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色
十八岁那年,我学会了画画。不过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生命的尽头。
那年,我去医院实习,第一个分配到的科室是血液科,接触的第一个病种是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白血病。
以前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个病,可是现实和电视剧,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还记得刚到科室报道的第一天,十三楼的护士站一阵刺耳的铃声传来,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就飘起了雨,雨丝无声地划过玻璃窗,我知道,一个生命已经悄然离开了。
他们说,这个病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受尽了病痛的折磨。这是他住院以来的第十八次抢救,最后,抢救无效。
我的带习老师告诉我,我们在生命的尽头面前就是这样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我似懂非懂。
后来老师给我们安排了自己管理的病床,我负责的第一个病人是一床的黄爷爷,一个身高一米七,体重却轻得吓人的老人,他两边的颧骨已经高高突起,只剩下一张皮包骨。
黄爷爷住的是单人病房,没有一起说话的病友,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不好接触。这给第一次护理病人的我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第一天上班,我推着治疗车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黄爷爷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苍老的身影脆弱而孤寂。
病房里安静得吓人,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漆黑一片,落满了灰尘。
黄爷爷眼睛呆滞地望向窗外。那天没有阳光,窗外阴云密布,病房里一片灰暗。
我朝他的床旁走去,像是完成任务一般念完了准备了好久的开场白,然后紧张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是黄爷爷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盯着窗外,面无表情。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兴许是他没有听见,我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说了一遍。
这次,黄爷爷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目光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我被震住了,我看见了一双带着绝望混浊而灰暗的眼睛,那种绝望,像阴暗漆黑的洞口,又像混浊冰冷的沼泽,似乎再也没有了任何光亮。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靠近了一些,“黄爷爷,该测血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舒适。
“不测!”他头也没回,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愣愣地站在原地。又试探地将血压计放到他床边,话还没说出来,他突然将血压计猛得推到一边,冷若冰霜的目光瞪着我,让我浑身一颤。
“我不测!”他的音量比第一次大了许多。
声音引来了我的带习老师,她过来替我解了围,而我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师跟我说,黄爷爷在这儿住了很久,老伴只有送饭的时候才来看他一次,平时都是一个人呆在这里,他的身体和情绪一直很差,可能真的快走到生命尽头了。
那天,我的心情特别沉闷。
生命的尽头都是这样灰暗的吗?我多想尽自己的努力让他们开心起来,可是,又突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在生命的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
第二天,我去给黄爷爷输液。
他这天并没有抗拒我的操作,而是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任我摆布。
我的心里有些战战兢兢,第一次穿刺,我找血管找了很久。虽然想要一次成功的心情很迫切,可我还是失败了。
我跟黄爷爷说抱歉他似乎也没有听见,那双混浊而绝望的眼睛没有再看我一眼,而是一直盯着远方,似乎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后来,虽然老师跟我说血液科的病人血管不太好,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是因为穿刺失败?还是因为自己面对生命尽头的病人真的无能为力?我不知道。
后来的那几个星期,血液科相继有病人离开,而我看着黄爷爷越来越苍老,不知道还剩多少时日,又算算自己在血液科三个月的实习期快到了,感觉整个人很无力,这个地方真的让人太压抑了,我感觉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消极的地带,我忽然想起老师跟我说的话,我们好像真的无能为力。
某天,我照常去给黄爷爷测血压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问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绝望而又苍老的声音就这样灌进我的耳朵里,犹如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尾,我浑身的血液顿时都冰凉了,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我又一次望向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灰色,一如既往的绝望。
我愣在原地,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复他。那一刻,这几天堆积的负面情绪却彻底爆发了。
他努了努灰白色的嘴唇,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而是缓慢地挪动着身体,像一片轻薄的纸片躺在床上,他背过身去,干枯的手臂伸出来狠狠抹了抹眼睛。
也是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为黄爷爷做些什么,即使我不知道他的生命还剩下多少,但我会努力在那片灰暗涂上颜色。
那天,趁着黄爷爷的老伴过来,我跟她聊了很久。
黄婆婆人很好,话也挺多,只是自己身体也不好,不能一直在医院陪着黄爷爷。
他们的女儿都在外地打工,每天都很忙,也没有空回来看望黄爷爷,而黄爷爷这个人喜欢热闹,他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呆着了。
黄婆婆说,黄爷爷一直很爱看战争片,只是住院之后,电视机就再也没有开过,他喜欢到处走,喜欢看风景,喜欢听笑话,有的时候,还很孩子气。
后来,等黄婆婆走了以后,我走到黄爷爷床旁,认真地说:“爷爷,以后婆婆不在的时候我就过来陪你!”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那以后,上班空闲的时候,我就强行推着轮椅,带着黄爷爷到楼下走走,散散心。我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病房了。
那天的天气很给力,天空像过清洗过一样,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
医院楼下的空气很清新,很多不知名的花都开了。
蓝天,白云,阳光,绿树,红花,还有不少病人也正在家属的陪伴下散着步。那是一幅带着无限生命气息的画面。
我推着黄爷爷,带他看看正在生长的绿色植物,正在盛开的娇艳花朵,正在流动的清澈湖水,正在飞舞的蜜蜂,蝴蝶。我想告诉他,这个世界,还是有美好存在的。我也相信,他能够感受到。
回到病房后,我帮黄爷爷打开了许久未开的电视机,调到他最爱的战争片。
开始黄爷爷还倔强地将头扭到窗外,后来,他还是抵不住战争片的诱惑,慢慢将头转了过来,像个小孩子一样用余光偷偷瞟我,我偷笑着退出了病房,轻轻拉上门,透过房门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我看见黄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手里还紧紧攥着遥控器。
每天早上去做护理的时候,我都会给黄爷爷讲一个笑话,刚开始,他还绷着脸,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一朵小小的花,绽放在灰暗之中。就是那一朵小花,让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后来的日子,我没事就带着黄爷爷出去走走,给他看他最爱的战争片,给他讲他喜欢的笑话。
虽然他没有说多余的话,但我能感受到,那片灰暗已经在慢慢变化着颜色。
那天,在病房里,他突然说:“小李,明天你来给我输液。”
我突然愣住了,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补充道:“没事,我相信你!”
那一瞬间,我竟差点哭了出来。
后来,三个月的实习期到了,黄爷爷也走了,听老师说,他终于回家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进病房里,温暖又美好。电视里,共产党抗日成功吹响了号角,黄爷爷稀疏的头发上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要转科了。”我抑制住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尽量笑着,站在他的床旁跟他告别,“以后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这么快你就要走了。”黄爷爷突然说,“挺舍不得你的。”
我看着他依然混浊的眼睛,闪着光,没有了绝望,没有了灰暗,而是多了一份温情。
顿了顿,他又说,“谢谢你,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我拼命忍住眼泪,跟他说,“要记得吃药!记得每天测血压!”
黄爷爷干枯的手臂抬起来再次抹了抹眼睛,“好。”
他的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可是我真的看见病房里突然亮了起来,像一道道金色的光,包围着病房,我想,那便是我努力涂上的颜色。
走出医院,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成功了对吗?他说那段时间,很开心。
即使是生命最后的尽头,我们也不是无能为力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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