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我大约是在六七岁左右,才知道我有个哥哥的,此前哥哥一直住在外婆家,记得和母亲去外婆那儿也曾见过他,外婆让我喊他“锅锅(哥哥)”,我不喊,因为我不认识他。她便又让哥哥喊我“宝宝”,哥哥亦不喊,只看我一眼后就把脸转向别处去了,一点也不笑,不友好的样子。于是她们大人便叽叽喳喳说些那时我听不懂的话。
我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哥哥,因为他从不和我玩,外婆还不让我碰他,把他看得紧紧的。我以为他就是外婆家的哥哥。但外婆去世后,哥哥就不得不回家了。
哥哥是被父亲接回家的,印象中的画面是在一个晴天的傍晚,太阳还没下山,我牵着抱着弟弟的母亲的裤腿,站在屋里的大门口,看着站在苦楝树下的父亲和哥哥,斜阳照在他们的脸上,都亮亮的,哥哥不只是脸上亮,眼睛也亮,身上干干净净。父亲微笑着用手指着老屋和老屋里的我们,对哥哥说:
“这是你的旮(家)。”
“这是你妈妈。”
“这是你的宝宝。”
并让哥哥叫我们,哥哥不叫,只是笑,一副欢天喜地的灿烂模样。母亲也让我叫“锅锅”,我也不好意思,但是心里很高兴,知道了哥哥原来是我家的这个事实。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断层,只依稀记得隔三岔五的,就有村人像看西洋景一样地到我家来看哥哥,母亲在家时,他们边看边和母亲聊,母亲不在家,他们就自己互相聊,有时还会问哥哥:
“你几岁了?”
“你曾吃过亮(家乡话,意思是吃了么,亮是语气词)?”
“你爸爸妈妈呢?”
“你外婆呢?”
……
后面的问题一般他回答不出,而前两个问句,他永远都是“我八岁”和“不曾呢”,吃了也说“不曾呢”,所以问话者问着问着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叹息,笑过之后,就用怜悯的眼神盯着他看。
我那时虽小,却不怎么喜欢和他玩,嫌他太笨。而哥哥也爱热闹,经常自己走出去玩。但只要一离开家门拐上几个弯,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总是把自己弄丢,父母便急急地到处找,惊慌失措得很。后来婆老太(父亲的外婆)来到我家,这种情况才好一点。
婆老太对哥哥就像外婆对哥哥一般好,到哪都牵着哥哥的手,还喂他吃,把他洗得干干净净,并和哥哥睡一张床上,夜里还拉他尿尿。
但是婆老太太老了,她只能照顾哥哥一人,她看不住我们(我和弟弟),甚至照看哥哥也越来越显吃力,加上后来把房子弄了着火的惊吓,病倒了。听母亲说婆老太是从上海来的,父亲把她医好后,就又给送了回去。
婆老太走后,哥哥也不在家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对哥哥就又有了记忆的断层。等到再次见到他,是在外公的村子里,大会堂的门口,哥哥浑身上下都很脏,且有股臭味,一群小孩子正在欺侮他,这个踢他一脚,那个推他、搡他一下,而哥哥只有哭的能力,却没有还手的能力。我急急忙忙去喊外公,外公在供销社给人家卖布,忙时走不开,忙完才出来吼吼那些孩子。
外公让我把哥哥掺回家去,可哥哥已然不认识我了,并不肯跟我走,况且大会堂门口热闹非凡,他怎会听我的呢?没有办法,外公只好卖一会布后,再溜出来看他一下。
我们家迁到新地址造了新房子后,最小的妹妹也能满地跑了,父母才又把哥哥接回家。再次回家的哥哥稍稍长高了一些,但依然喜欢往外跑。虽然腿脚不得力跑得很慢,却特别爱赶人多的地方去。可是去人多的地方有什么好呢?不是被人戏弄就是被人欺侮!于是父母就严格限制他的外出,并让我们看着他点。
我问母亲,哥哥何以成为这样?母亲告诉我,而且是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哥哥是小的时候感冒发烧没治好造成的,那时候,她要赶工分,要活命,出生没多久的哥哥没人看管,带到田间劳作时染了风寒。每次说这话时,母亲的脸上总会呈现一副沉浸往事中的悲痛欲绝神色:“可怜亮,住院住了四十天呐,把个小人盘得像虾一样抽骨髓化验啊……”
我无语,浑身在紧缩、颤抖,仿佛自己身临其境,这种肉体的痛苦折磨施加在一个幼小的生命上,想想都会让人发麻。
我和弟弟都上学后,没人看管又耐不住寂寞的哥哥,也总是爱跑到学校去,被人弄哭后我才知道,就驱赶、遣送他回家,常常因此弄得上课迟到而遭老师批评。
然而,即便哥哥很少出门了,总阻挡不了一些人对哥哥充满的好奇心。比如下田干活经过我家门前的,或者来我家看病的,再有一些闲得无聊的大孩、小孩和屁孩,只要见着哥哥的影子,总要围上来驻足一会,或戏弄一番问这又问那,或扯扯他摸摸他,或龇牙咧嘴吓唬他。而哥哥不明所以,总以为人家是在和他玩儿,高兴得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甚至还唱起歌来。
哥哥真会唱歌,唱歌还不怎么走调,也没人教他,村里的大喇叭里唱《社会主义好》,他居然也听会了。围观的人见他会唱,就都让他唱,于是哥哥便唱开了: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野鸡尾子野鸡尾子逃跑了
……
由于词唱错了,听唱者们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显得比看滑稽戏都开心。母亲有时也笑,她骂哥哥是“人来疯”。唯我最生气,阻止哥哥再唱下去,感觉那些人真没意思。真的,我不喜欢他们这样。
当然,我和弟妹有时也欺负他,每当他把自己弄丢而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他时,总忍不住要愤怒地大骂一通;或者家里有好吃的,我们也总是先让自己满足起来,不好吃的才丢给他;再有就是母亲让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如剥豆子(黄豆或蚕豆)之类的,我们也会偷偷多分他一些。对,偷偷的,这些事情只能偷偷地进行,因为父母最见不得我们这样。哥哥不悦,嘟哝几句后看看斗不过我们,便撅着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哥哥不爱干净,母亲把他洗干净了也没用。他在吃饭时总要把米粒和汤水醮到衣襟上,甚至地上也是,常常弄得碗里一半碗外一半,怎么教都教不好。倒是鸡们最喜这样,只要一见到他在吃饭,便簇拥而来,上蹿下跳,你争我夺。倘若哥哥不把饭碗抓牢,准会被那些战斗鸡们给扑腾得打翻在地。
和拉相比,吃的问题是算不上问题的问题,真正困扰父母、折磨父母的还是哥哥的大小便问题。其实哥哥并不完全没有知觉,他白天小便是知道上厕所的,有时大便也知道,但是一玩得忘记了,就来不及上厕所了,直接往身上拉,这自然要遭到父母的责骂和怒打。打得多了,哥哥就怕得记住了,白天不再有这种情况了,只是夜里难免,因为他一旦躺下,是没多少力气立即起来的,何况是睡得迷糊的时候。
所以哥哥一直是一人一张床,没人愿意与他合睡。也一人蹲个房间。起初倒是与我们合在一间,造了小厨房后,父母就在厨房里隔出一间给他专住。但是哥哥的床铺味道大,饭香味和尿臊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恶心。最后不得已,又把他隔到农具间里,父亲每晚放只尿桶于他的床边。
哥哥也不是天天犯浑,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床上能一连几天都是干净的,父母就会表扬大,受到表扬的哥哥高兴得很,整天笑眯眯的,乐得不行。而一旦糊涂了,就赖在床上不起来了,因为他也能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对父母是有些怨恨的,特别是哥哥去世以后,如果他们当初能把哥哥当事一点,少赶点农活,哥哥又何以生病致残成这样子呢?即便是残了,如果他们像外婆和婆老太那般,多些爱心和耐心,是不是哥哥也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再如果,他们若是把哥哥的居住房间换好一点,大小便想得周全一点,是不是他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当然,我也常常怨恨自已,如果那时我懂事一些,多帮帮父母,多爱些哥哥,是不是也能带来一些改变和影响?然而,世间没有如果,悲剧的酿成都是有前兆的,不珍惜,不懂得,不亡羊补牢,一切只能往坏的方向发展。
我和弟妹们都外出上学以后,哥哥就变得孤单寂寞了,没人看他也不出门玩了。听母亲说,他坐在屋里能成天不说话,不发一点声响,而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则会站到院子的外面,向远处的公路那边傻傻地张望,一旦发现我们家中任何一人的身影,就兴奋不已,忙不迭地返身回家通告,谁谁谁回来啦!谁谁谁回来了……满脸堆笑,笑靥如花,手舞足蹈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都感动,感动之余竟生些许愧疚,哥哥并不傻啊!
我读高一的那年冬天,学校放寒假,人还没到家,半路上就被告知哥哥没了,哥哥是夜里上厕所时不慎跌倒滚到了水里,被河水夺去了生命。哥哥的卧室靠近厕所,而厕所就在河边上,父亲每晚送尿桶催之大小便,却没有想到在厕所那儿竖道护栏。
村里人说,哥哥的离去于我们和父母都是一种解脱。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全家人只要一想起哥哥,心情都是沉重的,也是沉痛的,哪怕是过去经年的今天。
按家乡风俗,白发人是不宜送黑发人的,所以哥哥的最后一程是我和弟妹们送的。父亲关照族人,把哥哥安葬到我祖母的边儿,好有个照应。族人在下锹挖土时,一连换了三个地方才落实下来。
回到家里,眼睛还没消肿的母亲问我,挖土时都看到些什么,我说就是土啊,没看到什么,母亲又问,就没看到蛇吗?我说没有呀,青蛙倒是见到两次,母亲便又哭了起来。我当时不明白,许多年后才搞懂。
哥哥的一生,根苦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