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神秘女人
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纷纷扬扬。我和几个朋友开启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流浪。我们那时志同道合,一群男女常常坐在一起聊些不着边际的空洞话题,有时也附庸风雅的畅谈下风月之事。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群人释放下过剩的荷尔蒙。有时候,真挚的友谊就藏匿在那些晦暗不明的狂躁岁月里。这些躁动的情愫一旦被烟和酒精激发,有时便会演变成热烈的喧闹。
那次流浪的提议并非心血来潮。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们聚集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废弃的楼顶上耍闹,和往常不同的是,有一个叫方园的女人没有来。这成了那次流浪的导火索。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胸口仍然隐隐的有血气在翻滚。
“方圆怎么没来”?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冒出这么一句,大伙纷纷的把目光投向了七哥。七哥和方圆姐是我们队伍中的异类,他们是一对年逾四十的夫妻,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年他们一直膝下无子。和我们这些年轻人相比,他们既饱含着岁月赋予他们的沧桑阅历,又保留着更富深意的青春悸动,这泾渭分明又相辅相成的遗产,在他们的脸上被完美的诠释。你常常会看到极不协调的画面:一群疯狂的年轻人在孤寂的旷野上奔跑,有时夜深了,就集体围城一圈,中间堆起炉火,火旺盛的燃烧着,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原始的色泽。那种时候,有些伙伴乐意狂热的吹捧自己的性能力,力尽所能的用拙劣的语言勾勒出一个个香艳绝伦的场面,讲述者吐沫横飞,倾听者如痴如醉,可这毕竟只是想象的盛宴,一切并无实际的佐证,七哥和方圆姐更多的时候只是默默的倾听,偶尔他们也会参与进来,虽然有时只是蜻蜓点水的戏谑和调侃,但总会使我们的气氛达到顶点。
七哥那天一直耷拉着脑袋,我们这些人显然对于他的痛苦没有深刻的察觉。有好几个人一直的不停追问着方姐的下落,七哥也不抬头,最后在我们毫无理性的追问下,他才从胸腔里蹦出来一句:“她走了”。那天夜里,我始终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的心竟然无端的紧了一下。可这不经意的微妙感觉马上便被一群人的喧闹取代了,一个伙伴正饶有兴趣的弹奏着吉他,其他伙伴则被旋律带动着哼唱,不久我们便又陷入了平时的亢奋状态。那天夜里,谁也不知道七哥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们再一次见到七哥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一个人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方姐那天并没有出现,这显然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我们的不断追问下,七哥终于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方姐无缘无故的失踪了,方姐失踪没有任何可以预料的前兆,那天两人吃过晚饭后,方姐照例打开了CD听她的音乐,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喜欢那种有艺术情调的生活,八点多的时候,方姐照例收拾碗筷,整理卧室,把第二天七哥要穿的衣服熨烫了一遍,之后便换上了运动装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公园去散步,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是没有料到方姐出去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看到七哥的家里还摆放着他们年轻时的婚纱照,那种旧时的照相馆拍出的照片,色泽和亮度没有那么刺眼,但照片看上去却总有种时光被磨损的错觉。七哥那天一直沉默着,他不停的抽着烟,整个家里烟雾缭绕,即使我们平时多么惯于起哄,那个时刻也都保持了最大限度的沉默。到了夜里,我们才起身告辞,七哥把我们送到门口时,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住的摇着头。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我们隐约感觉到方姐也许是和其他男人私奔了。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过于沉重,一群年轻人内心那种蓬勃而旺盛的美好被拉了个大口子。我们又不约而同的聚在那个废弃的楼顶,伙伴们也变的异常的躁动起来,那天喝了很多酒,大家都被有些醉意,朦胧中,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我们去流浪吧”。这显然戳中了我们那个年代最深切的眷恋,无忧无虑,孑然一身,即使是天涯海角,说走就走。
我们启程的那天大约有十几个人,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便出发了,雪花还在飘着,我们在薄雾弥漫的空气里边抽烟边走着,有几个伙计还哼唱起了起来,流浪的气氛被这天气和我们的心境渲染的恰到好处。
到了火车站之后,我们便一路小跑着奔向了月台,绿皮火车朝着我们停下的时候,大伙都有些兴奋,仿佛要去赶赴一场没有目的地的盛会。我们上火车的时间是六点二十,这个时间点写出来,对于整个故事毫无意义,但对于我而言,却是开启那次终生难忘对话的一种虔诚的记录。
虽热是早晨,但车厢里早已经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毕竟是冬天,人们都显得有些困乏,大多数旅客都懒洋洋的趴在自己的座位上,那些没有座位的旅客也都眯着眼睛靠在车厢上打盹,还有的人则直接把行李放在地上当成了枕头。
我坐在一个靠窗子的座位上,火车的轰鸣和旅客的鼾声扰的我心烦,我伸手擦去窗户上凝结的雾气,探头望去,世界像是被分割成了无数星星点点的白色,幻灭而寂静。
“你好,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一个女人正端着水杯站在了乘务员面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围巾缠到了鼻子上,头发有些蓬乱,她的五官很美,但却有种清冽的意味,尤其她的眼睛,放射着一种空洞和苍白。我很少见到那样的眼睛,竟有种恍惚之感。我注视着她,她似乎全然不觉,不久便把头扭向了窗外。
我把头靠在玻璃上,外面的雪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沿路的风景都被雪花淹没了本来的形状,整个世界变的不那么真实。我从玻璃上看到那个女人两手一直捂着水杯,侧身望着外面的风景,她就像一个要被寄往远方的雕塑,但是在镜像里,她却是憔悴的,尽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笃信不疑。
列车穿梭在群山之间,在经过一个长长的隧洞的时,我有些困乏,便沉沉的睡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惊醒了。令我诧异的是,引起这场争论的,竟然是我同行的伙伴们。事件的起因出乎我的预料,就在我们踏上旅程的第七个小时,我们从七哥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方圆姐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迁移到了南方,七哥也是从方圆姐的一个闺蜜那里知道的。这消息虽然我们早有预料,但它真实的传递在我们心里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躁动。
不知道是谁挑起了这场莫名的辩论,十几个人当中至少有一半被激发起了极大的愤慨,年轻人的愤怒常常会被点燃,但消逝的也快。但那次争论的热烈显然超出了必要的限度,方姐的道德问题成了一部分伙伴宣泄愤怒的焦点。如果是群起而攻之的咒骂,也许并不会演变出闹剧,关键在于方姐的去留,伙伴们有了各自的立场,有的人认为方姐是鬼迷心窍,是不折不扣的坏女人,这是蓄谋已久的背叛,还有的伙伴则认为方姐也许是一时糊涂,她迟早会回来。如果这场辩论继续下去,无疑是一场罗生门式的争辩,但我们的争论显然波及到了其他旅客,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大叔插了一句嘴,他并不认为方姐一定是错的,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说不定其中涉及到了债务关系。其他的旅客也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似乎这个与他们没有关系的女人牵动了心里的某根神经,毕竟红杏出墙这种事总是会搅动人们心里的隐秘地带。
我那时并没有参与到争论当中,因为我并不确信无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更确切的说,那时我一直在观察着对面的女人,她似乎对这场争论饶有兴趣,我看到她的表情忽而紧张,忽而心神不宁,忽而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的心绪显然被这场谈话主宰着,唯一不变的却是她的眼神里依然是无尽的空虚和落寞。此刻,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份神秘的担忧。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渴望与这个神秘的女人对话,并非出于青春期对异性那种窥探的好奇,而是我潜藏于心的对神秘事物的兴趣。你很难看到一个女人的脸上如此静谧而又波动,也很难看到一个女人的眼里同时混杂着清澈和复杂,她就像一个悬而未解的谜,我期待的是破译她心里的密码。
火车停靠的时候,大伙都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见解,因为平时我总是很少参与这种话题,但这次却不可避免的被拉进了这场争论的高潮中,我惯于沉默的习惯也不得不对这场剑拨弩张的争论妥协。
“我觉得方姐很有可能是在某个瞬间,被某种外力激发,推翻了沉积多年的表象幸福”。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暂时陷入了沉默。我用余光看到那个女人,她的目光正锐利的注视着我。
可是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便又陷入了沉默。其实我只是摆出了一个结论,并没有任何的论据可以支撑我的观点。也确实如此,我只是基于我年轻的想象和不经意的观察,七哥和方姐平时总是貌合神离,七哥少言木讷,方姐则保持着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她热爱绘画和曲艺,骨子里向往诗意的生活,七哥很爱她,但显然他们并不是一个维度的伴侣,有时我能看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其实也不难理解,两个年龄和我们极不对称的夫妻在一群年轻人之间,也许本身他们追寻的不过是婚姻中被隐没的那一部分,我们年轻的身体和激情对于他们破裂的婚姻只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延续。
我的言论马上便引发了更大的骚乱。
“胡说八道!你这是谬论,你这是为出轨辩护”!甚至同行的一些伙伴也把矛盾对准了我,他们对于我的说法显然不能苟同。
太宰治说,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贱——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我一直认可这句话。如果是平时,也许我会保持沉默,但在那次流浪的旅途中,我的心也变的异常兴奋起来,更确切的说,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在注视着我,她的眼里第一次变的有了温度,像是冰山融化的前奏。我似乎也得到了一种被肯定的力量。
“这只是我的看法,我并不认为方姐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女人。一个女人,是可能在某一瞬间颠覆掉之前重复着的生活轨迹的,我们通常认为的道德,理性,规则,责任,义务,甚至生生不息的爱,都有可能在某一个时间被一种新的力量所取代”。
我的辩护当然不会凑效,人们总是惯于和自己相悖的结论呈现出癫狂的驳斥。再次把争论的各个细节咀嚼一遍毫无意义。当火车再次行走在无尽的旷野上时,我已无心再去细想刚才的争执,但奇怪的是,当我停止了争论,再次把头靠在玻璃上观看外面的风景时,对面的那个女人竟然变化了坐姿,她正注视着我,目光比之前柔和了许多,有那么几次我和她的眼神触碰到一起时,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对于我的某种诚挚的认可,但我却陷入了一种更大的迷惑——她是否也在经历着一场流浪呢?
这样的疑惑持续了不过几个小时,当黑夜再一次来临时,车厢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夜里两点多的时候,我起身去打了些开水,当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发现上面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上面写着:
“你好,请来17号车厢,我想和你聊聊,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顺着过道来到了17号车厢,那是这列火车的最后一个车厢,我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坐在那里,里面除了她空无一人。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对我笑了笑。
“坐吧,这么晚还打扰你。我...我是有些问题想问你”。
“不要介意,请说”。
“你真的认为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不是一个坏女人吗”?
“是的,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基于自己的角度,即使是真的邪恶,我们的想法未必会比邪恶良善”。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心里似乎有了某种波动。
“我们萍水相逢,您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只要你愿意讲出来,我想对于您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请相信我。就叫我大侠吧,大侠应该给人排忧解难的”!
她冲我笑了笑。我感到有种隐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我想和你说说我过去的一段往事。其实也不能算作往事,因为我不知道此刻算不算做结束。但我希望自己可以毫无保留的对你讲出来,你愿意听吗”?
“我希望您相信我,我将用心聆听”。
“我的丈夫死了!前几天他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我这次是要回去参加她的葬礼”。她变的有些哽咽,整个车厢里,被她低沉的哭诉染上了一层深深的悲凉。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毕竟对于死亡这件事,任何的宽慰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只能象征性的说了一句,“对于您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她摇了摇头,我的话并不能让她平静。
她又犹疑的看着我,“你真的相信那个女人不是坏女人吗?即使你饱受质疑,也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吗”?
“是的,我确信无疑”!
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宁静,但随即又不自觉的朝着窗外看去,像是找寻着什么答案。
“贾大侠,我愿意和你毫无保留的说出我的那段经历,即使在你看来可能有些不堪和沉重,但请你务必保持沉默。可以答应我吗”?
“请相信我,无论您经历过什么,我都将保持最大的善意去理解您,我又朝她点了点头,以视诚意”。
火车在天亮来临之时,我将踏上流浪的旅途。而在那个漫长的黑夜,这个旅途中的陌生女人却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心的流浪。
我从小在渭河平原东南部的一个村子里长大,母亲在老家务农,大学毕业后,我独自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闯荡,我在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一个旧式的筒子楼里租了一间房子,由于采光不好,住的家里面阴暗潮湿,过道的走廊上经常堆放着住户们的杂物,旁边的邻居家还养着一条棕毛色的狗,真是讨厌,有时它会一晚上的叫个不停。那时我找了份幼教的工作,早上迎接孩子的到来、照顾他们吃早餐、上课、睡觉、做游戏活动、放学送到家长手里。晚上我还找了一份兼职,在一个闹市区的快餐店给人做些零碎的活计。我只想赚更多的钱,在这个城市尽快的栖居安身。也许和我独立的个性有关,自小到大我便很少让母亲操心,在她的眼里,我便是就是家庭的希望。
当一个女孩子的世界没有庇护的时候,她的坚强会加倍的生长。我从小便没了父亲,这种缺失并没有直接的催动我的悲哀和感伤,相反,在我成长的路上,另一种力量让我更加蓬勃的生长,学生时代的奖状几乎挂满了家里的墙头,妈妈则不厌其烦的督促我继续努力,努力!为了她,为了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她每次都说的沉重而感伤,当我稍微露出一丝懈怠,她便会声泪俱下,她知道,那是我挣脱不了的柔情镣铐。在我身上,她寄予了太多人生本已幻灭的梦,我则成了她孜孜不倦的追梦人,我的身体被刻上了双重的烙印。踏实,上进,努力,优秀,善良,单纯,每一个周遭的评价都可以形容我的状态,我几乎毫无瑕疵。可是,当我今天回想那时的自己,这些高尚的措辞几乎把我淹没掉,他们卓尔不凡的组合在一起,尽力的渲染着博大,但始终缺少着窥探我灵魂的温度。他们终究不能描述我!
我必须时刻努力的保持优秀的状态,对于一切事物都保持着优雅的谦卑,我的语言不敢有丝毫的轻浮和戏谑,我不敢跨越一切有悖规则的东西。那样的日子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折磨,甚至连心里去爱一个人都会本能的觉得是罪恶。
在青春期最初的懵懂时期,我收到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那个男孩子是隔壁班上的,之前我曾和他在一个书法班一起上课,他的字写的好极了,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他经常会注视着我,看的很入神。有次回宿舍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那天刚好没有带伞,我只能暂时躲避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凉亭里避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孩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气喘吁吁的递给我一把伞,“拿着,小心着凉了”。他小心翼翼的把伞递给我,我看着他沾满雨水的脸,满是幸福的喜悦。我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回到宿舍之后,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的身影,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来说,对于异性的任何暗示都是极其敏感而又充满好奇的,可这从天而降的喜悦我是怎么回应的呢?
她无奈的笑了笑。
自那以后,每次见到他,我都本能的去回避。尽管我收到过很多次他的情书,内容情真意切,大抵都都是让我接受他的爱恋。可我从没有回过一封信,我内心激烈的挣扎着,每每当我提起笔想要给他回信的时候,妈妈的话就在我耳边响起,周围那些对我的称赞就会如潮水般淹没我。可我依然心心念念着这美好的情愫,每当宿舍熄灯以后,我会在被窝里默默的打开信封,一遍遍的默念那些情真意切的表白,有时困乏的睁不开眼,我就怀揣在胸口,用手摩挲着那些被钢笔墨浸透过的情书入睡。
也许是我的冷漠激发了他。有一天,他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就那样痴情的望着我,像等待着关乎命运的指令。我什么都没有说,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在两个月以后,信里说他要举家迁徙到外地,还和我说了很多离别的感言和祝福我之类的话。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许许多多个夜里,我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个毛孔都不能自由的呼吸。读书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常常捧着一本书读到深夜,苦闷和忧郁就被神奇的化解掉了,我喜欢茨威格的小说,他的心理描写简直太棒了,还有艾丽丝门罗,她的短篇让我爱不释手,就像变戏法一样,结局总让人意想不到。
除了读书,我消遣的方式就是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河边去散步,那里很安静,河边长着许多野蔷薇,尤其下过雨之后,空气里常常散发着野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我喜欢那种味道。最有趣的是在那里会遇到许多新奇有趣的人和事,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些学生打扮的孩子们在那里诉说着心底的秘密,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也常常在那里对着河岸沉思发呆,还有几个落魄的乞丐,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便会赶集似的躲到桥下面去休息。最有意思的是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男女,他们紧紧的把身体贴在一起,仿若到了黑夜他们才敢揭开爱的席幕。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隐隐的听到一两句让人面红耳赤的窃窃私语,更多时候,只是发出不敢张扬的笑声。
“我的人生就是在那里被改写的”!
她看了看我,有些迟疑和慌乱,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着。我给她递了一杯开水,她忧郁的看着我,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坚定神情。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我并不知道这个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男人将会长久的占据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和她年龄极不协调的羞涩和快乐,那里迸发着跳动的火苗,一点点的蔓延她的全身,继而燃烧起她身体里蓄势待发的激情。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散步,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河边的护栏边躺着,出于好奇,我便走过去一探究竟。那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味,我当时害怕极了,潜意识觉得这个男人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惊恐之下赶紧离开了那里。可走了没多久,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该去帮他一下,至少该为他打个电话,我又鬼使神差的回到了那里,那个男人稍微恢复了一些意识,嘴里嘟囔着什么,此刻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可他的小脑显然是被过量的酒精麻痹了,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我那时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支配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拖到附近的一个旅馆里面,灯光下我才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俊俏的脸,几乎可以在一瞬间感受到青春的气息,但他的眼里却是无尽的落寞和惆怅,他微微睁开的双眼,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着难解的哀怨。
“谢谢你”。这是他稍微恢复一些意识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那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职业,家庭,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与我而言,只是一个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路人,而我适逢其会的出现在那里,但那句谢谢,却让我不得不同情起这个看起来可怜的醉汉。我起身要走的时候,他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力气很大,像是抓着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很热,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有种异样的力量把我包围着,那是我第一次握着一个男人的手,却是和一个醉汉,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她不自觉的苦笑了一声。“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那个地方,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他,或者我只是看到了,但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同情心把他送往旅店,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这就是环环相扣的命运,诡异又奸诈”。
我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可回到家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拉在了旅店,当我匆忙赶往旅店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再次碰到了他,他已经清醒过来,就站在旅店的门口,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看到我进来了,他有些诧异,但随即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谢谢你,姑娘,真的太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无论如何,请让我请你吃顿饭,真的谢谢”。
他的坦诚让我无法拒绝,那个夜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吃饭。
交谈中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商人,他每年会来几次这个城市,那天和客户们洽谈业务喝了不少酒,当他一个人走到那个湖边的时候,酒精的后劲让他浑身无力,一下子便瘫倒在了那里。
那次我们并没有深入的了解彼此,我以为这将是我们之间的终结。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可是三天以后,我便在家门口再次见到了他,阳光下,他比那个夜里看起来更加的神清气爽,他说来我道个别,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的不舍,我在这个城市本就无亲无故,一点意外的温暖都让能让我的心明亮起来。我们在一个当地比较有名的咖啡馆里聊了很多,他身上似乎有神奇的魔力,让我这个平时矜持稳重的姑娘彻底的打开了话匣子,关于生活,关于梦想,关于文学,关于爱情,他就像暗夜里的一束光,一下子让我压抑的心重见天日。不过我发现他过的并不快乐,他的心里藏着很多难以排解的苦闷。
“就聊了这些吗”?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几乎想打断她的叙述。她知道我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满脸迷惑的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结婚了!还有个三岁的小男孩"!他很坦诚,没有欺瞒我这些事实。那时我也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自己和他只是萍水相逢,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谁会在乎彼此的一切呢?他和妻子这些年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但他们却达成了一种另类的默契,为了孩子,绝不离婚。
你知道吗?他们的这个协定间接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整整走了十一年!
那次分别之后,我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波澜,有时夜里走到那个湖边,想起那里曾经躺着一个英俊的醉汉,我便会不自觉的笑起来。
妈妈的身体状况也不太乐观,我匆忙回家照料了一段时间。再次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家里的信箱有几封我的来信,当时我竟兴奋的像个孩子,这个城市我举目无亲,一定是他写给我的!我已全然忘了他是一个有家庭的男人。信里面说他很挂念我,过来找过我很多次,邻居说我回了老家,信末让我去XX找他。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去找他,也许...........
那天我起的很早,阳光刚刚照射进来的时候,我的心也像是被沐浴过一般。我穿上了那件最喜爱的红色连衣裙,平生第一次抹了口红,在镜子前,我虔诚的打量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嘴里面还默默的练习着要和他见面时说话的语气和语调,对于一个单纯的的女孩子来说,那突如其来的甜蜜就像是海边飘来的贝壳,你只会痴痴的着迷于那不经意的美好。
当我优雅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显然被我精心的仪容震慑住了。他含情脉脉的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爱意,那种眼光穿透了我的灵魂。我被他的浪漫和柔情彻底折服了,他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厅,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那种情调和氛围棒极了,在昏暗的烛光下,我们都朦胧的看到彼此,我笨拙的使着刀叉,他则像个阅历丰富的长者教我怎么吃西餐,吃西餐的讲究和禁忌,我们很自然的又聊起了文艺复兴,聊起了莎士比亚,聊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爱情传奇,一切美好的恍如梦境,而我不过是在梦境中徒然行走的麋鹿。
后来他开车带我去了郊外的一个油菜花地,在那里我们蓬勃的欲望被都舒展开了,他拉着我的手,在金黄的油菜花地走着,我们徜徉在无穷无尽的黄色海洋之中,我多么希望可以拉着他的手,在油菜花地里永远的走下去啊。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梦幻的一天,我要的幸福是如此的简单,即使后来经历了再多无法言说的痛苦,我也从未奢望在这份关系当中获取任何的利益。十一年,我不过是重复着那一天,那一刻。
在那个梦幻的晚上,我几乎已经忘了他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可是当他走进我的家时,这个念头马上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刻意的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交流也变的客套起来。他似乎看出来我的犹疑,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我的内心剧烈的颤动着,如果再进一步便是无底的深渊,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他的胸膛将猎杀我之前所有的纯真,只要我再往前一步,我之前人生的一切将被篡改。可是命运在那时却埋下了暗藏的伏笔,我丢掉了少女的贞操,从此只在忽明忽暗的岁月里负重前行。
那段日子我几乎整天都在眼泪中度过,我感到内心的耻辱一步步把我毁灭。你可能不曾感受过那种生活,我不再敢去直视周围的一切,似乎所有人都在嘲笑着我,我精神恍惚,呼吸困难,胸口似有块石头咯着皮肉。
这些跨越让我措手不及,我一下子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妻子”,从一个享受着爱情的信徒变成了满身枷锁的囚犯,从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女孩子变成了酒气熏天的怨妇。
是的,我慢慢学会了喝酒,我痴迷上了酒精带给我的麻醉。这在我之前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一直觉得女人喝酒并不是高贵的,它象征着麻木和堕落。当我第一次走进商场去买酒的时候,就像幼儿园里那些畏首畏尾犯了错的小孩子,我随手在货架上拿起一瓶白酒便匆匆结了账。是不是觉得很滑稽?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回家后我仰起脖子对着酒瓶就是咕咕的一口,一瞬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我躺在地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想到妈妈还要我照顾,想到那片美丽的油菜花,我嗷嗷的哭了出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整整躺了一夜。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放弃呢?我想过逃离,甚至放弃,可一旦想起我这些年我和他经历的一切,我就再也不能前行,有时候,时间越久就越无法从里面逃离出来。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打开窗帘,只要阳光照射进来,我的心里就会驱走那些让我不快的阴霾和无助,那种自然的力量胜过一切抚慰。我最怕的便是下雨天,那种阴沉的天气让我感到不舒服,有时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我便觉得胸口发闷,压抑和不安会让我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话踌躇不定,我朝他点了点头,再一次向他投去坚定的眼神,她的心受到了我正面的肯定,脸上重又显现出刚才的那种笃定,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更加流畅有力。
每次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是愉悦的,无论等待的过程是多么的漫长,只要我的门一旦被那熟悉的节奏扣响时,所有潜藏于心的迷乱和孤独统统都被结扎成了更深邃的喜悦。苦难对于一个心底藏着希冀和爱的女人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如果说我之前的岁月里还心存犹疑,那种道德的压力常常让我喘不上气,可是后来,我却感受到了幸福!一种隐秘的幸福。一个女人为了爱,是可以忍受一切的。
后来,他的妻子来我的城市找过我,就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只是过程并没有那么惊心动魄。我和他的妻子就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我就像个被审问的罪犯垂着头坐在那里,始终都不敢抬起头看她一眼。我的骄傲和自尊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就连深埋在心底的自怜都不敢孤注一掷的坦露出来。我像个木偶坐在那里任凭别人的摆弄。最后还是她的爱人先和我开的口:
“放心吧,我不是来和你闹事的,你们的事情这些年我早就知道了。今天,只是想坐在一起定个协议。我和他虽然已没有感情,但你要记住,我和他是不会离婚的,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这样,请你保持好自己的角色。她的每个字说的不徐不疾,但却有种绝不容更改的决绝,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掉着眼泪。
他也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后来的日子他曾和我说过很多次,除了婚姻的名分,他什么都可以给我,如果哪一天我觉得厌倦了,我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他给了我最大的自由,但这些浅显的道理早已在被我咀嚼过无数次了,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我没有伟大的梦想,没有蓬勃的欲望,我只是想有一个家,就像无数普通的夫妻那样,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一盏昏黄的灯为我而亮,灯光之下有一人在默默等候着我,这便是我最平凡也深刻的梦想。
十一年,也许你觉得太过漫长,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投入到了这份看似无望的守护之中。如果不是他意外的死亡,也许我还要捱过更多的年岁,甚至永远。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和他虽然不能日日相守,他来的日子也并无特定的时间和规律,但我仍然庆幸爱过他,我无怨无悔。
现在他死了,我觉得自己也死了,以后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漂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达新的彼岸。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可以在那片油菜花地再次遇到他,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他!
“大侠,谢谢你”。
在我将要赶赴他的葬礼之时,你能听我诉说这些本来可能要永远封存的故事。我看到她的脸上渐渐的泛起一丝红润,像是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无愧的拥抱那些岁月吝啬的荣宠。我原以为这些秘密会永远的守在心里面,直到带进棺材里去,即使以后我儿孙满堂,这些话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当成故事一样讲给他们。可我没有料到会在这次旅程中遇到你,当我听到你们的争论,你们议论起那个背弃丈夫逃离家庭的女人的时候,当时我只是静静的倾听,你们吵的不可开交,甚至大动干戈,而你却一直在那里沉默着,你并不知道,那时候我的心在剧烈的颤栗着,像是等待着一场久违的审判。当你终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的灵魂突然被炸裂开了,像是射进来一道不期而遇的天光。不过我并不那么确信无疑,因为这世上太多的人不能坚持自己,尤其是当周围充斥着道德和正义的言论时,一切存乎于心的良知都可能灰飞烟灭。但庆幸的是,我看到了你的坚定,你甚至甘愿领受被孤立的境地,也绝不妥协。
“谢谢你,让我灵魂得到了一次解脱的机会”。
那时我似乎陷入了一种看不清的巨大黑洞之中,我哽咽着,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在那列流浪的火车上,我希望这个拥抱可以长久的温暖她。
天微微亮的时候,火车缓缓的靠了月台,雪还在扑簌扑簌的下着,她和我道了别,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的变小。
慢慢的,慢慢的,直到再也看不清。
她淹没在了人群里。
不,也许是消失在了大雪里。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