃是梦泽郡城北一处妓院,人说烟花之地,其实并没有烟花,但却多的是如烟花般的女子。朝花楼中群花,有北胡战败后俘虏回来的胡姬,长相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她们眉骨高耸,鼻梁挺拔,平添一份草原女子的不羁与野性;又有犯了事被抄家的官员家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姿貌气度自与常人不同;民间平头的女子也多有十七八岁的少女,便像是初开的花蕊,最招人怜爱。如此繁花万种,过往恩客络绎不绝,且彼处的老板最善推陈出新,巧立花样,最近一次竟在大厅里设立比武招亲,为花魁春瑛姑娘招一个乘龙快婿,引得梦泽郡的浪荡子弟流连忘返。

陆游鸣早就领略过朝花楼的风情万种,在学馆之时便日日难耐,要到这温香甜蜜之地好好畅快一翻,今日携了燕宁春,更起了兴致,直点了彩云、花勺、春奴、半桃四个相熟的女孩子在房中伺候,二人几杯美酒下肚,又听了小曲,已觉微醺,便各自解衣去带各自快活去了。

燕宁春家教甚严,在老家时多被父母拘束,不敢胡作非为,如今到了梦泽郡,被陆游鸣引入花巷,初初得味,正是兴味方浓的时候,而陆游鸣平时浪荡惯了,二人一拍即合,便一发不可收拾,白日里游湖看戏、骑射投壶,至晚间便沉醉在温柔乡里难以自拔。如此过了半月,连身体也消瘦了许多。这一日,燕宁春翻开书本,方惊出一身冷汗,算日子春假将尽,先生交代的书却一个字也没读,要写的文章更是白纸一张。正愁眉不展时,陆游鸣又来邀他。燕宁春忙摆手道:“可罢了吧,功课还没做呢!”

陆游鸣却笑道:“我知道你功课没做,我也没做,我也打算收收心把课业理一理,但今天这朝花楼却是非去不可。”

燕宁春却不知到底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由,但听他挤眉弄眼的怂恿,心下也好奇,半推半就之间也允了。

原来陆游鸣说,朝花楼有一个人世间最新奇的事物,他长这么大竟也是从未见过,至于怎么个新奇法却是半句都不肯透露,直卖了一路的关子。入了朝花楼,又给老鸨递了几块碎银子,那老鸨会了意,笑道“今晚原是张大官人订了,只是还没来,你们可进去看看。”

说着便是二人上了三楼,原来这朝花楼的格局,一楼乃是大厅,供客人吃酒、品茶、听曲。二楼乃是各色厢房,自是客人快活的地方。三楼则是雅间,一般是朝花楼的名妓才有资格享用,价格自然也不菲。

如今燕宁春倒是糊涂了,三楼的姑娘炙手可热,一般轮不到他们这些散客,他们平时找姑娘都是在二楼,难不成朝花楼来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连陆游鸣这个百花丛中过的小蜜蜂也折了腰?燕宁春来了兴趣,他倒要要瞧瞧这姑娘到底是有多美。

那老鸨摇摇摆摆,推开一个雅间的门,便挥了挥手绢,向陆游鸣使了个眼神,道:“只是看看,可别碰,莫扰了我的生意。”说完,又忙不迭地招呼其他客人。

陆游鸣谢过老鸨,忙推燕宁春进门,唯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那雅间内布置华丽,外厅地上铺着鸳鸯戏水绒布地毯,案牍上摆着仿古的暗金宫灯,墙上挂着几幅活色生香的春宫,满屋的淫逸奢靡。而当中一道轻纱帷帐将内屋隔开,隐约可见一张红木雕花月洞床。

燕宁春四下看了看,这房间虽好,却不见那关键的所在——姑娘呢?

燕宁春假装生气道:“你拖了我过来,就为了瞧这房间吗?”

陆游鸣笑道:“莫急莫急。你再往里瞧。”

陆游鸣掀开纱帘,却见那月洞床上铺着花好月圆合欢锦被,被子中间似有微微隆起,难不成里面藏着个人?

陆游鸣推了推燕宁春,笑道:“你去瞧瞧,那被子里的美人儿。”

燕宁春疑窦丛生,心想这人搞得神神秘秘,到底是有什么宝贝,他大步走到床前,便捏起被角使劲一掀,那粉色锦被如海浪般激荡而起,跌落到床沿上,燕宁春看到床上的事物,只惊得跌了半步,吓得脸都白了,他哆嗦道:“这……这是什么?”

原来那床被里竟窝着一只花脸圆眼棕毛的小猴子,它一张毛茸茸的猴脸抹了厚厚的水粉,又点了水红的胭脂,像极了那台上唱戏的丑角;而身体上竟套了人穿的抹胸罗裙,只是尺寸比常人略小,似是特意照着猴子的身材量制的。那浅红鸳鸯抹胸两边露出光溜溜的长臂,手臂上的毛发应是被人剃了,只留下粗糙而褶皱的棕皮。

那猴子见人来了,似是受了惊吓,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人,脖子往里缩了缩,怯生生地往被子里躲。

陆游鸣笑道:“你瞧,这不是云驼山上的花面吗,它以为我们是客人呢。”

燕宁春见这般打扮的猴子,只觉愕然:“寻只猴子来做娼妓,这也太荒唐了!”

陆游鸣却讪笑道:“你觉得荒唐,可有人好这口呢。听说城内张大官人最爱这猴戏了,五日里倒有三日光顾这猴子。”

燕宁春认识张大官人,那是个肥头大耳,面如猪头的酒肉汉子,每日里挥霍祖产家业,是个酒囊饭袋之辈,他一想起那满身油腻的张大官人压在一只瘦小的猴子上行那不堪之事,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欲伸手摸一摸那猴子的脑袋,谁知还没摸到它,小猴子便缩了回去,那老鸨却推门进来,娇嗲道:“呦,两位公子还在呢,要不待会也在这安排伺候下?”

陆游鸣大笑道:“徐妈妈好爱玩笑,我们二人只是瞧个新鲜,这样的福分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我们这就走,不挡徐妈妈的生意。”

那徐妈妈笑嘻嘻地送二人出了门,便又命人到前厅迎接张大官人,陆游鸣却拉着燕宁春躲在三楼走廊的拐角处,燕宁春不解道:“你这是作甚?”

陆游鸣道:“我听那徐妈妈说,这张大官人独有一种趣味,行事之时又咬又掐,每每事毕,姑娘们必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又有牙印掐痕,这朝花楼的姑娘都被他咬怕了,谁都不愿再见他。如今,那徐妈妈不知从哪弄来只花面,倒对上了张大官人的奇趣,且猴子皮糙肉厚禁得住撕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气,待会他来了,咱们到墙角蹲上一蹲,听听动静?”

燕宁春虽心里并不赞同陆游鸣的恶趣,这蹲墙角毕竟不是君子的行径,但这嫖猴的奇事到底闻所未闻,也着实忍不住想要窥探一二。

果然,二楼脚步作响,陆游鸣偷偷瞄了眼,那徐妈妈带了个肥头大耳将军肚的中年男子上来,正是张大官人。徐妈妈笑眯眯推开门,引了张大官人进去,便又退出门外,自去忙了。

陆游鸣见四下无人,便拉了燕宁春出来,二人鬼鬼祟祟潜到雅间窗下,唯见白蒙蒙的窗纸上透出朦胧的人影,似有衣物落地的簌簌之声。

陆游鸣嫌隔着窗纸瞧不真切,便用手沾了口水,在窗纸上扣了个洞,又眯了眼使劲往里瞧,张大官人白胖胖的身体掀开帘子,上了月洞床,一头窜进锦被当中,陆游鸣心道:“好一个肥猪拱门。”

燕宁春也挖了纸洞偷窥,但视线却被帘子挡住,只隐约窥见到那床上衣被翻滚,纱帐虽然轻薄,却遮住了内室,燕宁春忽然想起那猴子圆圆的眼珠子,心里一沉。

多年前他有个胆小的妹妹,做什么事都是怯生生的,躲在他后面,不敢见人,燕宁春是长兄,十分疼爱妹妹,但妹妹却无福早逝,使他悲痛不已,如今见到那任任淫辱欺凌的猴子,倒像是寻到妹妹的影子一般,他虽知这样想十分不妥,但却止不住可怜那只猴子。

燕宁春不想再看,便拍了拍陆游鸣肩膀道:“还是走吧,让人瞧见不好。”

谁料,话没说完,却听房间里传来几声诡异的尖叫,“吱 吱 吱”,似是在受刑一般,那声音分明与那云驼山的花面发出的声音一样,只是凄厉痛苦万倍。陆游鸣回头笑道:“那张大官人不知怎么磋磨这花面呢,给它疼成这样。”

却见燕宁春铁青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也收了笑容。

燕宁春闷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猴子虽不是人,到底也有灵性,若它父母兄长知道自己的孩子被人这样作贱,多半是要伤心的。”

陆游鸣不知为何燕宁春忽然大发慈悲,但一想那猴子虽只是个畜生,被人如此虐待,着实也有些不忍,且这样的事情,初看觉得新鲜,看多了便有些恶心了,便拉着燕宁春悄悄溜走了。

回了陆府,燕宁春仍是眉头紧锁、面不开颜,陆游鸣十分懊悔,道:“原本想带你瞧个乐子,却不想惹你不快,以后还是莫去了吧。”

燕宁春却道:“陆兄美意我如何不知,但我瞧见那猴子,便像是见到婴孩一般,只觉得可怜,如何还能乐得起来。”

夜里,燕宁春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那只猴子凄厉的惨叫有如长刺般插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拔去,而妹妹年幼的面容又在猴子身上来回闪现,令他头痛欲裂,不能入眠,及至清晨才微微眯眼,浅睡了片刻。

又过了几日,春假结束,学子们陆续回了梦泽学馆,燕宁春虽对那猴子的惨状念念不忘,但学馆课业紧张,又常有小考,成日里不得闲,陆游鸣更缠着他做这做那,渐渐也把那花面的事丢开了。

展眼到了端午节,学馆里又放了端午假,燕宁春自然又住进陆府,晚间陪陆老爷并夫人用团圆饭,一家人吃了梦泽郡特产的蜜枣瘦肉甜粽子,又闲话了几句,各自回房。陆游鸣却窜进燕宁春房里,道:“宁春,这世上的事可真是奇了!上回那个花面居然怀孕,诞下一个死胎!”

燕宁春十分诧异:“莫说笑,那猴子已经够可怜了。”

陆游鸣却道:“怎是说笑,昨晚听相熟的朋友说,朝花楼的那只花面因诞下死胎,早不能接客了,如今锁在后院柴房里,每日只给些剩菜剩饭打发呢。”

燕宁春奇道:“人猴本是异类,怎会暗结珠胎;难不成还有公猴子与它作伴?”

陆游鸣道:“平常也有听说妓女怀孕的,却没想到这猴子也能怀人的种。我看多半就是那张大官人造的孽。若活下来,不一定是什么妖怪呢。”

燕宁春叹道:“那花面如今怎样了?”

陆游鸣道:“听说只剩一口气了,那只花面初初怀孕时尚不显,还要去接客,怀孕时被迫行房,又受尽凌辱惊吓,这一胎自然是不好的。听说它生产时无比惨烈,竟是血崩肉裂,到头来还产下只死胎。阿弥陀佛!”

燕宁春听了这话,又想起那花面,心里便沉重起来,他在屋内踱来踱去。陆游鸣见他眉头紧锁,心下有些后悔,道:“宁春莫要难过,只是一只猴子而已,早日去了也好,免得它再受苦,听说朝花楼的徐妈妈也把死胎贮于瓷罐,供在胎神庙里,说不定能保佑它早登极乐呢。”

燕宁春却冷笑道:“猴子虽不是人,但失去自己的孩子,哪里能有极乐呢,这徐妈妈怕不是求佛祖保佑她生意兴隆吧。”

燕宁春又道:“陆兄,能否求你与那徐妈妈说项,我想把那只花面赎回来?”

陆游鸣却道:“宁春,我知你好心,只是那猴子只剩一口气了,现在赎回来怕是也救不活了。”

燕宁春似是决心已定,道:“凡事事在人为,若我们能救他一命,也是功德一件,陆兄你就帮我这回吧。”

陆游鸣见他说得恳切,不禁有些感动,当下答应道:“既然宁春如此在意,为兄的怎会不允;这事倒也不难办,那猴子如今接不了客,待在柴房里每日米水供着,徐妈妈巴不得早点脱手。且买卖猴子又无需过户身契,我们明日就去。”

燕宁春忙躬身作揖道:“多谢陆兄!”

事情果真如陆游鸣所料,二人到了朝花楼,徐妈妈正不知如何料理那半死不活的花面,徐妈妈虽是老鸨,倒还讲些人情,那花面替她接客赚钱,直接扔去乱葬岗,总归有些不忍,如今听闻有人要接盘,顿时笑开了花,一并连赎身银子也不要。

二人进了朝花楼后院的柴房,便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原来那猴子吃喝拉撒皆在彼处,柴房又无窗户通风,人进来便像是入了一个黑洞洞的臭粪沟。燕宁春借着门里透出的天光,勉强在角落里发现一只消瘦的黑影,那黑影见人来,发出一声惊恐而微弱的哼鸣,身体颤巍巍地往里缩,似有金属激荡的清脆声,想来是用铁链拴住了。

朝花楼里几个小厮用担架把花面抬了出来,众人只见那担架上蜷缩着一只瘦的皮包骨头、毛发稀疏杂乱的花面,脖子上套了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毛发下的皮肤,像是被烙铁烙过般,一排排暗红的牙印,深浅不一,那猴子周身散发出阵阵恶臭,下阴处隐见有黑红的血迹,应是许久没有清洗。

那花面陡见阳光,唬得全身发抖,一双枯瘦如柴的毛爪子死死将脑袋抱住,嘴里颤悠悠地小声叫着,似乎怕人打它。

陆游鸣早命人套了马车,又命小厮小心将花面抬入车轿,与二人同乘,一路上燕宁春试着喂些米水给花面,但它始终双爪抱头,蜷缩在车厢一角的软垫上,一张花脸深埋在阴暗处,露出满身疮痍的后背,燕宁春只好用毯子给它盖上保暖。

到了陆府,陆游鸣便命丫鬟为花面清洗身体,那花面被人抱进浴盆,一时间哆嗦地更厉害,又不敢挣扎,一双毛茸茸的前爪紧紧抓住盆沿,无助地望着给她洗澡的小丫鬟;下体的伤口入了水,便有血水漫开,花面吃痛,“吱吱吱”地嘶叫起来。

燕宁春更请了城中一位有名的兽医上门问诊,那兽医小心仔细看后,道,这花面周身的伤口只是皮外伤,并不打紧,最要紧的却是下阴一处,它初初生产,下体撕裂流血,又未及时治疗,如今已经化脓,须清除浓水,敷上药材,再用干净的纱布包好,每日换药;且它下阴处生有红色疙瘩,似是妇人的花柳之症,只得先依着人的法子吃几味草药,再观后效。且看它面黄肌瘦,平时也要多吃新鲜瓜果,方可恢复身体。

兽医为花面上了药,又叹息了一句,道,这只花面本是幼猴,尚不及育龄,多半是被其他猴子强暴才致孕的。

燕宁春心想,这花面尚不及成人三分之一大小,张大官人却胖如巨猪,那百十斤的体重压在这瘦弱的花面身上,该是怎样的情景,他倒吸一口冷气,越发可怜那小猴子。

陆府是本地富贵大户,陆宅中有一处小院专门饲养各色动鱼虫,有一匹矮马、两只黄狗,几只鹦鹉并一只捉来的梅花鹿,有专人饲养,平时陆老爷闲心偶至,也会带人来玩赏,陆游鸣便与管事的打了招呼,用砖瓦在一处干净明亮的花房里立了个小猴屋,又铺上干净的稻草棉絮干布等,因怕它逃跑,虽去了铁链,又换上垫着棉布的项圈用麻绳牵着,燕宁春见一切停当,又作揖深谢陆游鸣。陆游鸣却道,年初庄上便说要送几只仙鹤玩赏,却在路上遭了贼,飞走了,如今有这猴子倒补了亏空,父亲见了必定欢喜。

如此,花面便在陆府住下了,但它屡遭虐待淫辱,极怕见人,每日躲在自己的猴屋中,绝不与人亲近,一并连阳光也十分害怕,燕宁春每每拿瓜果逗它,也无法引它出来。因怕它在小窝里憋坏了,只好强行用麻绳拉出来,那猴子一见了人,便立刻趴在地上,又极力想往猴窝里跑,燕宁春无法,只好抱起它,放到院中的空地上。

花面照了阳光,更加不安起来,只抱着头缩在地上全身发抖,燕宁春几次拿瓜果挑逗,俱不见效,如此折腾了半日,那猴子仍旧全身发抖,蜷缩不起,燕宁春只好在把他抱回猴屋里。

端午过后,陆游鸣和燕宁春又回了学堂,花面便留在陆府由下人照顾,再不必受人凌辱,燕宁春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后来,陆游鸣家中的仆役想出了个法子,将花面挪到马厩里与矮马同住,那矮马性情温和,与猴子同属畜类,便少了许多隔阂。那矮马每日在马厩独居,也十分寂寞,见有新朋友来,非常好奇,常低头在猴屋前试探。花面似乎察觉到矮马的友善,渐渐地也愿意伸出头来偷窥矮马,偶尔还伸出爪子摸摸矮马的鼻子,矮马便用舌头轻轻舔舐猴爪,初时花面还害怕,只把手缩了回去,日子久了便也不怕了,甚至偶尔爬出猴屋,与矮马一起玩耍。

及至陆游鸣和燕宁春再次回来时,花面已经骑在矮马身上颠来倒去玩得不亦乐乎。见了燕宁春,再也不躲进猴屋里,反而爬到裤腿边,接过燕宁春递来的黄瓜,吃得十分香甜。

燕宁春便把花面抱在怀里,这花面在陆府调养的极好,早不复当时枯瘦如柴的形态,它毛发茂密,体态匀称,甚至还微微养起一点肚腩,脸上的花纹也比先前鲜亮不少。神态上更是大变,那圆圆眼睛里放出清亮的眼光,再不复过去的恐惧与悲伤。

因学中的先生生病告假,燕宁春便回陆府住下,成日除了读书写字,便时时刻刻与那小猴子相伴,花面本通人性,与燕宁春厮混久了竟似将他当成父亲般,每日里只缠着燕宁春一刻也不肯分开,连沐浴出恭也要跟着。陆游鸣只笑燕宁春混成个猴爹。燕宁春却每每疼惜地看着花面,道,它本是山上的灵物,如今被人所害成了孤儿,若我能使它感受父母之爱,也是积功德的事。燕宁春本是个最有慈心的人,日子久了,便越发觉得这花面惹人心疼,当真觉得小猴子是他的女儿,还思忖着将来回到老家,也要把它带着才好。

时至九月,云驼山上的枫树开得烈烈如彤云,远处望去便如火烧云一般,从山脚而上,团团相聚,火凤凰般缠绕着云驼山的主峰。因此,秋日里赏枫叶的游客竟比踏春时还更多些。这一日,陆游鸣与燕宁春也带了花面到云驼山游玩,花面本是山中野兽,它离开林间已有许久,如今见了这漫山遍野烈火般盛放的枫叶,便如同见了亲族般,越发手舞足蹈起来。燕宁春怕它过于激动,惊扰他人,只好收短手中牵引绳。过往的游人见两个贵公子牵了只古灵精怪的花面,以为是哪家的耽于玩乐的纨绔子弟,哪里知道其中的内情。

二人牵着花面游山玩水,不知不觉又走到胎神庙处,半年之间,那庙内又增加了不少崭新的陶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似是一种肃穆的仪式,却又含了令人难以言语的诡异。

所谓进寺拜佛,燕宁春在佛前恭敬地上了一柱檀香,心中祈祷佛祖保佑他学业有成,正准备拜佛,回头却见那花面学着人的模样,一双毛腿跪在那香案前的半旧蒲团上,双爪合十,摇头晃脑,似是在许愿般。

陆游鸣在身后拿扇子敲手,大笑道:“这猴子怕不是要成精了。”

燕宁春也笑道:“猴子本也是灵物,最擅模仿的。”

胎神庙中的秋色倒比寻常处别致许多,因庙外环植大片枫树,秋霞般的叶群越过寺墙,似有一片红云笼住了胎神庙,倒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燕宁春与陆游鸣便在园中细赏秋叶,一时倒忘了那花面,待想起时,那花面早不见踪影了。燕宁春寺里寺外找了个遍,倒是见到几只花面,却都是云驼山上的野猴,那带着项圈的小猴子,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燕宁春懊悔道:“这猴子不会是溜了吧。”

陆游鸣道:“溜了便溜了吧,它本是山上的野物,如今回归自然,也是好的。”

燕宁春却道:“山上的猴子或是野物,这只花面却算是家养的,我看他不过是一时贪玩,并没有出逃。”

燕宁春执意要在庙中等花面回来,陆游鸣拗不过他,只好在庙里陪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围棋,二人在庙中小桌对弈起来,三局下来,天光已经渐渐收敛,天边的晚霞与枫叶晕成一片,似是一滩鲜红的血水,燕宁春见时辰不早,知道花面大约不会再回来,心中失落,只得对着那残阳如血的秋暮长叹一声,与陆游鸣下山去了。

燕宁春与这花面真正在一起的时日并不长,但心里早将它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他初时见那花面在朝花楼中受辱,心中只觉可怜可叹;但后来在陆府与它朝夕相伴几日,又觉得它灵动可爱,本性之中自有一股与人相类的脾性,以为花面待他也应如亲人一般,谁料花面这般无情,说走便走,实在令人心寒。陆游鸣一路安慰燕宁春,只道缘分自有尽时,不必拘泥眼前之事。

二人下了山入城时已近入夜,方入城,唯见城内兵荒马乱,昏暗的夜色里,到处有官兵举着火把,路人行色匆匆,脸上尽是惊惧之色,又见城中不少房屋倾塌损毁,妇女幼子哭成一片,如遭了地震般,原先一座鸟语花香的南国之城竟如鬼城一般。

陆游鸣望着夜色里慌乱的人群,大惊道“这是匈奴打过来了吗?”

燕宁春却道:“这可是胡说了,边境已安定数十年,哪里听说有匈奴来犯,且匈奴距此地十万八千里,哪里能打到这里。”

二人正欲拦个路人问话,却见人群中窜出一个仆役打扮的小子,那人见了陆游鸣,两眼放光,飞奔过来一把拉住陆游鸣,口中不住道:“小祖宗叫我好找,您怎么还不回府,老爷夫人都急坏了”。

陆游鸣一看,此人正是父亲身边的小厮通书,陆游鸣奇道:“平常比这还晚的也不是没有过,怎么就火急火燎派你出来了。”

通书擦了额头的大汗,气喘吁吁道:“公子怕是刚进城吧,这城里黄昏时分不知从哪冒出个花脸巨猿精,足有十人那么高,力大无穷,一只手能把房子掀了,你瞧这临街的商铺,全是被那妖精祸害的。”

陆游鸣不可置信,道:“莫胡说,这世上哪有妖怪,休得怪力乱神。”

通书道:“公子先别管是真是假,先跟我回府,老爷太太都在家等着呢。”

燕宁春听了“花脸巨猿精”,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升起一个诡异的想法,便问道:“那妖怪现在哪里?”

通书道:“如今正在城北一带,幸好我们府在城南一侧,不曾祸害道。”

“城北……”燕宁春心中的那个想法似乎越来越接近了。

“朝花楼!”陆游鸣和燕宁春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燕宁春转头望着陆游鸣,两人惊诧的神色里蕴含的相同的恐惧——是它!

真的是它吗?会是它吗?

燕宁春道:“通书你赶紧带着你们公子回去,我要去朝花楼看一看那妖怪,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通书急道:“使不得啊,那妖怪比宝塔还高,一拳能锤死十个人,燕公子三思啊!”

陆游鸣也道:“宁春,你不要太过执拗,即便真的是它,它也不过是去报自己的仇,你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燕宁春却道:“我当然要去寻它,当初是我执意要救它,如今它变成妖怪祸害人间,岂不也是我的罪过,我过去找它,说不定能劝它回转过来呢!”

燕宁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奔入夜色里,陆游鸣想跟过去,却被通书死死拉住衣袖,陆游鸣骂道:“这呆子,去送死!”

燕宁春一路狂奔,从城南跑到城北,那夜幕之下,迎面俱是尖叫逃窜的路人,路边或有慌乱中走失的孩童老人,哭喊呼救声混成一片。彼时一轮明月早已越过云驼山峰顶,惨白如秋霜般的月光安静地散落在梦泽城里,仿佛有只空洞而冷漠的眼,久久凝视着紊乱而诡异的梦泽城。燕宁春如孤帆小舟在乱流中逆向而行,远远已经能望见朝花楼上高挂的“花”字大灯笼,明亮的烛火照旧在灯笼纸上映出暧昧而色情的绯红,与朝花楼里明艳的灯火交相辉映。

几片乌云从梦泽城上空飘过,遮住了月亮的寒光。但惨白的光仍从乌云的间隙里挣扎着透出来,在大地上描出一个浅浅的轮廓。燕宁春这才发现,一只数丈高的粗壮巨腿正矗立在朝花楼侧边的巷子里,那巨腿深陷在月光里,漆黑的夜里兀自出现诡异的怪物,而怪物身体的其他部分仍旧潜伏在黑暗中。

“砰……砰……”,重物击中建筑的闷响,惊醒了沉沉睡去中的恩客们,朝花楼大门口颠红倒绿,一群莺莺燕燕夹杂这衣衫不整的嫖客哭喊着跑出来,彼时乌云已从月亮处移开,散漫的清辉再次铺天盖地洒满人间,这时候,哭喊的人群才看见怪物的全貌,朝花楼背后骇然立着一只山峦般的巨猿,它身高数十丈,黑毛如刺,宛如一尊凶神,而那凶恶的猴脸上,满是斑斓的纹路。燕宁春看到它的脸几乎失声尖叫出来——是它,真的是它!

燕宁春奔到朝花楼前,大声叫道:“小猴子,停手!”

那巨猿似乎听到了燕宁春的叫喊,它降下目光,呆滞地望着燕宁春,似乎有情绪在熄灭。花面依旧是花面,但却像失去心智般,再不是那个通人性的小猴子,燕宁春也用目光迎接着怪物的逼视,人与猿猴的对峙在夜幕持续了顷刻,但巨猿的目光又重新燃烧起来,它身披寒光,仰天长啸,一掌劈在朝花楼楼顶,那楼顶应声崩塌,碎石与断木纷纷而下,楼中尚有明火,绸缎、窗纸、断木等物触火即燃,顷刻间,倾塌的楼宇里已经蹿出一条火舌。巨猿低下头,盯着朝花楼的残垣断壁,双爪在废墟里疯狂翻动碎石,似是借着火光寻找东西,片刻,它仿佛看见什么,臃肿的身体顿了顿,右爪伸进废墟了,托起了一具白花花的身体。

张大官人!燕宁春从体型判断出了那人的身份。

张大官人本在朝花楼中嫖宿,一番享乐之后正搂着娼妇赤身裸体地睡觉,谁料平地一声惊雷,不知哪里冒出一只吞天噬地的巨猿精,只唬地楼上楼下的妓女嫖客纷纷逃窜,张大官人身材过于臃肿,衣服都顾不得穿,匆忙下楼时被人撞翻在地,摔伤了腿,那妓院里的妈妈与姑娘忙着逃命,哪里顾得上他,他正躺在地上直骂“婊子无情”,却听一声剧烈的震动,那楼顶轰然倒塌,吓得他屁滚尿流,他倒是好运,那碎石碎木全朝一侧倾塌,竟没有砸到他身上,只是楼顶上塌出一个大洞,月光恰好从洞里探进来,落到他身上,很快,洞口里伸进一只黑漆漆的猴爪,在楼里来回搅动,很快发现了他这块白花花的肥肉,便一把抓了起来。

赤身裸体的张大官人被巨猿的爪子死死抓住,像是玩具般拿捏在手里,猴爪锋利劲道,陷进他皮肉之中,张大官人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压在泰山下,几近气绝,他在猴爪中剧烈挣扎,忽得一抬眼,却发现一张大如城门的黑脸就在离自己数尺之远,那巨猿突然裂出一个诡异夸张的笑,如戏台上的丑角,嘴唇拉伸到极致,尖利的猴牙在月光里闪着寒光,一股膻腥气喷面而来,张大官人本来一肚酒肉,被这臭气一催,只觉肚内江河倾倒,腹内浆水从口内喷射而出,张大官人彻底昏死过去。

那巨猿抓到张大官人,口内一阵长啸,那凄厉的啸音荡气回肠,如破闸的洪水震荡四方,尖利的长声直穿云霄,像是要把所有的悲愤和怨怼全部发泄出来,周围逃命的人被啸音所摄,都捂着耳朵,不敢直视那巨猿。唯有燕宁春,发足朝那巨猿奔去,那巨猿似乎注意到了燕宁春,一只爪子风驰电掣地落下,掌风到处,燕宁春已经倒在地上。

那长啸由近及远,在天边激荡出一声悠长的回响,终于隐没在天际,而当人们回过神来时,那只硕大无比的巨猿精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只剩下半倒在街边的朝花楼,宛如荒坟。

燕宁春呆呆地望着巨猿消失的地方,口中犹念到:“花面……花面……”

巨猿精抓走张大官人的消息第二天便在梦泽城及周遭的城镇传开了,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嫖猴的内情,只把此事说的神乎其神,有的说张大官人养的一身肥膘,是妖怪最爱,要回去吃了他修炼,又有的说,那巨猿精本不是追着张大官人的,而是恰巧路过,他本来是要替天行道,杀贪官除污吏的,只是见到张大官人肥头大耳,误以为是官家了。官府见此事越传越不像样子,便发了严令禁止传谣,违者重责四十大板,但天下悠悠之口企能堵住,于是谣言该传还是在传,还吸引了周遭的游客前来一睹朝花楼的“遗迹”,令人失笑。

只是这无比热闹的情形里,有一个人却显得格外落寞,燕宁春自从那晚后,神情便恍惚起来,那花面弃他而去,当真是绝情,他仿佛失去一个亲人般,心内焦灼悲痛,却又无处发泄。陆游鸣每每见他如此,心中担心,只得出言安慰。

此事至此唯有一桩悬案不曾了结,那巨猴精抓了张大官人,究竟去了哪里?

这悬案大约世上无人能知,唯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开解。只是神奇的是,三日之后,人们在胎神庙门口发现了张大官人——他居然还活着。只是样子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他赤身裸体,被铁链拴着脚倒挂在胎神庙门口,周身虽有伤倒并不碍事,只是下体一处血肉模糊,大腿根上像是挂着一团滴着血的碎肉,烂肉从下腹蔓延至股沟,屁股蛋子上如红莲蓬般落了无数个血窟窿,有的窟窿已经腐烂生蛆,俱是一般的惨不忍睹,后来请郎中看了,才说大约是用利物多次刺穿所致,只是当时的场景,普通的人是想也不敢想的。那围观的众人吐得吐,呕的呕,乱作一团。

燕宁春听到这消息,倒未曾留意,这几日他一直在宣纸上画猴子,那只花面的模样,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只是脸上的花纹,却怎么也画不像,他一时生气,把一扔,却未听见笔落地的声响,回头一看,却见一只套着项圈的小猴子,满脸花纹,正拿着笔,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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