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死法
第一则 自戗之亡
高一那年,父母在一次谈话中,突然说到,***死了。其实死亡在日常中本是极平常之事,如同某家又添了个小孩一样,不同之处,一个是喜气洋洋;而另一个如同黑白剧,压抑又带着神秘,还伴着些恐惧。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却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越来越好奇起来。
这个***我也认识的。不过那是差不多四年前了。那时我上五年级,那一年母亲从村小学调到乡上中学教书,因为母亲的学识与率直性格,我们一家在新环境颇受欢迎。而这个***有一次也来到我们家,天南地北聊着闲天。他是个老光棍,但不似其他村中的那些老光棍--终身于一个小地方,无赖、穷且极愚昧,还有着特有的那种变态,于人群中很容易分辨出来。他呢,是刚从外面工作退休回乡。是名工人。这身份在当年好比就是现在的高富帅。按道理说不可能找不到老婆的。由于退休回来后,其他村人基本上和他没法过多的交流,所以主动来到学校找老师们聊天。我们一家人当时住的是学校的宿舍,他就自然而然搭上讪了。
他们当时的聊天内容主要是关于外面的世界的经历。我已记不清什么具体的内容了。而且我妈在乡上的中学也只待了一年,然后就又调入县城的中学了。我们一家人也就跟着我妈进了城。那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只剩下几副模糊的印记了。
本着人的好奇之心,我向父母他们问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他们说,这个***是在自己家里用一根七寸的大洋钉(就是现在的大钉子,我们那边把铁钉称为洋钉)从头顶自己钉下去,但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在后来的若干天里由于铁钉(多半有生锈的地方)引起的伤口感染而死的,死状十分惨烈。但由于他是光棍,父母早已过世,其余亲戚也不与他往来,他与其它村民也相互没有好感。所以在他死去好多天后,才有人记起他,到他家去试着叫他,没有应答,才发现不对,就报了警。警察经过勘验,最后认定他是先试图通过用钉子来自杀,但在将钉子钉入自己脑袋约50公分后,因为疼痛就没有再钉下去了,所以他最后那段日子就是头上顶着半截外露的钉子,忍着剧痛,然后慢慢地被生锈引发的感染杀死,头上满是脓血。
他这个死法给我极大的震撼,我听说过各种自杀的手段,最常见的是上吊,然后是投水(我们那儿一般是投井),还有服毒(主要是农药杀虫或灭鼠药),后来听说过有摸电的(但这种极少)。因为我们家乡没有高崖,而且都是黄土,所以没有跳崖的。而像这种死法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居然还可以这样自杀。第二个想法是:真酷(当然那时我的词典里还没有这个词,准确的说,我那时能用来表达的词是:操他妈的!!!,这估计也是我们那个地方绝大多数人所能用到的最好的词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经无数次试图从思想上去接近他,不只一次地去想象在一个低暗而混杂着那种老男人的特殊难闻的房间里,自己就是他,是如何无数地挣扎着,又最终作出决定。
而为何让“我”选择了那颗钉子?我想过各种可能:为了区别他人?或者完全是因为无聊?或者是最后的对人世的一点好奇?或者就是他妈的随时一看顺手一拿?是种无所谓的态度? 或者这些可能性都有点,正好在那个时间点凑集在一起,决定了最终的选择?
我还做过这样的想象,当用榔头敲击第一下时,是很重的一下?还是先轻轻地试了一下?最终我的答案是,那一定是狠狠地一击,没有太多的迟疑。第二下呢?应该是接着惯性敲。但很快那疼痛开始发挥作用,后面敲击的力量越来越小,最终无法忍受,停下手来。
停下来后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寝食难安,再没有办法让身体与这个世界好好的相处了,没有了白天与黑夜之分,只有强烈的不可描述的痛苦。并且可能由于大脑组织被破坏,也许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瘫倒在地上,也许那时精神已经错乱,无法去向别人求助求救了。我更倾向的是他保持着一定的清醒,大抵是因为羞耻而自己独自强忍着,然后伤口感染,开始发热发烧,最终失去行动与意识,在昏迷与错乱中得到解放。然后给世界先留了个问号,再以一个感叹号结束自己在人间的一切。
“我”死了,以一种最独特的方式,这是“我”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这个世界太无趣太过无聊了。?
第二则 最慢的车祸
死者我同样认识。他是父亲的一个好朋友,用现的话说是发小,从小玩到大的。我父母那时常带着我到他们家里玩。那段时期还是我母亲在村里的时候。我记得最清的就是他们常玩我母亲教他们的扑克牌游戏:二十四点和配对点名。我一般也参与他们的游戏。那热烈欢乐的场面现在还有印象。
后来我们去了乡里然后县城,就没有机会在一起玩了。应该是在我初二那年,他因为车祸而离世。我记得那一天晚上回家,爸妈在难过地说着什么,又商量着什么。一问,说那个叔叔死了。父亲还回了村里一趟去帮忙处理后事。他身后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比我小一岁,另一个好象只有三四岁的样子。
我老家那儿冬天很冷,最低温度可以到零下二十多度,真是的呵气成冰。他出车祸的时节正是冬天。村里以前过冬主要是用木柴。后来到我出生后,冬天可以买煤来生炉子取暖。每家每户都有个铁皮炉子,里面一直有炭火燃着,能让室内的温度维持在10度以上。我们那儿不产煤,但离大同很近,所以拉煤还算方便。一到冬天,村里的人们就会赶着大车(马或骡子拉的车,虽然叫大车,但其实并没有多大,比拖拉机的拖斗要小些,一般是一匹马拉一辆车,有时也有两匹拉一辆车),去县城来拉煤,从县城到村约有五、六十多里路,现在看来那真是很近的距离了,但在那个几乎没有机械化设备的年代,那代表了文明与黑暗的距离。
他们一大群人上午赶车到了县城,中午找了个小店吃了点饭,然后喝了些酒,估计一大群人,说说笑笑,气氛热烈而且有趣。所以他那天喝的多了些。下午拉上煤后,他就驾着车,慢慢慢慢酒意经冷风一吹,人就不能支撑,就半躺半靠着煤堆睡着了。马是可以自己认路走的,又加上有十来辆车,所以基本也不用管,马儿会自己跟着走。他们走的路也是公路,沙子铺的路面,还算是比较平整。所以他以睡得逐渐沉了下去。我们那儿冬天每人都有一件纯羊皮皮袄(生皮,带毛的,只把皮上的肉处理干净,把弄的稍微柔软些,然后把几块皮缝在一起,做成一个大衣,长度到脚踝,特别抗寒。那皮衣又大又厚,我记得也特别重,我记得我曾经试穿过大人的大衣,感觉压得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就裹着这羊皮大衣暖暖地做的美梦吧?
走着走着突然前面有一段公路由公路局(现在这个部门已没有了)下属的公路段在做养护,先是工人们把沙子放在那些不平的地方,后面再来一个压路机把它压实。
他的马车在经过压路机后,刚好有个石块在轮子的位置,车就颠簸了一下,这位叔叔就从车上滑了下去,他仍在那美好的梦中,或许还以为自己在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呢。而且他刚好落在压路机的前面,那压路机的大碾子又凑好把司机的视线遮挡住了,所以压路机就缓缓地从他的身上压了过去。后面的马车上的村民,只看到压路机压着碾过了一个皮大衣,但没有意识到那里面还有一个人,只当是哪个的皮大衣掉了。等压路机开过去后,后面的人又看到他的车上空无一人,才知道坏了。赶忙过去一看,果然他在那皮衣里面,但已经没救了。
因为天气极冷,人还是保持着人形。后来我听说,这是建国以来第一例压路机压死的事故。压路机的时速比成人的正常步行速度还要慢,而他就死在这种速度与那份重量下了。
我也多次想过,在压路机碾子压上他身体的一瞬间,他是否已经醒了?或刚刚压上他皮袄的那一刻,他是否清醒了或意识到了?他是否曾试图站起来,但由于皮袄被压住了,加上酒精的影响,很慌乱,没办法去摆脱那皮袄,最后一并被卷进了大碾子?如果他能在死后看到他的死法(不是有人说人死后的一段短时间内人可以看到自己的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太窝囊了?
我也思考过,为何他能保持住人形呢?父母他们也讨论过,他们的结论是天太冷,压过去后,又马上给冻住了。我想,这应该是个正确的答案吧。毕竟我们那儿的冬天真的是滴水马上成冰。
因为这起事故的主责还是在施工方,在压路机司机的安全意识与防范措施不足,所以,那位叔叔的大儿子因为他父亲的这种死法,而成了工人,当然是在他18岁时才能参加工作,但之前也给他发工资,相当于抚恤金和生活费。据说,因此有不少人开始给他提亲了。后来断了联系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第三则 祸起杀心?
这起事件是我高二时的事了。夏天约五、六月份的一个中午,约1点20的样子,我回家吃了饭,刚午睡没多久,突然一声巨响,感觉大地和房子都抖了几下,我被震醒了。父母也被震起来了,大家都走到院子中。(当时我们家住的是母亲所在学校的教师宿舍,一间房,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厕所就是学校的公共厕所,离住的地方很远。所以早上去上厕所以及冬天晚上去上厕所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是烧炕,所以灶台就在屋子里。)基本上所有在屋的老师们都出来了,纷纷议论,说刚才那一下肯定那个地方爆炸了。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去学校(我妈所在学校主要是初中,我的高中学校和她的学校不在一个地方,但我初中就是在她这个学校读的,还被她教过。奇怪的是,我对她给我上课的影响一点都不深刻,都没留下什么记忆),就出发到了学校。果然,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也都在讨论刚才那很巨响,大家都进行着各种猜测。我们那边有一个团的驻军,有时他们会训练,也会搞出些声响来,比如打炮射击。但这次声音比那种要响。所以大家的意见并不统一。
过了没多久,我的同桌来了,他也是我的高中最好的朋友。他们家在我们县城的最主要的一个十字路口开了个流动的小卖部(那种铁皮房子)。他中午回家吃家饭一般就去替换他妈妈看会儿摊,好让他妈妈去吃饭。他那天正好目睹了事件的发生。
那声巨响来自雷管。雷管一般用来炸山,早期开矿的常用手段。我们那儿离大同只有约50公里,所以我们那边有不少人在大同的煤矿上打工。有大把的机会顺些雷管回来。有些人顺些雷管回来后,最常的用途是去水库炸鱼,把雷管扔到深水中,随着一声巨响,然后就能看到会翻上来一片白花花的失去知觉的鱼。
这天的这支雷管并没有扔到某个地方,而是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雷管靠电来引爆,有个类似开关的东西。这天中午,一个面目憔悴又恨意外露的,在耳根、手指甲缝里还有些煤屑的男人,来到了这个十字路口。他在十字路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我朋友注意到了他,因为那时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走进西北方向路口边上的一家小饭店,但他并没有坐下来点餐,进去向店主问了几句话,后来各方的消息合在一起,终于信息的拼图才算基本完整了。他进去是找人的,找一个女人,那是他的老婆,以前在这家店当服务员。所以他来找他的老婆,进去后,一看没有,就向店主询问。店主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并没有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看起来还有些木讷的男人有何异样,只记得他好象有些紧张,感觉头上有汗,手也始终在口袋里,没见拿出来。那男人只是问他***在不在?店主说这两天没来了。问知道去哪儿了吗?店主说大概是回家了吧,不是很清楚,没好意思多问。那个男人就站在店里发了会呆,然后,没再说什么,就走出小饭店。刚出门约走了十多米远,就听得一得巨响。用我那个朋友的话来形容,然后看到一大团红色的烟雾腾了开来,当那烟雾到跟前后,就嗅到一股血腥味。周围十多米开外的两边的房子的玻璃全都被冲击波震碎了。而在街道的另一边,约十多米远的地方,刚好有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当人们从爆炸声中清醒过来,看到那个女的站在那儿浑身发抖,手足无措,然后大哭,她的身上满是肉渣。我朋友的摊子距离中心约二十多米,他后来壮着胆子走过去看了,他说现场惨不忍睹,在路边的树上也挂着人体的某个部位或器官,手脚都在不同的地方。
那个地方后来很快地被彻底地清洗了,当我觉得我有胆子过去看的时候,只看到那个地方周围的住户门口只剩下烧纸钱的痕迹了。我那位朋友很绘声绘色地比划着描述了当时他亲眼目睹的现场情况。我呢,只觉得冷风好象从耳边冷冷地掠过。虽然已快是夏季,但不禁缩了缩脖子。
后来警察推断,那男人当时身上绑着雷管,把引线捏在手里,手里有个电池,有一极已是连在导线上了,只要另一个线与另一极相触,就会引爆。他当时是准备找到他老婆后,然后引爆,同归于尽。幸好那天她不在店里,估计是听到风声,知道她男人要来生事,就躲了。不管怎样,她这个举动救了她自己和店里的其它人。那个男人只所以有如此疯狂举动,是因为他听说他老婆和其他人有关系了,要和他离婚。在一个贫穷的世界(主要的精神)中,这种事让他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意义了。
我在想,他如果有个可以毁灭整个星球的炸弹,他为了杀死他的老婆会不会按下按钮呢?这还真是个问题。
至于为什么他出门后会引爆,警察的推断以及人们事后的资谈多认为是,由于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手上全是汗液,当他走出去后,精神上可能稍微松懈了,手、汗液、导线和电线连通了。
而我当时在想,会不会在当时还有这种情况?也许,他走出饭店的门时,在想:既然这次没有见到他老婆,是不是上天的旨意不让他通过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报复她,是不是老天的意思是你可以活下去呢,不要去死呢?当他以为他可以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时,当他觉得解脱了时,却突然一下子就化成了无数碎片。
他那时如果还能想,会不会想说:生活还真他妈地讽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