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马戏团【下】· 2 继承
失败马戏团 · 二
继承
太阳从北方升起,缓慢地辨认着自己的倒影,海面波光粼粼,不那么容易看得清,它就不停地向前挪动身体,找寻着平静。希望它今天能够如愿,放任搁浅。
傍晚,我依旧坐在门旁,看着海上的夕阳。
最近似乎又开始期望着什么,只是那些模糊的意念,连目的都无法确定。有某种感觉在躯壳里翻卷,像是冲动,日复一日地撩拨着体内每一个休眠已久的微小细胞。可就在此刻,在夕阳仍因未能看清自身倒影而沮丧落幕的这一个夜晚,在这座商场正门旁席地而坐的我,竟慢慢将那些冲动的念头汇聚成思——我想离开了。
自从来到这里,是第一次。
我有点惶恐,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绪,赶忙上楼跑进卧室,蜷缩在角落,将头埋进双臂间。没有发抖,只是不知所措。
安静的空气在周围飘荡,静到足够让大脑停止慌张。
思考能力恢复之后,我仔细琢磨起这件看起来十分荒唐的事。这是怎么了?
当破晓的光线从正门射入商场时,我以为会有答案。
然而并没有。
所以,我开始在商场内物色具有威力的东西,当作武器砸门。
为了试探真实的自己,需要增加些勇气。
一次,一次,一次……
面前那道看似纤薄的玻璃门仍岿然不动。累到放弃。
说到底不过是个念头罢了。
这念头却没能饶过我,随之而来的欲望愈加强烈,我不得不在痛苦煎熬中度过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计算起了时间。
迷惑不解。
状态一直持续着。
一周后,准确来说是一周零十一个小时后,在痛苦与煎熬到达顶点的那一刻,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竟刹那间敞开了它的心扉,且有开得点过头——正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清新没有杂味,也闻不见咸腥的海水。
在通往银杏镇的那个路口,我站定了很久,考虑着是否要再看一眼那座商场。
刚刚一路走来,头也没回。
商场还在,大门依然敞开,或者说门已不翼而飞,想回应该还是回得去。
地上的沙石由于水分的浸润而渐渐肥沃成土壤,我站在沙与土的交接处,看着那座难以名状的建筑物,五味杂陈,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描述现在的心情更加适合。
银杏镇。
一个残破不堪的小镇,只有置身于此才能明白这种令人窒息的破败感是多么荒诞。
不对,我真的快窒息了。
不对,呼,呼,不好……
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一口鲜血从嘴里喷薄而出,在空中画出一块不同寻常的图案,像是缺了点什么的椭圆形,没看清。
背包从肩膀上滑落,摔得很远。
就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我仍做了些推敲:背包及包内的物品几乎都是些平常带在身边的东西,不属于这里亦不属于那座商场,毫无争议。有争议的,是他的日记也被塞在了里面,还有那支灌满稀释墨水的钢笔。
是什么将我置于死地的?来不及探究了。
意识就这样丧失。
“你还好吗?”
声音朦朦胧胧,胶液般地挤进耳朵。
“唔……唔……”
我发现自己没法说话,舌头堵着喉咙,也可能是血堵着,不知道。
“唉呀,早该猜到你是个急性子。”
“……?”
胶状的声音含混黏稠了一会儿后,逐渐化成水清澈地流淌进我的脑海里,是他。
“唔……”
还是没法说话。我有点着急,用尽力气试着睁眼,睁不开,移动手臂,动不了。
“行了行了,别乱挣扎了。”
少顷,他把我的尸体搬进某间屋子里,连同背包一起放在地上。应该是屋子,因为光线有明暗变化的感觉。但现在还用“尸体”这个词把自己描述得像个物件,恐怕已不太恰当,刚才的单向交流好像证明了我还活着。丝丝暖意从手心涌入骨髓,徐徐地舒展开蓬勃生机。很久很久,我终于看清了他,却完全认不出那张脸。着实让人诧异。
“你可算醒了。”
“你……变化……好大……”
“是么?还行吧。”
“……一时……还……无法……”
“喝水吗?”
“……不……喝……”
“还是喝点吧,对你有好处。”
我抿了点他递过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我这是……怎么了?”
“死了。”
“?……”
“死了。”
“死……了?那这里……是?”
“银杏镇。”
“我……是指……这里……”
“哦,不急,等你稍微恢复点,我再把事情给你说明白。”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啊……”
“那,好吧。”他叹了口气。
有一天,他坐在海边等日出,在那座商场里,可是晨曦迟迟没有现身,这是有客人会来的预兆。很久没人来过了,他拭目以待。太阳重新升起,一个渺小的黑影从远方渐渐靠近,年龄约二十岁,男性。有点失望,他心想若是个姑娘便好,而后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里。
当然,就算来者是位女性,他照样得回房间里去——客人来的第一天,没法与其接触,得让人家先融入这里的环境。
第二天一早,他看见那人蜷缩在走廊的角落里睡觉,没去打扰。结果客人从昨天睡到了今天傍晚。也太能睡了,他这么牢骚着,却仍等到夕阳散尽余晖才去推醒那位客人。
他并不是商场的管理员,而是商场的拥有者。他的时间很多,多到用不完,经常会感到无事可干,便养成了一个无聊的习惯——到处建造稀奇古怪的房子。
或许有人怀疑过他是某位神明,恐怕他并不是,他只是能够支配时间,能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任意穿梭的人罢了。他有过很多经历,也有很多回忆,他思路清奇,让人琢磨不透,且行踪不定,让人难以找寻。他应该有很多朋友,或称之为客人,可芸芸众生注定只能化作他的片段,仅仅留存。即如眼前,这位睡眼惺忪的青年。
当然,这位青年就是我。
没什么置我于死地,我也没被救活,我已经死在了为马戏团表演的那一天。刚刚喷出的那口鲜血所形成的不规则椭圆,是那天从跳台往下看到的最后一眼——马戏团的舞台。
他只是给我了些时间,这些时间将我凝固在死亡之中,仿佛炼狱,在生的边缘,在死的面前。就像零度的冰水混合物,半生半死半梦半醒,体内既包含了死亦包含了生,据他说,这得由意识决定哪部分会多一点,假如求生欲强烈,生的部分自然多,反之亦然。很好懂,却不怎么好操控,这具皮囊似乎不再那么听话了。
然而,有这样的状态已经足够——想去做的事本身就虚无缥缈。
“活动活动。”
“嗯……”
“感觉怎么样?”
“还行,不过身体像是别人的……”说话间,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确实像租借的某种硅胶制品,来源不明。
“说明你的手有感觉。”
“……难道……”
“对,你现在除了手,其它部位都不再有知觉了,但能动。来,试着站起来走走。”
我照着他的话做。但就走路这一行为来说,也许整个生理过程不是那么严谨——让肢体移动的指令,并不是从大脑发送给神经系统去控制关节和肌肉的,而是从手。
活像个提线木偶。
“这种感觉……好怪啊。”旋即,我又慢慢坐回地上。
“习惯就好。”
“……别的,我倒不太关心,可这……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处理好的话,我看看啊,极限是三天。”
“……”
“怎么?也就是你时刻保持高求生欲的话,能撑三天,但凡有点松懈那就说不准了。”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三天吗?”
“……不知道……但你不是一般人……不会做一般的事……这是我的浅见……”
“哈哈哈,我怎么就不是一般人了?你的团长石仲仁可一直都把我当普通人看呐。”
“……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团长之前去过海边的商场,我们隔着门……”
“你们隔着门写了几句话,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
“他说他见着我了,还向你道了歉,你说你不怪他。”
“你当时……在场吗?!”
“我用得着在场吗?”说完,他满脸坏笑地等着我的反应。
“哦对……我忘了,商场是你的……时间也是。”
“是我让他去的,他欠你一个道歉,也欠你一个道别。他当时来买时间,我出于好奇,偷偷地去窥视了他的人生,嗯,也不能说偷偷吧,看反正是正大光明看的,但没有人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就叫‘偷偷’啊?有点难听就是啦。总之我了解了他,又重新认识了你。”
“我?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吧……”
他沉默下来,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在酝酿即将说出口的话语,还是在筛选眼下这段时光里不需要保留的东西。趁空,我仔细看了看目前所在的地方。怎么形容才好,这屋子已经破到了一种境界,屋顶不能算没有,也不能算有,墙壁不能说千疮百孔,也不能说浑然天成,屋内没什么摆设,一张断裂的小桌,一把残腿小椅,别无他物。与其修修补补,倒不如推倒重建来得舒服,然而就是重建,也不愿建在原地。便是这种感觉。
他蓦地开口抱怨了一句。原来他想喝点酒,但这里没有。
“我建造过很多房子、镇子,它们各有用处,可唯独你去过的那幢商场毫无价值,因为这一点,我很喜欢待在里面。未曾设想那种没价值的地方竟然会来客人!第一次见有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前来着,嗯……记不清了,好久好久了,久到得用世纪当单位,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特别可爱,整天哥哥哥哥地叫我,还问什么时候能出去玩,她想去沙滩上玩,遗憾当时没能让她去成。一但进入那商场,就再也出不去了,建造时我故意没设置出口,那扇玻璃门是单向通道。我来去自由,可别人不行。”
“那……为什么我能出来?”
“因为那块门牌号码。”
“门牌号码?”
“对,银杏镇7号。这还托了石仲仁的福呢,是他把那块遗漏的门牌带出去的。我摧毁这个小镇时情绪不太稳定,过于急躁了,没能将门牌如数回收。怎么说呢,天意吧。”
“团长……所以,是这块门牌号有着什么魔力吗?”
“不,门牌本身只能关联到它的归属。我的每幢建筑都有不同的门牌号,它们可以开启关于那幢建筑所有的情感和记忆,当然也可以消除那些记忆,只要烧掉就行。回忆不在了,建筑也就没了。心里确实会有点不舍,没办法。唉,我是不是跟谁说过,我是个恋旧的人。
“我做的门牌基本都是实木的,而银杏镇的略有不同,是半空心的。海边那家商场其实也算这个小镇的一部分,所以它也是有门牌号码的——银杏镇1号。可我没把门牌挂在商场那儿,而是切成了若干个小块,分散藏进银杏镇其它门牌里。你知道,一个场所,如果没有门牌号的话就不会轻易被人找到。我原先并不希望它被人们找到,虽然总免不了事与愿违。唉,总是这么个尿性。
“你肯定也明白了,商场门牌最后一小块就藏在7号里面。早先我从石仲仁那儿拿到,一直留着,刚刚才把它烧掉,你都迫不及待地走到银杏镇来了,我打算去商场找你的。可惜商场已开始破落衰败,未来的它会和你所处的这间小屋一模一样。”
“……”
“有开始就有结束,我自身也已进入了倒计时。”
“?”
“其实,我早该回来的。”说完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是种纯粹的开心,纯粹的快乐。
“估计你不知道,石仲仁不久前去世了。我之所以今天才烧毁门牌,是希望看到他能在有生之年,靠自己完成那个心愿。真替他感到惋惜。不过,还好有你这个知道线索的人在。我想尽办法,让你濒临死亡的身体在脱离商场保护时暂存了下来。
“那家商场是我筑造的第一幢建筑,由于经验不足,建造时留下了一个漏洞,极个别行将逝去的人可以通过那个漏洞进入。认识了某个神奇的家伙后,我才知道这事。不是自大,有时候我确实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当懂得那些冥冥之中的巧合其实是被某人安排好的,就连我本人也并非什么自由之身时,除了瞠目结舌,也就只剩哑口无言了。”
听完,我不觉由沉默跌入失落,甚至怀疑起一颗作自由落体运动的苹果。
难道不是自己做的决定,才计划帮团长找人?然而,他没理由骗我。失望,失望透了。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坏了,得赶紧做点什么,对了,说话。
“团长……被安葬在……哪里了?”
“白桦林镇的墓园,离这儿不远。”
“那么你……接下来会怎样?”
“我啊,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算把事情做成……不会觉得没劲吗?”
“刚知道的时候会,现在倒觉得吧,被没被安排已经无所谓了,尽我所能去做就行。”他斟酌再三,“你看啊,物理学有惯性一说,无论你知不知道它的存在,都遵循着它,无法逃离它。好在从这点上讲,对绝大部人是公平的。所以,不管有没有人掌握着因果,我都要将你留在世界上,给石仲仁的美梦留下一丝希望。希望那位女士能知道,世上有个傻瓜曾经一直喜欢着她。这才是有所谓的事情。”
“你那么厉害……自己去告诉她不就好了?”
“我不能插手啊,人们的事还得靠人们自己去解决”,他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遗憾的是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时间去了解爱情了。唉,我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你已经很厉害了。”
“谢谢,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澄黄澄黄的灯笼果递给我。果实饱满地躲在叶子之中,叶子没有一丝褶皱,很好看。
“这是?”
“石仲仁的时间”,他笑了笑,“他来找我,在这里面存了28天却1分种也没买,想想还是把他的时间留给你最适合。而且除了这个,我没有其它能给你的东西了。
“加上它,你就有了31天。我知道,现在你肯定感觉被牵着鼻子,难受,我体会过。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随便浪费掉也没问题。终归只是我的主观意识,没理由强迫你去在乎,对吧?哦对了,使用这些时间之前,尽量让自己维持在最佳状态。一定要记住。”
他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如鲠在喉,想叛逆一下,却发现话都被他说尽了,泄气得很。
“现在……其实,我打算先四处逛逛,等哪天想通了再说。”
“这样也好。唉,时间快到了,我走啦。”他起身掸掸灰尘,“你刚说,我不是一般人,有时候吧,我觉得自己连一般人都不如。”
我目送他走出这间连门都没有的小破屋,未出声道别。云朵、雾气、彩虹、光芒,这些神仙上天的必备道具恐怕都被锁在了纯金打造的宝箱里,舍不得让人用。
他消失了,消失得很普通。
天色阴暗,乌鸦成群结队,滔滔不绝地在黑白灰三种颜色中寻找存在感。白桦林镇十分容易辨认,巨大的四个烫金字“欢迎光临”悬在半空中吸引着每个路人的眼球,“白桦林”则结结实实地刻于石柱上,杵在一旁。这貌似还是后门。
一只骨瘦嶙峋的猫蜷曲在路中央,对周遭置若罔闻。看门的警卫体魄健壮,不高,年龄与我相仿,客气地打着招呼。我礼貌地回应后便往里走,转念又折回问了问墓地的事。
“为亲人扫墓吗?”
“为一个朋友。”
“哦,墓地在南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看到一个喷泉广场,广场那儿有指路牌,找到林南路,顺着走就可以了,墓地在半路上。”
“谢谢。”
镇子真挺大的。综合来看,东西向应该不怎么宽,但南北向却相当长。东南西北四条主路蜿蜒曲折,各自衍生出众多枝干,将白桦林镇网罗其中。我特意沿着林西路走到正门口看了看,好家伙,后门跟那完全不能比。喷泉广场是个凹进去的坑,坑底有个珠光宝气的大舞台,华丽夺目。伸头看了半天不见喷泉,估计名字叫“喷泉广场”而已,屡见不鲜的套路。亏我还期待来着,哭笑不得。
潮湿的空气安详静谧,远远望去,海浪在世界尽头追溯着层层回忆。林南路稍显老旧,个别石砖凹凸不平,得竭力操控双脚避免卡在磕磕绊绊的地方,着实花了我不少功夫。
好在不用走到头。
鲜花成簇片片洁白,徜徉而过,自会侵染一身的幽然,树木众多,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饱经风霜的藤蔓缠绕着那一片肃穆,与几棵参天古树共同守护着庄严的花园。墓区不大,呈扇形阶梯状,层级向上递增墓的数量则递减,绝大部分是空坟。最高处立着块敦厚的青灰色石碑,棱角经由大自然流连忘返地打磨已日趋圆润。石碑正面刻着一个分外隽秀的字:桦。
我找到了团长的墓,位于第二层靠左边的地方。干净朴素,没摆祭品,碑上镶嵌着黑白照片,除了刻有名字和年月,还有两行很小的字,用的楷体,记得这是团长最喜欢的字体。
走道的宽裕程度有限,一人独坐勉强凑合。
放下背包,往事历历在目。与团长相识已有数年之久,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公羊杂技团后台,当时我还在那个杂技团里担任空中飞人节目的候补演员。说实话,我的功底不扎实,只敢配合着同伴们左右晃荡,空翻类技巧怎么都学不会,之所以去演是被逼的,因为缺人。后来问过团长,为什么把我挖进马戏团,他说我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由内而外给人感觉都唯唯诺诺的,不用演,往那儿一站就是失败者的典范,极度符合应聘标准。记得听完这话,我还高兴了好久,能依靠自己的天性找到适当的工作,难免要对人家如影随形地千恩万谢。现在回忆起来,倒有点滑稽的感觉。
“嘭!”一声惊响从镇子方向传来,拖着连绵的尾音。
身处如此岑寂的场所,重回现实世界,需要花费很多时间。隔了好久大脑才作出反应,那不是神情恍惚造成的假象,附和着第二声巨响,一匹烈马正嘶嚎着闯进我的私人牧场。
发生了什么?
我拍拍尘土背好包,默念道别,转身离开这座墓园,也与团长那两行墓志铭渐行渐远:一事无成,一个没用的人。
走进白桦林镇,来到喷泉广场,远远就能看见的滚滚黑烟眼下越发浓密,我赶紧抬袖子捂住嘴,在广场观景台那儿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猫着腰围观。对濒临死亡的人来说,这烟堪比催化剂,加速致命效果拔群。
广场旁一家西餐厅发生了爆炸。人们焦急地忙着灭火,一位身材矮小、精神矍铄的老者在现场指挥。这位老者身穿西装,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杖,从上到下通体墨绿色,活像一只营养过剩的甲壳虫——在烈日下熠熠生辉的那种。
火势很大,据说是液化气泄漏造成的灾难,还连累厨房中的备用气罐一同当了共犯。
镇子里没有配备城市消防车,人们在用一种很奇特的方法扑救这场火灾:地上放着几十个半大不小的铁桶,每个铁桶把上都栓着根粗铁链,不断有人往桶里加水,几个壮汉旋转着身躯,把灌满水的铁桶像丢链球一样朝火场里面扔,水洒一地也不心疼,过几秒拉回来陆续装水,有拖带出什么着了火的东西,立刻就有人惊慌地上前浇灭,如此周而复始。
这个阵势我就算去了也只能帮倒忙。和我一样躲在附近围观的还有三五个孩子,站他们中间的女孩看起来要年长一些,估计十二三岁左右,身穿粉红波点连衣裙,手里捏着一架纸飞机,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些被扔出去的铁桶和西餐厅里翻江倒海的火龙,不知在想什么。
就现场情况看,火应该是自己化灭的。那些漫天飞舞的铁桶起没起到作用实在不好说。这家倒霉的西餐厅被烧个精光,黢黑一片,很多杯盘狼藉的残骸上还冒着缕缕青烟。
“太惨了,太惨啦!我们小镇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烈的灾祸呀!有三人死亡!三人死亡!我该怎么向上面交代啊!彻查!一定要彻查到底!这事儿没完,你们听到没有!别怂在那儿装模做样的!这事儿没完!”
那位身着墨绿色西装的老者,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厉声呵斥着他面前几个穿制服的人。这其中,有西餐厅的服务员,有厨师,还有保安模样的人员掺杂在内。一个个都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低头咬着嘴唇。
镇上的居民稀稀拉拉散去,那几个小孩子也跑不见了。诱人的菜肴在每家每户的窗口前肆意卖弄着香气,惹人垂涎。无奈我囊中羞涩,连半个铜子也没有。从商场出来直到现在,居然完全没考虑过饮食的问题。这是作了哪门子孽,还要担心时间不够用?现在多得是时间等着饿死啊!他顺便再给点钱该多好!可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贪得无厌都嫌晚了。
我万念俱灰地在几条小巷里彷徨着,脚步蹒跚。
昼夜更迭之时,四下亮起了街灯,路上多是饱餐过后三三两两散步的居民们。借着路灯通透的亮光,我惊讶地从中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脸庞。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的我,宛若被囚禁于迷宫里嗷嗷待哺的小白鼠,举目无亲,却找到了上帝遗失在某个角落的贵重物品。
那人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我赶忙跟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边走边想,失望的深渊和希望的麦田有时真的仅仅一步之遥。莫非这也是被安排好的吗?不由心生疑虑。
咖啡馆很是雅致,用餐环境讨人喜欢,庭院灯光柔软地映衬着似有似无的甜香,尤其是走进店门的那一刹那,咖啡豆浓郁醉人的气息扑鼻而来,瞬间将我同现实世界剥离开,拽入那个只属于它的梦幻国度——这里四季常青绿树成荫,蜜蜂勤奋地采蜜,鸟儿在枝头小憩,吹过雨林间的风,无拘无束地滑翔在广袤大地。
店内客人稀少,放在庭院的几张桌椅更是空无一人。也是,一整天沉闷阴郁没见太阳,很难想象谁会有兴致特意跑来喝一杯看不见星星的露天咖啡。
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看样子在等谁。
“熊哥,好久不见啊。哇,现在得叫熊叔啦!”
为了打个招呼,我奋力调动着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把动作、语气、神色等等等等控制在“轻松”这一状态的表现范围内,免得让人看出任何不正常的东西。
这人名叫熊力,人如其名,虎背熊腰的伟岸背影让他屁股下的高脚圆凳显得力不从心。只是与曾经认识的他相比,苍老了太多。他也是失败马戏团的一员,但入团时间早,和团长非常熟,而且对我也很好。熊力在团里有个万年不变的固定节目,叫“失忆的小丑”。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不对,是看了好几眼。
“你……是人是鬼?”说话间他的瞳孔都放大了。
“不是人也不是鬼。”那天我从高台跳下去他也在场。得跟他说实话,虽然会费点事。
“不是……唉?我记得你……”
“对,熊哥你的记忆没有出错,但说来话长,我想跟你一起吃点东西,边吃边说。”
“……我吃过了,而且,我在等人……”
“不会碍你事的,主要是我……嗯……没带钱……你看能不能……嗯……”
“行行,你要吃什么点就是了,我请我请。”
“好嘞!”
“不是,你别一会儿变个什么吓唬我啊!我胆小,现在年纪又大了,受不住。”
“不会的,放心吧,嘻嘻。”我顺势坐在了他的旁边。
这里毕竟不是餐厅,能算作食物的也就面包蛋糕一类的点心。
我要了几个块头较大的和一杯卡布奇诺。
面包刚端上来就被我狼吞虎咽地干掉一个,大口喝完咖啡,迫不及待让服务员给续杯。店内音响使唤着沙哑的嗓子,朗诵起令人怅惘的中古民谣。
熊力在旁边看得直摇头,“慢点儿吃,没人抢你的,唉。但是话说回来,你到底……”
我顾不上说话,只管埋头咀嚼,如同原始动物一样上演着狩猎狂欢,直到餐盘里的面包全部阵亡后才罢手。拿着第五杯香浓的咖啡,我心满意足地向他诉说起先前经历的一切。
“我的天哪……”
嗯,要接受如此荒诞的事,确实需要一些时间。
“这么说……你还能再活31天?”
“是的,确切地说是30天半。”
“那你真准备去帮老石找那个女人?”
“不,目前还不太愿意,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明天跟我走得了,这顿饭也不用你还了。”
“去……哪儿?”
“梧桐市,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那个大都市。”
“熊哥,你现在有钱啦?”
“没有。”
“……”
“现在没有,不代表一会儿没有,钱是可以挣的嘛。”
“怎么挣?办马戏团吗?在这儿演出?”
“不不这到不至于,不过说到马戏团,唉,咱们那个团前一阵子可是特别‘火’啊。”
“啊?咱们的马戏团成名了吗?我以为团长是抱憾而终的呐,没想到坚持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成功啦!”
“屁嘞!老石哪有什么生意头脑啊,跟他没关系。当年你出事之后马戏团就解散了,石仲仁坐了牢,团员们也各奔东西了。马戏团能火起来是最近几年的事,有个很上道的家伙,有钱得一塌糊涂,东拼西凑居然把我们当年所有成员都找齐了,他说他很欣赏我们,要让马戏团重新开张,还说要四处巡演你知道吗?四处巡演呐!哈哈哈哈,把我都乐开花了,做梦都没那么潇洒过!硬往里砸钱办巡演呐!连半张票钱都没收过!那家伙包了我们衣食住行的一切开销,买什么都可以,衣服裤子首饰珠宝,只要开口通通给买啊!最后一场演出结束,还给了我们每人一百万的酬金。我当时就寻思,这人怕是疯了吧!”
“那熊哥你这不是有钱了吗,还说没有啊?”
“嗯……是没了,都花光了。”
“啊?!”
“唉呀,你听我说啊,那一百万我拿去买东西了,一个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车子?还是房子?”
“咦,怎么会是那些烂俗的玩意儿,也太小看熊哥我了吧!”
“那,买的什么啊?”
“一种能力,”他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请叫我记忆代理人。我现在成了一个可以售卖记忆的人啦!不怕你知道啊,反而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没事还可以帮我打打广告什么的,这样下去早晚变成千万富翁!哈哈哈哈!”
说完,他两眼放射出万丈金光,很是期待我能投去崇拜的眼神。
我真没觉得有多诧异。一个早该死去的人,还可以坐在这里胡吃海塞,听人谈笑风生,遇上什么事都没法让我诧异。
“所以熊哥,你已经赚到了多少钱?”
“目前啊,一毛也没有。”
“……”
“唉,这种事不能急的嘛,有缘千里来相会,你看,今晚生意不就要来了嘛!”说着,他掏出一张金色的小卡片,字我还没看清,就瞄见了卡片一角那个淡淡的粉红唇印。
“这是?”
“喏,给。”
卡片上写着:今晚七点咖啡馆见。
笔触纤细,加上那个唇印,一看便知是女性所写。
“这卡片是从门缝塞进我房间的,肯定是个要来买记忆的人!我一来这个镇上就跟几乎所有人说过了我的本事,”他突然停下,撩了眼站在吧台里的一位女服务生,面带微笑继续说到,“知道我住的旅馆在哪,还用这种方法约我,肯定是冲着我的本事来的。而且你看,还是个妹子哦,搞不好长得蛮漂亮,嘿嘿,我感觉生意谈不谈得成倒在其次,关键是得好好炫耀炫耀,说不定她会因此爱上我呢,你说对吧!”
我面无表情,或许包含一些鄙视这位老不正经的意思。
“可记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怎么卖给别人啊?还有,来源呢?有没有试用套装一类的东西?有的话我也试试。”
“这些本来都是商业机密,不可随便泄露的,你要真想知道,说说也无妨,但你得帮我保密啊!具体原理我不懂,反正知道怎么卖。它得靠某种频率的生物波来传送,就像这样,哔哔哔哔,从我的大脑里把记忆传送到你的大脑里,买卖就成了!至于货源嘛,目前我只能售卖自己的记忆,要当二手贩子转卖别人的,还得刻苦练习才能办到。最后,”他做出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没有试用套装。”
“……”
“那,能卖点儿给我吗?我想体验一下。”
声音从我俩身后传来,有点稚嫩,又有点老成。
熊力和我都好奇地转过身,低头。说话的是个小女孩,穿着一件精致的酒红色连衣裙,精致到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穿的程度。虽然换了裙子,我依然认得她——就是下午捏着纸飞机在喷泉广场那儿看火灾的女孩。
“可能我没说清楚哦,咳嗯,我希望爷爷能卖点儿记忆给我。”她一本正经地说到。
“……”这回轮到熊力无语了。
“还有,让一位淑女这样尴尬地站着,不太好吧。”小小年纪,却耍着一腔故作嗔怪的大人语气,“还是说,买主是个小姑娘,让爷爷您觉得很丢人呐?”她话锋突又一转,眼神犀利,嘴角扬起了不可思议的微笑,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哦,不好意思啊,那个,服务员,我们换到那边的圆桌上可以吗?”熊力反应就算快的,我隔了好半天才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嘴唇上的口红色号,与某张金色卡片上的唇印痕迹高度吻合。
服务员点头应许,熊力和我撇下吧台边的高脚凳,向会议式的卡座走去。音响悠扬地切换到贝多芬的F大调小提琴浪漫曲,琴声仍旧沙哑惆怅。这是靠近咖啡馆墙角的一个地方,灯光布置得较为明亮,但没破坏咖啡馆的整体氛围,月牙形的棕色沙发将一张木制小桌懒懒地拥抱在臂弯里,感觉很是惬意。熊力和那个女孩分坐月牙两头,也就是C型卡座靠外侧能面对面的位置,我则窝在沙发最里面,月牙臂弯的正中间,方便他们谈生意时把我忽略掉。我本用不跟来的,大可留在吧台那儿欣赏音乐品尝咖啡。结果事实证明,我跟对了。
这位气质非常的小姑娘,刚才已经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了我们俩,她不是一般人。
“好了,我们开门见山吧。”
“好啊。”熊力迅速回应到,看样子他并不想被人盖过风头,尤其是被一个孩子。
“首先呢,为了防止发生误会,我得声明一件事情,请两位别把我当成什么少年儿童,坐里面那位小哥哥应该有个二十左右岁吧,别看我这模样,年龄可比他还大呢。”
“哦?怎么讲?”
“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卖时间的人吗?”
“知道!”我大声抢着答出来,倒是把熊力吓一哆嗦。
“知道的话就好办了,”她仍看着熊力说话,并未把我放在眼里,“我从他那里买了很多时间,有20年。买来的时间呢,是从我十岁开始用的,已经用了有大约18年,也就是说,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看待。”
“那,你怎么还是小孩子呢?”我试图把话题往与她有关的内容上面引,因为她诱发了我的兴趣。可是抢话太快,没怎么过脑子,人家已经说明了关于年龄的问题,显然十分抵触“小孩子”这个字眼。我应该换种方式问她的,真笨。
“这个,如果你有幸能遇见那位卖时间的人,自然就会明白的。”果然不怎么待见我。
“我遇见过卖时间的人,还遇到过两次。”
“真的?”少女满脸疑惑,终于将目光转向我这里。我有点得意。
“虽然只弄到了28天。喏,就是这个。”我边说边将那颗灯笼果大大咧咧地扔在桌上。
“刚你跟我絮叨的时候都没拿出来给我看看。”熊力小声嘟囔到。
“嗯,这确实能证明你没说谎。怎么着,他没告诉你用法吗?”
“只叫我使用之前维持在最佳状态。”我不打算把刚跟熊力讲过的话都给她重复一遍,比如关于死亡的事就用不着说。
“对,是要保持好状态,不然就惨了。我的朋友就是,和我一起买的时间,结果使用之前感冒了,害她打了整整一年的喷嚏。买来的时间就是这样的,你一但进入那个时空,躯体也好,形态也罢,都会锁定在进入时空的那几秒钟,生理机能将不停地重复那几秒的状况,就像被切割下来的片断,你甚至不用再吃饭,不用睡觉,而你的意识却能正常运转。如你们所见,就我这样。当然,如果你不幸患了病也会变得治不好,像我那位朋友,直到时间用光才能去找医生看病,好在她只买了一年。她也买不起太多的,因为她家不像我家一样有钱。”她高傲而冷淡地讲述着,又似如梦初醒般追问到“对了,你买这28天,花了多少钱?”
“我……没花钱。”
“什么?”少女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没花钱,他送我的,原因有点复杂就是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努力做出很真诚的样子。
“天呐,那你命可真好!知道吗?我的朋友后来还想再买一点,可价格水涨船高,已经超出第一次购买时的几十倍了!那个卖时间的人越来越贪婪,像黑洞一样,大把大把地吞下无以计数的金钱。十几年来我差不多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也遇到过一些买了时间的人,却未碰上过你这样的例外,他竟会将时间白白送给你!这算什么?试用套装吗?”
“嗯……大概吧。”
“咳咳,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你是来买记忆的,没错吧?”看见那位少女和我聊得渐欢,熊力有点坐不住,逮着机会乜斜了一眼,有点叮嘱我别坏他买卖的意思。
“嗯,是的。”
“那么,请问对于内容,有什么要求没?”
“我想,”少女敏捷地调整好被打断的思路,“我希望能感受一下悲伤。从出生到现在,酸甜苦辣是基本尝遍了,唯独没体会过伤心的感觉。你能把悲伤的记忆卖给我吗?”
“悲伤啊。”熊力缓缓仰靠在沙发上,拖带着垂老的身体,陷入了没有回音的深思中。良久,他坐正身板,用那副年迈而松软的声带低沉言语到,“可以,我有段很悲伤的回忆。你即能用第一视角去体验它,也能选择当个旁观者。只是和你买来的时间不同,体验记忆会在现实生活中花费不少时间,虽然不是一比一的损耗,但也相当可观。你最好能找个安全的地方独自躺下,但别睡着,哦对,你睡不着。而且,因为是我自己的记忆,你在用第一视角体验它时,会化身为男性。”
“好,我买了。”